题图摄影:王嵬
我闭上眼,我看不见我自己,我仿佛看见荒野尽头架起了一座彩虹之桥,而我坐的火车正从那彩虹之上缓缓而过。
彩虹之上的火车
文/二湘
题记:闭上眼睛,我看不见我自己 ---《蓝色大门》
那似乎是个很平淡无奇的春天,北京的春天。是暮春的一天,天空中到处飘着杨絮,我走过魏公村地铁站附近的麦当劳时,有一阵风吹过,突然就迷了眼。我擦了一下眼睛,看到对面硕大的广告牌,是个男运动员,健美的身躯,露出肱二头肌,很炫眼。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瘦弱的臂膀,嘴角露出一丝笑。舒岚总说我要去找一个健身教练:“那样练出的肌肉才够man。”她说。舒岚是我的女朋友,我们是高中同学。高考的时候,她没有发挥好,上了南昌本地的一所大学,我考到了北京。那年回家过年,我们一起去给高中老师拜年,当然还有好多别的同学。她的眼光一直在我的脸上游离,等我看过去,那眼光又飘走了。
我们开始通信,开始用QQ聊天。有一次,她发了一张相片给我,她站在桃花下,人比桃花娇艳。我给她发了一个QQ:“你愿意陪我一起去桃花岛看桃花吗?”桃花岛在赣州,离南昌不远。我们开始了异地恋。距离是个很奇妙的东西。我一开始特别想她,想得有点难受。我想念她身上的体香和她迷人的曲线。隔着几千里路,我都能感受到她的巧笑嫣然。但是距离又是实实在在横亘在那,再难受,也得忍着。
我在麦当劳买了一个巨无霸,一边吃一边走回了宿舍。我打开了我的手提电脑。我查了一下邮件,没有什么更新。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周围的朋友都不大用电邮了。大家都懒得写,懒得看,懒得查邮件。我接着去看了一下豆瓣我常看的几个小组。有一个人在铁道小组发了一个俄国西伯利亚铁路的帖子,那个人叫叶钧,他问:“我想坐从海参崴到莫斯科的火车,有谁坐过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对西伯利亚火车有一种特别的情怀。我去年夏天刚和我的高中好友林志坐火车从北京到长春,到延吉,再坐国际巴士到海参崴。那趟火车是晚上从长春出发--还是那种老式的绿皮火车,但是特别干净。那是哈尔滨铁路局的火车,还沿袭着俄国火车管理的传统,卫生状况很好,总有人过来打扫地面。我打开火车窗户,夜晚的风从漆黑的东北大地里一路吹过来,带来了那一片黑土地的芬芳。
在海参崴,我特意跑到西伯利亚大铁路的起点。我坐在一个小山头,看着火车缓缓驶出月台,开进了苍茫的西伯利亚腹地,然后蜿蜒而去。我觉得有一天我会坐上那列火车,火车开过西伯利亚大地,开过贝加尔湖,一直到达莫斯科。
那天看到他的帖子,我非常兴奋,马上就给他回复了,“你好,我去年坐火车从北京到海参崴,我也想坐从海参崴到莫斯科的火车。”
“谢谢,从北京到海参崴是什么路线?”他回得很快。
“从北京到长春坐T157车次,长春到延吉坐的是2072,然后从延吉到海参崴坐的是国际巴士。”
 “为什么要坐巴士,没有火车到海参崴吗?”
“是的,没有火车从延吉到海参崴。”
“留个QQ号吧,没准下次我要再问一下远东的火车的情况。”他说。
第二天晚上,我看到我的QQ里有一个陌生的ID“黎明的火车”。旁边是一个留言:“我是叶均,豆瓣火车小组的。”
我加了他。“hi,我是豆瓣火车小组的陈月河。”
“你好,一直都很向往你说的西伯利亚火车。”他说。
“我也是,可惜上次我只到了海参崴。” 
“也许以后我们可以一起走欧亚大铁路。”
“会有机会的,你会俄语吗?”我问。
“我不会俄语,会一些法语,是跟我前女友学的。她是学法语的。你会俄语吗?”他问。
“我也不会,我会一些日语。”
“也是和前女友吗?”他打了一个笑脸。
我们那天聊到很晚。我知道他在上海,复旦大学硕士毕业后,开始在附近的一家公司上班。我好像很少跟人聊这么多,和舒岚也没有这么多话。
第三天晚上他又给我发QQ。
“hi,五一长假有出游计划吗?”他问我
“去北戴河待几天,我想去海边走走。”我回答。
“哈哈,我倒是想去看沙漠。”他打了一行字。
“要来北边看看沙漠吗?”
“嗯,很想去坐一次南疆的火车。”他说。他一定和我一样,是个火车控。我特别喜欢坐在火车上,听着我喜欢的后摇,或者看着窗外发呆。
他是上海本地人,平常住家里,这样节省了很多开销,省下来的钱,他用来旅游。他喜欢旅游,尤其喜欢坐慢行的火车旅游,基本每一周都会外出一次。
我们认识没多久,我收到了一张他寄过来的明信片,从九寨沟寄过来的。很简单的几个字,“我在九寨沟,夏天的星空很亮。”下面画着他坐的铁路的路线图。从上海出发,经过杭州,南昌,武昌到成都。下一个星期是在玉龙雪山,“玉龙雪山上的一米阳光。”下面还是手绘的路线图,沪昆线。然后是新疆,“杏花沟的花儿真好看。”照例还是一张路线图。我喜欢他寄来的明信片。这个年头,寄手写的明信片的人真的不多了。
我谢谢他的明信片。
“都成了一种习惯了,我也会给我的女朋友寄。”他说。
“你的女朋友为什么不和你一起去?”我问他。
“她不太喜欢。她喜欢精致的生活,我这样的旅游条件太差。其实我更喜欢一个人去。可以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想很多事情。坐在夜行的火车里,我有时候想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有一次我一个人在怒江的山道上走,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旁边就是悬崖,悬崖下面就是奔腾翻滚的河流,满山满眼的映山红,那场景太震撼了。我只觉得自己那么渺小,那么普通,自然那么有震撼力。”
 “那一定很危险吧。”
“是。我很担心一失足就掉到悬崖下的怒江里。生和死,有时候隔得那么近。也许死,不过是生的延续。”
我默默地听着,我觉得,那也是我向往的生活方式。但是,我没有他那样的勇气和行动力。
“还有一次,我去贵州的山区,遇到一个拐卖过来的妇女,她偷偷地给了我一封信,要我帮她寄出去,但是那封信第二天被她男人扣下来了。我很自责。”
他好像有讲不完的故事,我通常只是打几个字,让他知道我在听。我很乐意听他讲故事。有时候我也会说很多,比如说起我喜欢的后摇:“我喜欢后摇,最喜欢北欧的后摇乐队,其次是日本的后摇乐队。”
“噢,后摇我听得很少。”
“我最近在听Hoppípolla的Sigur Rós。”我告诉他。
他那边没有回话,然后,过了一小会儿,他说,“我找出来了,正在听。”
“我喜欢。”他说,“像慢动作的电影。”
“听到2分14秒的时候有没有想到雪地里去打个滚的冲动。”
“是,让人安静也让人躁动的音乐。”
过了两个星期,他发了一个音频文件给我。
我打开,熟悉的曲调在空气里流淌。是Hoppípolla的Sigur Rós。他说他找到了那首曲子的谱子,然后用钢琴把这首曲子弹了出来。
“hi,在吗,你弹得真好。”我马上打开QQ,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一般吧。小时候我妈妈逼我练琴,我很不喜欢,但是现在我很懊悔当初没有好好学钢琴。”他马上回信。
我们每天睡前都会在QQ上聊一阵,慢慢地就成了一个约定,每晚10点,我们都准时上线。我们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他的思维跳跃,经常一个话题还未结束,又找出一个全新的话题。我以前和舒岚说话总是担心会冷场。然而我惊讶地发现,原来人和人之间的交谈是可以像泉水一样,总是汩汩而出而不必担心会干涸。
有一次,他发了一张他的相片。他站在月台上,背后是火车,他看起来皮肤偏黑,很踏实的样子。
“这是我请那个小站的站长照的。那是川西南山区的一个小站。他在那个小站做了20年站长。”他介绍说。
“真不简单,20年。”
“发一张你的相片吧。”
我找了一张那年在海参崴照的一张相片,背后就是欧亚大铁路。
“你和我想的一个样子。”过了一阵,他发来一条信息。
有一天快11点了,他还没有来QQ,我开始有点不安,我不时去看看QQ,那晚他终于没有来信。我那晚睡得不是很踏实,心里总像是少了点什么。
第二天他来QQ了:“我和我的女朋友分手了。”
“没事吧你。”我问他。
“嗯,其实我们之间早就觉得不合适了。但是总是拖着。大概彼此还是有一些感情,又都是心软的人。”
“我和她是很不一样的人。”他又加了一句。
“你会找到适合你的人的。”
他没有回话。
过了一个星期,他在QQ里说 ,“今天路过你的城市。”他坐的是从北京到福州的火车,经过南昌。那是一趟绿皮火车,车上的乘客以内陆来福建务工的工人为主。
“很想停下来,去看看你生活过的地方。”他又敲了一行字。
“南昌不是个很好看的城市。”
“不重要,那是你生活过的地方。” 
我的心突然颤动了一下,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转眼就是秋天了。北京的秋天,一层秋雨一层凉。校园里满树金黄的银杏一下子就落了地,叶子铺满了路面。那些叶子,昨日还高挂在枝头,一片片,在绚烂的秋阳里散发着活泼泼的生命。一转眼,已从金黄转成褐黄,一片片紧贴在地面上,湿漉漉的,带着些破败的气息,无声地诉说着秋日的离愁。
唯一幸免的是从大礼堂通往图书馆的路上的一棵银杏树,依然有一丛金灿灿的树叶挂在枝头,耀眼得很,我顺手拍下了那几片金黄的树叶,晚上QQ的时候发给了他。
“hi,看看这个秋天仅存的几片叶子。” 我们总是以hi开始谈话。
“真顽强,好想亲眼看看它。”他说。
到了周六的晚上,他在QQ里问我,“要是我来找你,会给你带来不便吗?”
我有些吃惊,顿了一下,我说,“我想目前还没准备好见面。”
“没关系,那就等你觉得方便后再见面。”
然后我们便是照常地寒暄和闲聊。
周日的晚上,我们还是照常在QQ上说话。他发了一张照片,居然是我前几天发的那一丛幸存的银杏叶子,不过角度稍有不同。
我惊诧极了。还没来得及问,他已经发话了,“是我今天早上在你的校园里照的。”
“难道你昨天问我的时候已经在火车上了吗?”我问他。
“是。”他说了一个字。
“谢谢你事先问我,这么尊重我的想法和意愿。” 我没有问他既然到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不再说什么。
我看着那张银杏的照片,心里突然开始有一圈一圈的涟漪在荡漾,我觉得自己陷入了某种恐慌。我和舒岚关系不坏,他是知道我有女朋友的,我也是知道他有过女友。这之前,我只是觉得我和他是知己,无话不谈的知己。我们可以走进彼此的内心,但是,也不过是内心。然而,这一次,我觉到了那一种淡淡的微妙的情愫,那是一种超出友情之外的情愫。我心里有些乱。 
我给舒岚打了个电话。我们好像有一阵没打电话了。最初的冲动好像过了劲。我们现在交谈的欲望远不如一年前。那时候,我特别渴望听到她的声音,有一点嗲,让人骨头发酥的软。舒岚现在不太发嗲了,她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好像说不太上来。“好像也没有特别在忙什么。”我努力思考着下一句。好在她说她要去洗漱了,我们挂了电话。我躺在那,突然特别想听到叶均的声音。我们以前通过一次电话,他的声音有些低沉。我在手机上敲下他的号码,但是我没有按最后那个拨通键。我放下手机,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心里像是长满了藤蔓。
第二天我和他还是如期在QQ上聊天。
“李安的《少年Pi的奇遇漂流》要在中国上映了。”我说。
“李安的安静里有一种张力。我很喜欢他那部《饮食男女》里平和的感觉,大概因为我是普通人吧。没有太大的梦想,也没有想要改变世界的决心和勇气。”
“嗯,我也是,所以不太喜欢有起伏的生活,按部就班就好。”
 “其实做普通人也没什么。只要能够平静地接受自己身为普通人的平凡与局限,而且还可以在日常的琐碎中发掘出乐趣。”他说。
 “我和你对世界的认知是一致的,这样也好,不会给自己增添许多无谓的烦恼。看来我们的成长经历很相似。”我表示赞同。
 “一定的,我们喜欢的东西都很一致。我现在才意识到,小时候很多事情其实在心里刻下很深的烙印,它的影响特别微妙,又特别深刻。”
我突然又有点发慌,我害怕和他做深入的交流,我得停下来。
“北京的空气还是很糟。”我转了一个日常的话题。
他顿了一下,“你还好吧。”
“还好,每天出去戴口罩。”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天格外地蓝,我照了蓝天,忍不住又发给了他。我总是想和他分享这些小小的感动和欣喜。
“真好。”他回话了,“我总担心北京的空气……你要多注意。”我心里有暖意,知道远在天边有个人在记挂你,多好。暖意里又夹杂着害怕。我知道我害怕什么。那是一扇蓝色的大门,我和他都谨慎地守着。我好像一直在等待一个人。一个我心心念念,回到家看着心里暖和的人。要是刮风了,下雪了,我会担心他。我只要说一个字,他就能接上整个句子。我觉得他似乎就是那个人,我听见他在敲门。
其后的几天,我想努力抑制自己和他说话的冲动,但是我不太做得到。我觉得我的心里长满了藤蔓野草,不知不觉弥漫、生长,渐渐越过了一座座高墙。我非常盼望他的信息,一丝一点。我的手总是不由自主地找到他的QQ。
我想我是爱上他了,也许他也是。
我不知道爱这个词准不准确。我只知道我总是在想着他,就像当初想念舒岚一样想念他。我很难受,觉得身体里有一种不安分的肿胀,一种需要找到出口的肿胀。我想抱着他,就像抱着舒岚一样抱着他。我身体里的肿胀在发酵,像蘑菇云一样膨胀,我的身体在发热发硬。我找不到出口,我去了洗手间。
好在距离把所有的思念都稀释,稀释成一种粘稠又飘渺的东西,它时不时会刺你一下,更多的时候,它平静得像没有风的弄堂。我一直地走,看不到弄堂的那一头。
我们还是在QQ上说话,还是同一个时间。但是我有些焦躁,那天我跟他说舒岚要来北京。我其实和他很少说起我的女朋友,他也很少说起他的前女友。好像是一个默契。他说好啊,异地的感情更需要面对面的交流。我们那天说话不是很通畅,我们提早下了线。
“不要压抑自己,这样的经历以后再也不会有,你再碰不到这么契合的人了。”我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但是我马上听到另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更加有力,“不行,你不可以这么任性,不可以让自己的意志满天弥漫。你得对自己负责,对舒岚负责”。我心里又乱又难受。下了线后,我跑到大操场,我在操场上跑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我颓然地坐在塑胶跑道上,抬起头,天空是黑的,我好像看到他的黑眼睛,在夜空里闪。
舒岚来我这过圣诞节,那几天我没有怎么和叶均通话。舒岚走了后 ,我们渐渐地不再准点上线。有一天,他说他有事,要先下线了,我说好啊。
那天我去mao看了一场liveshow,是我很喜欢的日本乐队,叫miaou,我录了一段现场视频。我非常想发给他,我犹豫了好几次,到底没有发给他。
我们聊天的次数也慢慢减少,从一开始的每天都要聊,到两三天一次。我心里有一种淡淡的忧伤,我知道,我们都在把彼此越推越远。
那个冬天的天气糟透了,我好像没看到几天蓝天。有一个夜晚,我和几个一起申请寒假实践项目的朋友去紫竹院的茶馆里喝茶。我是南方人,冬天爱喝红茶暖胃。回来的时候我走过白石桥。夜色一层一层慢慢加深,白天喧嚣的道路这时候也安静了下来,桥下偶尔有一辆车子急驰而过。不远处就是北京北站,那里有K1595次,从北京到乌海西的火车。我记起他说过要坐这一次火车去内蒙,去更北的地方,去看萧瑟的树林和和枯黄的草地。我突然就特别想他,我给他发了张照片,凌晨一点的北京北站,我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大概什么也不需要说。
第二天一早他就回了个信,“你昨晚很晚回吧。”
“嗯。”我说。
“看到了,K1595次的起点……”他说,我想,他一定和我一样,起起伏伏,反复焦灼,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都看不清楚自己,看不清楚前面的路了。
那之后我们反反复复,有时候每天都要上QQ说上一阵话才心安,有时候隔好久才说一次话。
我开始给自己找事情做,一有时间,我就跑去国家图书馆看书,那时候南馆还在修缮,我都在北馆东面的角落里坐着,那个冬天我看了许多东野圭吾和斯蒂芬•金的书。到了第二年春天,我觉得自己总算是走出来一些了,我和他不再准时QQ,我也不再和他分享我的感动和我生活中小小的快乐。我们有时候会说说话,说的话题也很肤浅,总是浅尝辄止。我们面前有一座高高的城墙,我们都没有勇气穿过那座墙。
有一个晚上,我梦见我在一大片一大片的芦苇荡里,芦苇荡的对岸有一辆火车缓缓而来,有一个少年坐在那里,他向我招手。我看着河水一筹莫展,然而,那芦苇荡间突然架起一座彩虹桥,我一步一步走上那彩虹桥,我站在那桥之巅,突然周围起了雾,白雾迷蒙,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像是走到了云端,随时会摔得粉身碎骨,我心里充满了恐慌。我在黑夜里醒了过来,心里是漫无边际的忧伤,我知道我们倒底还是越行越远了。
那个春天,我学会一个人独处,和自己分享风景。如同这个城市大多数人一样,我去看玉渊潭四月的樱花,坐S2线感受京郊的春天。我还坐Y509旅游专线去了北戴河。三四月北戴河游客很少,我一个人住在东海滩的部队疗养所,白天码字,晚上睡觉,有时候去看看海。我还坐了我们聊起过的魏塔线,去看高山草地相间的辽西丘陵和沿路破败衰落的工厂,村庄和城镇。有时候,我坐在地铁里,甚至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我记得高仓健在《致亲爱的你》里有这样一句话:流浪和旅行有什么区别?在于有无目的罢了。那么,我是在流浪吗?
四月的时候,学校里开运动会,我除了对羽毛球感兴趣,别的运动都不感冒,这样子,我就有了三天假。那天我们又在QQ上聊天,我说起明天学校开运动会,会放三天假。
“你要来北京玩吗?我正好放假,可以陪你到处走走。”我觉得我们都走了出来,不如见个面。
“是吗?”他一定很惊讶我会发出邀请。
“当然,太好了。我一定去。”他马上说,好像生怕我会改主意。
叶均是两天后的晚上到的北京。他来北京之前,先坐火车去张家口待了一会,他以前说总想去塞外看看。然后他坐了K1595过来,他在北京北站下的火车,我在西直门地铁站等他。
“hi,你在哪?”我给他打电话。
“刚出地铁口。”他说。然后我放下手机,远远地看见他走了过来。
他穿着一件黑色套头T恤衫,灰色的工装裤,黑色的书包,像是刚做完实验回宿舍的学生。他比照片上要白一些,中等个子,带着眼镜。他看见我张开嘴笑了,露出两个小虎牙。
我也笑了,但是那天北京有霾,我戴着口罩,他一定看不见我的笑容。
后来,他说,他本想和我握个手的,但是我那么慌里慌张地带他去坐地铁,他一直没有机会。
地铁上人太多,我们找到了座位,坐了下来。他就坐在我近旁,我很有些心慌。
“待会把你送回酒店,我可能要回学校。”我说。我有些怕和他同处一室。
“我明天一早就要回上海,不如你也去酒店睡,我订的是双人间。”他说。
“这样也好。”我想他已然安排得很周到了,而且,我的确想和他多说说话。
那家桔子酒店在车公庄附近的分店没有太多特色,不过位置尚可。10点多我们安顿下来后一起去后海边走了走。我带他去我常说起过的那家日本料理。很不巧,那个店子已经打烊。
“抱歉,太遗憾了。”我说。
他笑了一下,“错过了就错过了吧。” 我们沿着后海散步,经过辅仁大学旧址时,我告诉他这里秋天的落叶很好看。
“不知道下个秋天还有没有机会过来。”他看着那些光秃秃的树干。
我们回到酒店,房间里倒是干净。我们放下东西,他先去洗澡。我帮他把衣服挂好后躺在床上,听着里面的水声,很有些不安。我想起了胡军和刘烨演的的那个电影《蓝宇》里的那些经典镜头,心里很慌。其实那天我们都还平静,至少外面看起来如此。
我们那天聊了很久,他说起他的近况和他未来的计划:“好像走到了一个瓶颈。我想辞职,出国,我想去外面看看。”
“那样可能更适合你。你的人生比我丰富太多。”
“人生真是太奇妙。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有时候全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只是这么走着吧。”他语气里颇有些无奈。
“最重要的是经历过,活过,爱过。也许不必想太多,生活自有它的深意。”
夜很深了,我们熄了灯。
“我也许会有轻微的鼾声,你不要介意啊。”他在黑暗里说了一句。
“啊,不会。”我躺在我的床上说。
我们不再说话,空气里好像有一种张力,一种我需要使出我的克制力来应对的张力。我们都在黑暗里对峙着,静默着。我会和他有肌肤之亲吗?我被这个念头缠绕着,难以入睡,他一定也是如此,因为我一直没有听到他说的轻微的鼾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黑夜里,我仿佛看到一双眼睛在注视着我,我不知道那是梦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我们都醒得很早。
他要早早赶回去开一个会,我在北京南站送他上车。我们静静地坐在地铁上,到了北京南站,他要进去了。
“再见。”我说。他笑了,背着书包往前走。我看着他的背影。他很快走了回来,“可以拥抱一下吗?”我笑了,紧紧地把他抱入怀里,他闭上了眼睛,靠在我的肩上。我看到旁边有一个人看了我一眼,我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放开了他。
“上车吧,路上小心。”我笑着说,心里有一种软软的刺痛。
“それでは失礼します。” 他用日语回答我。我笑笑,轻轻点头鞠躬。我看着他慢慢上了电梯,他的背影越来越远。
我坐地铁四号线回了学校。我坐在地铁上看着周围拥挤的人群,想着他的笑容,他洁白的牙齿。我知道,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在心里默默和自己说,“我亲爱的朋友,再见了。”
他回到上海后,我们就都很少再主动联系彼此。大概彼此心里也都知道,我们的见面是故事的高潮,也是故事的结束。
后来,正如他那夜所言,他辞了职,考英语,申请学校,然后去了美国念PHD。
这以后的岁月,他在美国,我在北京。我们隔着宽阔的太平洋,鲜有联系。但是有时候,我会不经意地想起他,心里便会有一种细微的悸动。
那年秋天,我和舒岚分手了。我们之间还是缺了点什么。我好像找不到一种默契,一种我和叶均之间曾经有过的默契。
之后的那个春天来的有点急,北京的春天,雾霾还是很重,我出门总是带着口罩。我收到了他的微信,“hi,我要结婚了。”
我觉得像是心头被刺了一下,有些酸,有些疼。街道上有杨絮在飞,那种我怎么也抓不住的杨絮,就像是这世界上那些美好而微妙的感觉,抓不住,扯不断,我心里有一种失落感,接着是一丝释然。我想这一天还是来了。
 “祝福你。”等了好久,我回了一句。
过了好一阵,他回了个话,“谢谢。”
然后我说,“暑假我会去坐从海参崴到莫斯科的火车,一个人。”
“替我多拍几张照片。”他说。我想起我们初相识时,他说要和我一起走欧亚大铁路。
那年夏天,我坐上了从海参崴开往莫斯科的火车,从亚欧大陆东侧到西北角的9288公里的长路。我一个人往前走,没有牵绊,没有惦记。黎明的火车穿行在远东大陆的高山,草地,大海和森林深处。我有一种穿行在画中的不真实的感觉。然后,火车驶进了西伯利亚的腹地,火车外面是大片的荒野,安静又荒芜,等着生,等着死。我凝神看着那些荒芜和荒芜里的生命。我想起他曾经在怒江边上也在思索着生和死的问题。
我特地在伊尔库茨克停留了几天,为的是坐上贝加尔湖的环湖火车。我望向窗外,眼前是一片令人着迷的蓝,那是与大海不太一样的蓝。它聚集了所有蓝色的精华,蓝得无与伦比。我觉得那是我一辈子见过的最纯粹的蓝。火车停在贝加尔湖边的一个小站的时候,恰恰有一辆老式的蒸汽机车缓缓驶过来,仿佛是从一百年前的时光里开了过来。我看着它从我身边不紧不慢地开过,带着些旧时代的气息。
手机响了,提醒我有新信息。我看了一下微信,我看到他发了一张他和他新婚妻子结婚的相片。他穿了西装,身杆挺直,很精神。他还是那样,微微笑着,唇紧闭着,我看不见他的小虎牙。
贝加尔湖上的风一阵阵吹来,我闻到了夏天白桦树和松树叶子混杂在一起的清香。那些往事,那些QQ上敲打的字迹如同南方五月的梅雨,一点点敲打着我的心。我清楚地记得他说过的那些故事和那些明信片,我依然记得我和他在北京火车站告别的时候,他靠在我肩上,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他能够感受到我,能够看得到我。
我闭上眼,我看不见我自己,我仿佛看见荒野尽头架起了一座彩虹之桥,而我坐的火车正从那彩虹之上缓缓而过。
二湘:这是我2017年发表在《青年作家》上的一篇小说,这是我第一篇在文学期刊上发表的小说,谢谢刘雁老师的推荐,谢谢《青年作家》,也谢谢读者群的Haruka提供的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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