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女士提了一百零八次“下次带我一起去玩”后，我们一家五口人，出现在浦东国际机场，目的地，欧洲。
我爸一过安检口，放下他那只破破的大包，嫣然一笑说：上当了，裤子穿太多，路都不好走。
这回去德国瑞士奥地利，看看七岁的小孩，骨折的小陈，从来没去过欧洲的我爸妈，本着多活几年的想法，我毅然决然报了旅行团，并且是一个高级别旅行团，就跟去年夏天去东欧那个一样，行程宽松，绝不受罪。
关键是，人对于未知的区域，都有种恐惧感。上了年纪的人，恐惧感加倍。出发前通知说，德国有点冷，最冷可能零下七度。我爸妈出现在机场，就像两个出发去北极的人，从头武装到脚，并且大包扛着小包，看起来不太像去旅游，像去往一种艰辛的生活。
好不容易度过十一个小时的行程，走出航站楼，他俩一人来了句：怎么一点都不冷？
我们一家，每个人都穿得鼓鼓囊囊，由内而外散发出一层燥热。走进德国酒店，沈女士盯着一个优雅的灰发女士，上面一件卡其薄羽绒，下面一条同色系百褶裙，款款走过，只留给我们一个说不出是啥意味的背影。
幸好我们松江人对这种乡下人进城的感觉很熟悉。
第二天早上，我爸一大早就出去兜了一圈，后来又说，我们出去看看吧。我和他刚走到街上，迎面走来一个德国上班族，跟大张师傅（我爸的昵称，因为他是一个校车司机）打了个照面，那人穿着衬衫毛衣西服，带着德意志民族那种高高昂起的头，挺骄傲地走了，衬得我们父女俩就像大清早进城批发卖菜的一样。
想到王小波好多年前写域外衣食住行，提到他来德国旅行，迎面一个国内考察团，每个人穿着松松垮垮的西装，皮带扎得很高，德国人又是那种肚子里憋着笑的民族。
当时我就想，得给大张师傅置办一身新行头。
不过我爸毫不在意，支持他一大早在异国他乡窜来窜去的，是他十分想要买一只打火机，但找来找去找不到一家店。后来在酒店前台拿到一盒火柴后，大张师傅发出了来德国的第一条朋友圈。
比起穿，他们更加没法习惯的，是吃。
沈女士坐在餐厅里，苦着一张脸说：德国人吃的东西，可太难吃了，面包这么硬，香肠这么咸，你说他们吃这种东西，怎么长那么高那么壮的？
我一边埋头吃着硬面包，一边琢磨一个问题：我妈也算吃过苦的人，怎么吃点硬面包就抱怨上了？
随后想到这个问题早已有解：就是因为他们这代人吃过太多苦，所以后半辈子什么都不想吃苦。
我爸倒是没说什么，但是他脸上老是带着一种“我愿意吃苦”的表情，他开口说：我什么都能适应。转头一看，大张师傅从包里取出一块压缩饼干，啃得挺欢。
其实他吃点苦没什么，关键是我爸一个二型糖尿病患者，每次看到他吃饼干，全家所有人都拉响警报：放下你的饼干！
之后，就踏上了寻找中餐之旅，找不到中餐，韩餐也凑合。反正不管是哪家店，沈女士都觉得不怎么好吃，不是她要的味道。德国人的烤猪排上来，大张师傅十分惋惜：这猪排怎么能弄得这么老，他们应该拿刀背好好敲一会嘛，这样弄出来就嫩了。
沈女士已经没有了没来前的好奇，她在德国街上逛一圈，觉得到处都是不过如此：德国人穿得真朴素，这种衣服式样，我们那早过时了。你看嘛，德国的酒店也这么朴素，他们这么大的人，就睡这么小一个床？他们真的很省，餐厅里吃饭，盘子都光光的。
我妈说着说着，转头又开始恨铁不成钢起来：你说德国人这么朴素，你为什么这么浪费？
这很可能就是小孩长大了不再愿意跟亲爹妈一起玩的原因，去哪都能当场开始现场教学…… 
她在马路上走了一会，又提出一个重要问题：这里怎么马路上抽烟的女人比男人还要多？
于是我终于找到了切入点，跟她大谈特谈一番欧洲的女权主义，女人们认为男人能做的事，他们也能做，而且现在北欧的男人们已经越来越少在外面抽烟啦，他们不想让女人讨厌。
沈女士若有所思一会，啥也没说。要知道她在上海的时候，每次看到抽烟的女人，都会把头转过去，厌恶地告诉我：这都不是啥正经女人。
她又戳戳我胳膊，忽然很安慰地说：我在上海是大个子，在这里一点也不大！
她用两只手比出一根树桩的样子说：我看到一个女人，腿有这么粗呢！
这可能是沈女士这二十年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压根一点都不胖，也不是大模子，不知道她有没有因此爱上欧洲。
至于我爸，已经彻底成了拍照狂人，走到海德堡城堡，说：给我拍个照。走到莱茵瀑布：拍个照！拍完后，开始苦思冥想朋友圈文案。
他不怎么看人，一心看着路上的鸽子：挺肥的。又看看河里的鱼：这个鱼是不是黑鱼？再看看经过的庄稼地：种的是不是豌豆？
这还是我第一次带爸妈来这么远的地方，他们变得跟我小时候一样，问的问题没完没了，上哪儿都兴致勃勃，虽然背后也吐了不少槽，欧洲也就这样嘛。
唯一不同的一点大概是，我小时候看什么都想买，他们跟着我，连路边的糖炒栗子摊，都摆手拒绝：有啥好吃的，别买！
抵达瑞士酒店后，当地有一个盛大庆典，整个地铁站都是乌泱泱一大片人，手里捧着酒杯喝得烂醉。我在人群里奋力挤出一条路，终于跑到超市，给大张师傅买几包牛肉干，给我妈买点零食水果。
我想我小时候，我爸妈肯定也做过同样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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