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曾经怎么发生？你知道吗？
娄烨说：我告诉你。
于是，他拍了《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这是一个发生在废墟上的故事。
人世的废墟。情欲的废墟。
在那里，广州是破碎的。
满目尘埃，人如愤怒的丧家之犬。居无所，爱无依，人无信。一切都动荡不堪。没有笃定的东西存在。
而爱也是破碎的。上一代恩怨未了，下一代继续纠缠，没有一个人是赢家，也没有一个人圆满。
行走在废墟的人，只有抬头向天。看天空中漂浮的云。
井柏然说，娄烨取名《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寓意是：时代是风，欲望如雨，命运成云。
乍看有诗意。
细究则荒凉——
因为不可控，不可触摸，不可抵达。但这是活着的人的最后念想。
还是来说故事吧。
虽然宋佳说，那个电影，只为了呈现一个时代。
但是不可说。
不可说。
与之有关的，皆是敏感词。
不如回到人身上。看他们的百般挣扎，千丝万缕的欲念。
看欲念之中的千回百转：唉，都是可怜人。

故事从林慧开始。
她是校花。有风情，也风流，跳着霹雳舞，在男生的性幻想中扭过来，扭过去。
关于她的绯闻总是带着桃色。
有人说，她喜欢姜紫成。
又有人说，她对唐奕杰也不错。
毕业以后，姜紫成南下香港，打工经商，他们的恋情被家人阻止。林慧嫁给“老实人”唐奕杰。
结婚那天，她涂了红唇，穿了白纱。
笑着。
一切仿佛都是喜庆的。
可是，新娘出门时，忽然栽了一个大跟头。
命运早已有了预兆：此去经年，凶多吉少。
后来她生了孩子，做服装批发，想要挣出头。
也就在那时，唐奕杰成了广州开发区主任。而林慧疯了。
她披头散发，顶着一脸血，也不说话，只是嘶吼着，像只疯狂的兽，在铁门内撞击。
昔日如花妖女，已成血泪交横的疯女人。
另一边，台北。
同样的欲望浮城。
醉生梦死的夜里，姜紫成在某个夜总会，遇见坐台小姐连阿云。
她那时正在台上唱歌。
眼神飘过他的脸。
他感到羽毛轻扫的酥痒。一瞬间，欲念升腾。
他开始追求她。
当然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心仪女人的“爱”。而是一个浪荡子，对待一个风尘女的“要”。
他要到了。
此后阿云成了他的人。
不仅陪伴他的夜晚，还替他开疆辟土，攻城略地。
她帮他性贿赂官员，帮他暗箱操作，帮他洗钱，帮他铲除异己，帮他拿下一个个项目。
因为她爱他。
没几年，姜紫成迅速发家，成为巨富。他投资房地产，转战内地，回到广州。
姜紫成回来了。
他的归来，是一种福，还是一种祸？林慧和唐奕杰都不知道。
那天，林慧刚从精神病院出院。
她站在医院门口，面对灰白的天，和归来的旧情人，一脸迷茫和麻木。
她不知道这对于她意味着什么。
她只知道，一边是爱，一边是家，她都不想放手。虽然在这个家里，唐奕杰只是一个拳头，暴怒的拳头。
但痛苦太久，就不再痛了。她已经习惯。
她揽过他们的头，靠在自己肩上。而姜紫成和唐奕杰也顺从地靠近。

那时广州正从车窗外掠过。
时代徐徐后退。
他们三人一体，去往一个全新的地方。
娄烨的电影里，每一个人都是孤儿。不被命运厚待，也不被他人真正懂得。
都在暗夜挣扎，默默吞饮着自己的哀苦。
林慧是痛苦的。所嫁之人，并非挚爱。而婚后生活又如地狱，家暴成日常，辱骂成习惯。
唐奕杰是痛苦的。官场尔虞我诈，家庭又暗流涌动，哪一个，他都无力掌控。
姜紫成是痛苦的。功成名就，却无法与喜欢的人长厢厮守。
连阿云是痛苦的。她出卖一切，换得一座商业江山，送给姜紫成。但他只当自己是个婊子。
林慧的女儿小诺是痛苦的。她是错爱的产物，见证着扭曲的家庭从内部腐烂。成年后，又眼睁睁看着母亲勾引自己喜欢的青年。万事皆休时，又要面临牢狱之灾。
杨家栋也是痛苦的。父亲被设计遭车祸，成为植物人。喜欢的女孩永远无法靠近。
欲望都市，伤痛重重。
而所有的伤痛，都源于三个字：得不到。
得不到，必然骚动不安。
混乱的时代为这种骚动，提供了万能的温床。
后来的故事里，充满了官商勾结、交易、迷情、出轨、性利用、交换性伴侣、凶杀、打斗、背叛、出卖、追寻、赎罪、失去、犹疑、彷徨、遗憾......

张爱玲说，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就在这些血泪斑斑的情节里，一个时代浮出水面。
而我们也渐渐明白：今日的繁华背后，藏着太多苟且，太多小人物的牺牲。
他们连叹息都未曾发出，就已经沉默下去。
在潦亮的歌功颂德里，连阿云、唐奕杰、林慧、姜紫成、小诺、杨家栋......的悲痛荣辱，全部变成台阶，变成背景。不被看见，也不被重视。
后来的人接过接力棒，继续歌颂，继续掩埋。
我们渐渐以为，这是常态。
可娄烨说：不，我一直在场。
他用导筒代替音筒，用电影为被遗忘的事件发声。
这当然风险重重。
他从拍摄之初，就备受阻挠。
成片出来，也是一直删减，一直删减，减到后来继续减。
在纪录片《梦的背后》里，我们得知娄烨为了《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经历过多少困难。
这些困难有拍摄本身的。
也是拍摄之外的——我不说，想必大家也知道。
好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经过3年时间，终于与我们见面。
4月1日在北京，我见到宋佳。
“你现在什么心情？”
“开心，特别开心。”
我想，娄烨应该更开心。几经波折，守得云开见月明，太不容易了。
而我相信，这部元素众多、信息量十足、个人风格极其突出的电影，一定也会令很多人震撼。
  • 它完美诠释了娄烨美学。影像风格极其个人化，晃动的长镜头，准确的镜头语言，极具张力的蒙太奇手法，都令人产生非常强烈的迷幻感。
  • 它的叙述风格暗黑、迷离，但又极具魅力。电影一开始，就令你挪不开眼睛，随后抽丝剥茧，逐层深入，让真相水落石出，看得人酣畅淋漓，又莫名沉重。
  • 它具有对时代的深刻反思。电影题材非常敏感。而这种题材，只有娄烨在拍，只有娄烨敢拍。
所以，还能说什么呢？
娄烨，牛逼。
最值得一提的是，在这部电影中，演员们个个呈现了从业以来最好的表演。
秦昊不必说。一如既往的稳。
宋佳张力十足，完全忘我。
她不仅是在表演，她是在创造。
因为很多的表情、动作、台词，都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
宋佳说：“你看我现在的脸，和演林慧时的脸是不一样的。”
她那时身穿绿色运动套装，束着发，脸细致美好。
但林慧的脸却是这样的。
完全是两个人。
宋佳说，好的演员会变脸。
她做到了。也很骄傲于自己做到了。
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里，她的表演堪称惊艳。
她将被家暴时的麻木感（注意，她没有表演痛苦，而是表演麻木。这立即与一般演员拉开了一大段距离。而表演麻木，也是宋佳自己提出的）、发疯时的力量感、勾引杨家栋时的心事重重、与陈妍希夺车时的慌乱与失措......都极为准确地再现。
还有一些极为克制的细节，更考验演员，更具隐喻，也更动人。
比如林慧从精神病院出来后，木着脸，抽走旧情人嘴边的雪茄，自己叼在嘴上。而丈夫又抽走她的雪茄，也叼在嘴上。
整个过程是无声的。
但人物之间的关系与情感，一下子出来了。
在车后座，她垂着眼睛，向两边伸出手，将唐奕杰和姜紫成揽入怀中。
这个动作也是宋佳自己设计的。同样极具深意，迷情，麻木，联结，过去与明天......全在其中了。
宋佳说，娄导拍戏，是给了演员非常大的自由度的。
他不和演员讲戏。
他让你自己揣摩。
他把演员无限地，往角色的深处推，扎到角色内心，360度感受他们的痛苦与挣扎。
他扛着摄像机跟着你，捕捉你最接近角色的部分。（所以才那么晃）
在和陈妍希的对戏中，她们曾经拍过一个长镜头。
这个镜头有多长？
不是1分钟，不是5分钟，是长达30分钟。
这么漫长的进入，演员就会最大限度地，成为角色本人。
所以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里，大家的表现都超乎想象。
陈妍希、马思纯可圈可点。
井柏然演技大幅提升。他说：“娄导打开了我演戏的天窗。”
成片出来后，观众叫好声一片。
但是，问题也来了——
因为电影太沉重，人物太悲情，进入角色太深的演员，一个接一个出不来了。
井柏然说，拍完《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后，他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一检查，发现抑郁了。
而宋佳则在采访中告诉我们，她用了小半年，才从角色中走出来。
如今提到广州，还是有心理阴影。
但这样忘我的拍摄，对于宋佳来说，就是一个字：爽。
她觉得这样的演戏，才是真正的表演。
这样的电影，才会在影像历史中，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号。
现在《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正在上演。关于真相，关于电影的意义，需要你自己去寻找。
而我只想改编一句台词来收尾：
三个人，缠绕着。
四个人，碰撞着。
五个人，激荡着。
一群人，撕扯着。
一个时代，沉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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