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冲专访曹保平导演
谈《狗十三》的里里外外
周:
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让您接触到这个剧本和故事?
曹:
是一个其实比较偶然的一个机会,这是那一届的本科班的毕业剧本。
因为我在参加答辩,然后看到了这个剧本,是那一届剧本里面最好的,(看到后)就觉得还是挺共情的。
因为不管是从李玩的那个角度,还是从她父亲的那个角度,我都会有共情。
因为我也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然后现在(自己也到了)父辈这样的一个年龄。
所以两方面的感受力都还挺强的。
周:
您说的那一届毕业生,是北电(的毕业生)吗?
曹:
对,北电那一届本科毕业答辩的。
周:
剧本非常有才。
曹:
对,一般本科毕业的剧本其实能直接拍的还是比较少,因为没有那么成熟,这个剧本是是比较出挑的,当时就很完整。拍这个效果也非常好。
周:
您的切入点也非常巧妙,把一条狗作为一个线索,或者说做一个符号切入,有什么别的寓意吗?
曹:
其实也应该没有。
她就是这样一个叙事结构,可能就是通过狗作为线索串起来。
而且我后来了解到,这个剧本跟编剧自己的经历有很多关系。
她自己也养狗,这个剧本很大程度上,也有她自身经历的影子。
周:
也有很多中国孩子的影子。
曹:
对,就是放大到整个社会,其实我觉得不只是中国孩子的影子,有太多的中国家庭的影子。
周:
看两条狗跟李玩的一个相处过程,会发现两条爱因斯坦,李玩都是有抗拒的过程的。直到她看到那条狗展现了出她的无助,李玩才慢慢地接受。这是不是李玩觉得狗也跟自己一样孤独、无奈,我们都是同类,然后跟狗才慢慢的走近。
曹:
两部分吧。
她和后来的狗的和解,我觉得可能是你说的这个东西。
但是比如说她跟和狗的排斥,我觉得与其说是对狗的排斥,不如说是对和她父亲的关系和家庭的这个关系的一种抵抗和排斥。
她并不是说不喜欢动物。
所以你看第一条狗来了,她其实是第一眼看到,下意识就会亲近,因为一个小孩看到刚出生的一小狗,萌萌的那样的一个动物,她的那种喜爱和好感是本能的。
但是当她知道这是父亲拿来的时候,她就立刻会拒绝这条狗。
第二条狗是成人世界强加给她一个赤裸裸的谎言。
她是对这个谎言的拒绝和排斥,映射到这条狗身上,就是对狗的排斥。
她后来和第二条狗的接纳,
我觉得更多的是你刚才说的那个意思。
周:
在影片的末尾,你设置了一个情节,就是她跟第一条爱因斯坦相会了,但是她没有没有相认,说:“这是我的狗。”但是她非常痛苦,这个拒绝您是怎么考虑的?
曹:
我觉得其实她拒绝狗的那一刻,她并不痛苦。
当然电影有趣的地方,可能就在于它一定意义上的多义性,就看你怎么去理解。
可能编剧的理解,和观众的理解有冲突。
但是对于我而言,我是觉得是因为到了故事结尾,她经历了这个故事里的那些过程以后,某种意义上对这条狗的拒绝,是她希望让自己更强大。
对,我觉得她希望让自己更强大,然后比这个再难一点的事儿,她去试试看我能不能接受。
周:
我们团队的小伙伴在看这个的时候,会觉得是她怕这条爱因斯坦重新跟她在一起之后,又会重复那样的悲剧式的命运。
曹:
你也可以这样去想,你也可以说是因为,呃,经历了期间那些过程,她觉得自己其实是蜕变了,等于脱掉那层壳,她开始进入一个真正的成人世界。
而成人世界里,可能很多她不适应的东西她得接受。所以某种意义上,也算和过去的一个诀别。
周:
也就是说,从前她是被动的接受成人世界里的游戏规则,现在她是主动去追求这个。
曹:
是的,其实人会有这样的心理反思,就是我试一下看看,看这个不是别人强加给我的,是我自己!
周:
这才是最残酷的地方。
曹:
我觉得也可以这样说。
但是这个电影里,很多东西我现在觉得都不是残酷。
我们老说这个电影残酷啊什么,我觉得一点都不残酷。
因为她所经历的所有这些事情,我觉得都是习以为常。
就是你几乎每天都在经历着这样的事儿。
但是你身在其中,你并不觉得这是残酷。
我觉得那种残酷可能应该是那种被男朋友抛弃啊,校园霸凌啊,这种东西好像更像残酷。
而我觉得李玩其实更日常,这里面其实所有的都是非常非常普遍的,几乎每一个从那个年龄过来的孩子每天都在经历的事儿。
但我用影像呈现给你,能让你回头再看的时候,你恍然、豁然看到了她背后的那种不是那么习以为知的惊心动魄。
其实它都藏在你的这个日常的惯性下面。
我觉得她有劲儿应该是在这。而不是我们简单的说的那种所谓的残酷。
周:
然后在电影之中,我看到有一个挺耐人寻味的细节,就是她每次吃完晚饭,自己做一点面到自己房间吃。这个是有意设置一个这样的细节吗?
曹:
我觉得可能这还是那个年龄的孩子的正常举动。
这个电影生动,就是因为她真实。
她有很多这种貌似不经意的细节,她就是活生生的。
比如说半夜,孩子在十三四岁,那饿的很快,她学习要到很晚。
而且她学习晚的时候,也不是说非得做作业。
她会自己听重金属,也有自己爱好的东西,而且她又是一个人——某种意义上一个人生活,她的空间和时间都很自由。
所以她很多时候,都会半夜饿了,自己煮一碗面条,夹着面条在她家的窗子外面晃荡,让那个面条凉。
这些其实都是我觉得只有经历过的那个孩子,她才会有这样的细节。
你要是让我去编,我也编不出来。
所以我觉得,这些就是这个人物独有的这个这个真实性和生动性。
周:
这个细节去看的时候,大家都挺印象深刻的。
可能在观众看来,它其实是一种孤独的征兆,或者孤独的一个表象。
然后表现出:我不跟爷爷奶奶一起吃饭,我就要在自己房间吃饭。
曹:
她好像不是,她还是跟爷爷奶奶吃饭。
但是,煮那碗面条其实就是半夜自己又饿了,又给自己去煮这个面条。她并不是不跟爷爷奶奶吃饭。她应该不是那个意思。
周:
嗯,那您觉得就是李玩她的父亲算是称职的吗?或者他哪里做的有点不太够的?
曹:
我觉得谈不上称职或者不称职,我觉得就是真实的吧,就是大多数的家庭里,其实父亲都会是这个样子。
因为我们鲜少有时间、有心思、有意识,在孩子尤其是青春期的时候,她成长的过程中,陪伴她,然后了解它,去关心她。好像很少。
所以我觉得她父亲其实就是一个真实的状态。
周:
还有一场戏我印象很深刻。就是她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一只蝙蝠飞进来,后来那只蝙蝠就被打死了。这场戏是一种隐喻吗?或者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曹:
它当然有隐喻的意思,但也有叙事功能。
她前面刚把那个狗给扔掉,对,她不想让一个强加在她头上的谎言,在她身上继续发生。
所以她会在当下的那个情境下,做出可能比较比较极端的事儿,然后把狗给扔了。
但是蝙蝠那场戏是,当一个蝙蝠飞进来,一教室的学生都欣喜若狂,大家纷纷地要把那个蝙蝠给打下来,最后老师毫不犹豫的飞到跟前,把蝙蝠击倒、铲掉、扔掉的时候,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那也是一个生命。
为此,我们还专门模仿蝙蝠的角度,去拍了一个蝙蝠的主观镜头,然后直到最后被击落,那一下其实也是一个主观镜头,迎着镜头过来以后,啪一黑,等于是被击倒。
是那一刻生命的脆弱和无视,让李玩突然心有余悸。
所以她回去把那个狗又抱了。
它当然也有隐喻的意义。
实际上我觉得所有的隐喻,它都有多义性。
在于在当下的情境和叙事中,受众的心理感知,给你的不同的心理感知,就有可能让隐喻产生不同的意义。
比如说这是我的解释。
但你们有各自的解释都没有问题。
我觉得隐喻最重要的是,你所有的隐喻的过程或行为,不要和你的叙事产生背离或违和,那就行了。
周:
对这种原生家庭,曹导您是不是有一些就是控诉的,或者是想表达的东西?
曹:
你说的那些行为,也包括她爷爷她奶奶那样一个心理,她爷爷甚至到了最后实在绷不住会跟她发火,包括她爸因为她让这个家庭疾风暴雨般发生了这个那么多的事儿,甚至最后爷爷爷爷把腿也摔了,然后奶奶差点没找回来,然后父亲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动手打了她......我觉得这些东西都和残酷没有任何关系。
我觉得这真的都是习以为常。
就是我觉得几乎在每个孩子成长的过程中,你都会碰到这样的事儿。
你在当下的时候,你也不会觉得它残酷。
但是,是因为这些行为背后可能呈现的,我觉得孩子和之间的那种错位,让你产生这样的感觉。
所谓的错位就是,其实每个人都很爱你。
但他们也没有哪个人性格上或品质上,就是恶的一面。
家庭的每个角色,其实都是一个正常人。
而且和她的关系,我觉得也是正常的关系。
某种你认为的极端的行为,其实都是在当时当下的情境中,可能很多人都无法控制的一种情绪的呈现。
我觉得她可能的问题在于,其实每个爱她的人给予她的爱,并不是她想要的,或者不是她认为的了解和关心。
我觉得她的问题,可能出现在这个错位上面。
周:
您刚刚说,其实大家都爱她,但是李玩感觉到的却是伤害。
那产生这种分歧,或者说你说的错位,原因是不是理解不够?
曹:
我觉得是各自角度的问题。
因为你从爷爷奶奶和父亲的角度而言,当然你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说,这孩子不懂事。
因为在成人世界里,事情总有轻重缓急,然后事情总有一个对和错的标准。
对于李玩这样一个孩子,尤其在青春期的时候,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对错的标准,和成人世界的标准是不一样的。
这是这样一个错位带来的问题。
所以它的根结在于爱的方式。
就是比如说,如果父亲有更多精力和时间,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关心她,平等地看待她,把对她的关注,当成一个父亲时间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这种问题就不会出现。
因为她知道,你是平等对待她的
同时平等关注她的所需所思所想
但这个是需要心力和时间的。
而在中国这样一个家庭伦理,和这样的一个文化里面,父亲确实就是威权。某种意义上的统治者。
因为我们的这个家庭结构就是这样。
我们整个社会,其实也还是一个威权社会。
所以父亲是家庭的一言九鼎的、这个有决定权的一个支配者。
样一个角色,导致不可能在你的成长过程中,会把孩子当成我时间的一部分,会是我真正平等对待的、要拿出来关注的一部分。
你只是一个不懂事儿的、或者说还没成年的、我只是需要把你抚养大的这样的一个角色,而不是一个平等的角色。
所有这些,其实就我刚才说到的,一切都是源于爱的方式,和这样的一个家庭和社会结构带来的双方之间的错位产生的问题。
其实真的,我思来想去,涉及到这部电影的好多的这些细节,你把每一件单独拿出来,然后把它前后的原因拿出来,我觉得都谈不上是残酷和过分。
就是从每个人的角度看——
比如说,如果我是一父亲,看到你要是把爷爷给推倒在地上,然后爷爷腿都给摔折了,你天大的事儿我都要抽你。
这是中国家长一贯的一个认知方式。
因为他们不会觉得那个狗的丢失,对于这个孩子,就是世界的坍塌。
他认为那就是一动物。
我给你拿回来,你养一狗,现在那狗还大于你爷爷了,还大于我了吗?
他是这样的一个认知。
但这个认知,就源于我们刚才说的一个根本结构上:你们俩不是一个平等的个体。
然后父亲和女儿之间,不存在那样一个平等地位。
所以就会有这样的问题。
如果要两个人是平等的,有平等的、探讨的话语权,可能这个问题就不会那么严重,然后所谓伤害也就不会有那么强烈。
周:
妈妈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
曹:
这个是因为,每一个电影都有她自己叙事的结构和方法。
这是这样的一个电影的叙事结构。
可能妈妈这个角色它融不进来。
她只能隐在后面。
因为你是以她父亲爷爷奶奶这样的一个家庭,作为这个故事的最基本的构成。
所以妈妈那边如果出来的话,你那边的戏,势必会干扰这边的叙事。
周:
那个工作人员提醒我们注意时间,那我就问一个我最关心的问题。中国存在很多像李玩一样,或者自以为和李玩一样的小姑娘,但她又没办法摆脱,你有什么话想对这一帮孩子说吗?
曹:
让她们带她们爸爸妈妈去看狗。
《狗十三》是一个非常好的沟通的介质。
然后我们其实谈到我刚才说的那个问题,是我们的父母和孩子之间很少平等交流,另外一个也很少有直接的爱的交流。
比如说拥抱啊亲吻啊什么这种,我们都羞于这样的行为。
对一个家庭之间,父女之间可能有问题,大家选择的方式是或者遗忘,或者回避,或者绕开,很少去面对。
我觉得《狗十三》虽然就是一个间接面对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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