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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DGJ
来源: 不成熟研究(公众号ID:PSR-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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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暑假,我在上海一个长者照料之家做调研。某个中午,当老人睡午觉的时候,我跟一个值班的护理员在聊天。突然,护理员被一个老人的女儿给叫走了。回来之后她面露不悦,说老人的女儿让她去给老人擦屁股。
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她自己爸爸她不去照顾,让我去。”
后来,据说她还是按照要求给老人擦了屁股,穿好了衣服。
这个场景让我想了很久。如果让我帮忙做这类的护理工作,我可以么?学术界的观点认为,对他人的照护、照顾和关爱会增进人与人的联系;这种因为关爱而建立的人与人的联系是可以对抗社会发展带来的冷漠和利己主义。
但是,为什么我却感觉,这种因为工作而被强制的关爱和照顾,反而让护理员非常的被动?带着这个问题,我开始了进一步对护理员群体的调研。
 1  护理工作是不再年轻的工作
调研中我发现,护理员以40-50岁的女性群体为主。一位护理员表示:
“我们到这个年纪了,不做这个能做什么?现在家政这个行业特别吃香,但它限制年龄(作者注:家政和护理是不同的行业)。家政只要45岁以下的,45岁以上的不考虑……家政行业工资高,年轻人都来干了;年轻人有活力,身体又好,你45岁以上就显得老了不是么?家政雇主哪个不愿意要年轻的,而且年轻的好跟小孩子互动啊,文化程度又高一点,是吧?像我们,找工资高的家政,我们进不去。我们只能搞这个。”
护理员访谈,上海,2017年8月
在访谈中,护理员表示,这个人群多集中在40-50岁之间是因为“没有选择”。
许多养老服务商的前身是物业公司或家政服务公司。虽然养老行业与家政服务看似有着很多的相似之处,但是这两个行业的收入和劳动力构成相差甚远。
不少养老护理员表示,如果年轻一些,自己会倾向于从事家政行业,因为家政行业(比如月嫂)提供较高的工资——但是家政行业限制年龄。面对许多被家政行业高工资所吸引的年轻竞争者,45岁以上的人员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从事了护理员工作。
图片@Bloomberg
 2  护理工作是身体的工作
调研结果显示,护理员的男女性别比是1比4,这与我在养老机构的观察相吻合。
养老护理员的“性别失衡”,与女性性别的社会构建息息相关。
女性性别多被构建为细心和善于照顾人。护理工作本身并不具有太大的专业性,因而女性“善于照顾人”的性别“本能”被认为是女性“更适合”从事护理工作的原因。
而且,照顾、护理本身就是许多女性在家范围内从事的事物,不属于马克思理论中的“工作”(女性主义研究学者认为,这就是护理行业工资低的本质原因)。
另外,调研中我发现,老人的意愿也决定了护理行业中的性别比例失衡。
不少护理员表示,女性护理员可以同时护理男性老人和女性老人,而男性护理员通常只能护理男性老人。
这种照顾对象不对等与护理工作的工作性质有关。
护理工作与身体息息相关——也就是说,护理工作中常常伴有身体接触,例如洗浴、擦洗、更换尿布、按摩等等。因此,护理工作也被称为身体的工作(bodily work)。
在访谈中,一位护理员表示:
“我们这个护理员可能是真的不好当。这老太婆我已经给她服务了三个月,一三五去给她洗个澡,每次她都不认得我。但她以前是个老师,所以对话什么的都很清楚。
‘我是谁,你还能记得我吗?’
‘不知道’
‘我们今天来洗个澡好吗’
‘你是男的’
我说:‘我是女的啊’
她便说:‘你是男的,男扮女装的,我不洗’
没办法,我要把自己的衣服脱掉,脱了上身,我说:‘你看,我是男的还是女的?’
‘哦,(我们)一样的哦’
老人终于就同意了。哎,得用这办法。每次进去洗澡,我都要把我的衣服脱了。”
护理员访谈,上海,2017年8月
这段访谈直接反应了护理工作就是身体的工作。许多的护理工作是私密的,需要老人完全地信任护理员。在这种情况下,性别的社会准则决定了护理员的性别分布。
图片来自网络
 3 护理工作是脏的工作
调研发现,大部分养老护理员持有非本地农业户口,也就是说他们是所谓的进城务工人员,既农民工。
为什么城市人不从事护理工作呢?
有些护理员告诉我,这是因为“城里人怕脏怕累”以及“护理是不受人尊重的行业”。这些回答体现了一种有趣的现象——即使是正在从事护理工作的护理员,他们也认为自己的工作在行业中不受尊重,认为这是一份脏累的工作。
访谈中,有护理员表示:
“老人脏嘛。一般人觉得小孩拉的屎不那么脏,但是你要给老人搞(二便),有些人就不接受了。对于我来说,一开始,我也不接受……我一开始到上海,在另外一个养老院,那里面都是卧床老人,大小便,还要换尿片,很脏。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老人时,我不想搞,我想这样脏,哪有人愿意去搞啊。小便,在尿片上面,看到(觉得)脏吧。对于从来没有接触过老人的一般人,这是接受不了的。”
护理员访谈,上海,2017年8月
人体的排泄物被认为是脏的事物,而护理工作又必须要处理排泄物,因此护理工作被认为是脏的工作。这变相决定了护理工作在人们观念中的低价值性。这种“低价值”又体现在护理工作不被尊重、准入门槛低以及收入偏低等属性上。
调研显示,68%的护理员拥有初中及以下文化水平,其中18.4%的护理员只拥有小学文化水平。个人的受教育水平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其收入水平。而一个行业的平均文化水平也决定了这个行业的整体收入水平。
除了学历之外,行业的专业性也决定了行业的收入。
针对护理员行业的专业性和准入门槛,我调研了护理员接受培训的状况。调研发现,53.7%的护理员入职前并没有接受过任何的培训。护理员缺乏入职培训显示了护理行业的进入性门槛低。而进入门槛低很有可能导致了行业收入低。
图片来自网络
 4 护理工作是情感的工作
情感性劳动(emotional labor)在社会学中的定义为“在工作中需要有情感付出的劳动类型”,多表现为微笑、关心、交流等等。老年护理员需要在工作中跟服务对象交流,以获得其信任和理解,方便进行服务。
调研发现,60%的护理员在工作中会经常跟老人交流,33.6%的护理员跟老人的交流程度一般,5.6%偶尔跟老人交流,而只有0.8%的护理员很少跟老年人交流。
调研人员有幸可以在某养老机构进行见习。一位骨折术后康复的老人要求护理员帮其按摩以减少疼痛。护理员在按摩的过程中,不断与老人交流——交流内容涉及家常事物、怎样看待健康、怎样看待骨折的康复、应该以怎样的心态对待生活等等。
在对老人进行护理以及跟他们沟通的过程中,许多护理员会跟老人成为朋友——只有少数的人表示老人只是他们工作的服务对象。在这个过程中,护理员不仅提供了身体的护理,也提供了心理的慰藉。这些情感性劳动要求护理员在物理劳动之外添加情感性因素,例如微笑、耐心等等。这些情感劳动也是养老机构对护理员的工作要求。
在访谈中,我们了解到,护理老年人跟照顾儿童不一样:老人的主体意识较强,所有的护理操作都必须得到老人的许可,所以护理前期的沟通交流和护理过程中的交流就非常的重要。
例如,某护理员表示,在自己服务的一个案例中,老人不愿意洗澡,她通过耐心的沟通和热情的交流才让老人愿意洗澡:
“有一个老人,他也不是老年痴呆,感觉就是心理压抑、孤独。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上班,儿媳妇在家,儿媳妇没时间和公公交流,也没啥话说。
但是我不同,我做的这个‘儿媳妇’是比他闺女还要好的。每次我去给老人开个玩笑什么的,他感觉就很好。有次要给老人洗澡,他儿媳妇说:‘小刘你给他洗洗,他不干。’
于是我就去就叫他:‘老朱,你怎么了?’
‘你是谁啊?’
‘我是来给你服务的’
‘哦,服务什么?’
‘你看你需要什么啊,你闻闻你身上什么味道啊’
他闻一闻,就说:‘恩,不好闻’
我就说:‘我们要洗洗澡,很舒服的’
‘我不洗’
‘不洗我怎么领你出去玩啊,我还想领你出去兜一兜呢’
‘我们现在就出去兜’
‘不行,你身上这个自己闻着都不舒服,怎么出去啊’
然后他说‘好’,自个就找衣服,洗完了澡。
他儿媳妇就说:‘小刘,我服你,真的服你。老头谁都不认,也不洗澡。你第一次来就让他洗完了澡。’
可是,我不是说要带他去溜达一圈吗,洗完澡了其实我的工时就要超了,但说了话要对老人负责——不管干什么,说的话要负责,这是个承诺。我就对老人说:‘你领着我,我们从家里出发,转一圈就回来,让我认认这个路。’
最后,转一圈后,半个小时就没了,时间超了,但我没关系。老人家人都很理解的。
小刘不好意思,第一次就…就让你超了时间。’
我说:‘没关系的,只要老人高兴就好。’他那次很高兴。”
护理员访谈,2017年8月
由于老年人的主观意识很强,当老人不想要洗澡的时候,护理员则需要通过各种方式,来劝说老人洗澡。虽然护理员的实际上门服务时间只有一小时,但是从劝说老人洗澡,到洗完澡以及实现诺言带老人出门逛一圈,往往会超出预定的一小时服务时间。
这种跟老人的情感联系有时候也会成为护理员愿意接受较低收入和较长工作时间的原因。
例如访谈中,某护理员表示:“有的时候真的想不做了,去跟领导说要求换个岗位,领导说你放得下这些你照顾的老人么。想想真的是放不下,就咬咬牙,继续做了”。
这里可以非常明显的看到,正是一种“爱的监狱”劝说了护理员持续工作较长的时间并接受较低的收入。
图片来自网络
 5 更加美好的社会?
随着老龄化成为越来越多国家所面临的问题,对于养老护理员的讨论却还不是大家讨论的热点。
学术界研究关爱(care)的学者常常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心和关爱可以帮助我们对抗资本主义带来的利己主义和个人注意,从而使得世界变得更美好更和谐。
然而,笔者对养老护理员群体的调研发现,在这个把关爱当作工作的群体中,虽然在某些情况下他们会跟被照护者(通常是老人和小孩)建立一定的情感联系,但是这种情感联系的建立会让护理员工作更长的时间、接受更低的工资。
也就是说,因为有了情感联系,所以他们有可能会心甘情愿地付出更多——这种情景被称为“爱的监狱”。
当关爱伦理(care ethics)被资本化并被纳入到对护理员的考评和工作要求中的时候,这种关心和爱护反而有可能会加剧对于养老护理员群体的剥削,加大社会的不公平。“关爱”作为一个产业,也许并不能带来一个人人互助互爱、远离个人主义和利己主义的理想社会。
护理人员收入低、流动性高、不被社会尊重认可的现象,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护理的工作性质以及护理人员的社会特征决定的。
可是,当这批持有农村户口、年龄在40岁以上的女性返回家乡时,谁将成为中国城市的下一个护理员?
图片来自网络
这种问题在一些发达国家和地区已经显现:当本地已经没有人员愿意从事护理行业,那里便会出现“护理短缺”的问题。美国、加拿大和香港的应对措施是制定一些允许非移民工作的政策(例如鼓励菲律宾的女性前往承担护理工作)。这样的政策也引发了一系列的社会问题,例如菲佣群体的社会文化空间、菲佣群体的社会融合以及社会治安等等。提高护理团队的收入、呼吁社会对护理从业人员的认可,是当下更适宜的策略。
文:DG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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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  后来,她还是按要求给老人擦了屁股——老龄化的另一面
(更新于2018-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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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老龄化问题,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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