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学子】 第1637
 教育无国界篇篇精选
净土与纯粹!仰望星空、脚踏实地!
本期精彩
“这也许是我与木心的默契,是我们的优点,也是我们的缺点,无论在什么状况下,我们总是把自己弄得很体面,很得体,尽管在80年代做穷留学生时,这是我们从小养成的习惯,又因为我们都会画画,学过设计,这里面有美学的趣味、品味…… ”
“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下放也好,插队落户也好,我的心里非常认命,因为我的性格对当时社会动盪工作环境中的虚伪冷酷的人事关系,令我无所适从。”
文学在当今非常寂寞,这是一个极寒泠的地带,我喜欢把极光形容文学现象,极光好看,但是,要耐得住极夜的寒冷,才有望见到极光。
在这精神领域里我是富足的,这是我价值观中的衣锦还乡,也是我传承了父母的精神,才成就了我的今天。
  - 受访者 顾月华
 陈屹视线  导语 
2017年5月一次哈佛文学论坛上,顾月华老师和我同时作为受邀嘉宾,讲台上,她“走出前世“迈入今生,跌宕生姿的讲述,迎来阵阵掌声!如同著名美国华裔文学评论家陈瑞琳所述:“她的大家之气,来自血脉,来自地母,也来自艺术修炼的芳华。她写亲人如父母或先生,写友人如陈丹青或木心,写中国的故事如下放在乡村,写外国的人文风景如纽约的犹太人,其成熟老辣,其温热明亮,都是当代散文界的‘独一个’!”
2017年【哈佛中国文化工作坊】论坛
论坛发起、主持人 张凤 左一
頋月华 右二  陈屹视线 右三
顾月华被尊称为顾大姐,之所以是大姐大,来自她非凡格局、真诚和气度,她待人温暖如春,别人不经意的生活细节,总要被她呵护和关照。
她的旧朋新友数不胜数,即使在名人木心生前的笔下,也记录着顾大姐身影,而且他亲切的称呼顾大姐为她纽约的“女友“,更厉害的是,80年代留学圈里、才华横溢的画家陈丹青,见到顾大姐都要买账,称她为师姐。
人物:頋月华
顾月华
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学士、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会長, 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会员,北美中文作家协会纽约分会会员,纽约海外华人作家笔会前副会长。主要作品:小说集《天边的星》散文集《半张信箋》《走出前世》傳記文學《上戲情緣》。作品入选多部文学丛书,现任纽约侨报专栏作者。其诗歌、散文、小說多次荣获国际国内大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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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 頋月华 vs 陈屹视线
陈屹视线
您是中国改革开放后,最早的那批出国的留美学子,您当时朋友圈里、当今的名人比比皆是,比如木心、陈丹青….. 我当年读到的木心散文集里,提到的“女友”是您。我特别好奇,就想听故事,所以咱们还是从您80年代留学生涯开始吧。
海外作家 頋月华
既然你提到木心称呼我为“女友”了,那么我先来讲讲这件事。
“木心来纽约的艺术学生联盟报到的时候,被人郑重的介绍给我认识,说他是我们学校最老的中国留学生。因为我们身上有很多共同点,都是上海人,都会写作,但是又是画家。而且有很多的共同背景和共同语言,马上有老朋友的亲切感觉。
有一次我要去位于纽约曼哈顿第五大道、比较高档的商店 Lord & Taylor买一支口红,木心愿意陪着我去,我挑来挑去,挑了一支几乎是透明的口红,带一点点肉红色,我很满意的付了钱,木心却大惑不解地问我为什么?这擦了跟不擦是差不多的,你要买它做啥?
这么小一件事,后来木心把这件事写到他的散文里了,我变成了他的“女友”,而且是一个有点调皮有点坏的漂亮女人,他陪她去买了一支口红。”(我的朋友木心和陈丹青)
你如果看过我的那篇文章“我的朋友木心和陈丹青”,他陪我去买口红是一件很普通的事,这么小一件事,他把它写了下来,关键在于这也许是我与木心的默契,是我们的优点,也是我们的缺点,无论在什么状况下,我们喜欢把自己不露痕迹地弄得体面,得体些,尽管在80年代做穷留学生时,这是我们从小养成的習惯,又因为我们都会画画,学过設计,這里面有美学的趣味,你要懂这品味,才能明白原来是值得被木心写下来的事体。
我记得木心在版画教室里上课的情景,木心的版画不画具象的东西,他画的是一种气韻,有安乐,有平静,有咆哮,有愤怒,有悲伤从他的画里喷放了出来。但是也沒有具体的形象,倒象那支擦了等于沒擦的口红,都有无形无相的感觉,喜欢便是一种默契,后来实在忍不住,向他讨画,他说你自己挑吧。于是我就挑了一张,那一天是1988年3月10号,木心用英文签了名:Mu Xin。
陈丹青的名气太响了,为什么?他的《西藏组画》被中国美术界甚至全世界视为中国写实油画的转折点和里程碑。因为中国在长期盛行的教条化的政治主题创作模式被他颠覆了!
在这样特殊的历史时代里,他是第一个画出来一批毫无虚伪的、没有喧嚣的、没有英雄的、非主题的生活真实画。我认识陈丹青己在纽约,当时被喻为天才、神童的陈丹青,我看到的是一个两眼炯炯有神,面清目秀、讲话口无遮拦的美少年。
那是1982年,大陆的很多艺术家都在纽约艺术家学生联盟上课,人人都很用功,作业很优秀,很多人拿到奖学金。每到中午,我们都在自助餐厅集合,大家掏出带来的简单午餐,其实也就是面包三明治,其不同之处就看你有没有鲜肉火腿或者乳酪了。
大家来自全中国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年龄,不同的省份,不同的学历,但大家都很穷,我们毫无利益关系,成为一批洋插队的哥们,吃饭的这段时间里大家非常快乐,说话自由,随心所欲。要说口无遮拦,当数陈丹青第一。有一次我们俩通了很久的电话,回味他讲的话蛮有意思,立刻写了一片文章《清谈》寄出去见了报。他问我写了他什么?我告诉他,你说:“你看林肯中心那些美国人怎么回事?一个个那么神气活现?我真想站在喷水池上撒泡尿,倒要看看把他们吓成什么样!
我出书的时候请他给我写序,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过了很久,邮箱里跳出一封没头没脑地信:“大姐,小弟趴在地上,让你打屁股⋯⋯”我吓了一跳,是谁呀?原来是陈丹青来交稿了。
序文中他说:顾月华初到纽约不久即开始大量写作,很快成为美东华人报章抢手的写家。从当日报纸读到自己熟识的朋友又有新篇,竟或当晚就能亲见作者,实在是快意而奢侈的经验。在我们这一小圈大陆旅美的文艺人中间,顾月华便是这样的要角儿。
陈屹视线
86年我也来美留学,您讲到的经历,我都能链接。
话说您留学前更早年的经历,您在中国的艺术院校教授舞台設計与绘画艺术、自己绘画、写作,后来又在纽约洛克菲勒中心赢得一席之地。 然而,您最风华正茂的岁月,却在最艰苦的干部下乡的浪潮里渡过的。 如何把您青春时代的历练与艺术镶嵌一起? 彼此相互折射着什么?
海外作家 頋月华
这是一个比较伤心的话题,我从小喜欢画画,所以在上海戏剧学院舞台美术系读书时,功课非常好,担任绘画课的课代表。我是女生,绘画功夫超过了男生,大学生年代真的是少年得意的,很不幸的是当我怀着一腔热血,自认桃李芬芳奔赴社会栋梁不久,便遇到社会大动荡,作为一个资产阶级小姐的特殊身份,成为五七干校及插队落户的对象,在农村蹉跎光阴好多年。
大学毕业后,我服从国家分配到河南工作,由于我身上的种种娇气,群众与我有太大差距,他们决心要我脱胎换骨。
我有两次在农村劳动机会,第一次是1968年斗批改结束后,把三分之一的在职干部下放到农村去,我们省直机关文艺界被分在黄泛区西华农场苹果园,整个季节吃的都是黄豆和黄豆衍变的东西:黄豆芽、豆腐、粉丝⋯⋯。在那里,我也交到很多朋友,那是河南省省属机构的文艺界领导和权威,大家都比我年长得多,但是他们知识渊博谈吐不俗,尤其是省文联那些其貌不扬衣衫陈旧的人,在劳动休息中,点燃一根烟,就着身边事物,随便扯起一个话题,近的是明治维新,远的是王安石变法,他们随口说起天时地理和历史上的古人,或涉及典故或经史,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我看着这些卷起裤腿,脚上带泥的汉子们,一下子感觉到自己的肤浅幼稚,心里丝毫不觉劳动之苦,有一种隐于山林之乐,甚至觉得很荣幸能够与这些文儒才子为伍。
我们上午劳动,下午坐在苹果树下学习,与我成为好友的人还有一个,他叫万伯翱,万里之子。他是农场员工,与我们共用食堂及乒乓桌。
农场大得无边无际,入夜后是自由活动,我们女生宿舍紧挨大食堂,我与几个年青人,立刻被打乒乓球的声音吸引了,我们很快加入了行列,打得火热朝天,有一次,正当我同对手抽杀得你死我活时,一个球失误,我去捡球回来,桌子己被一个黑壮的男孩佔领,开始了他的一轮厮杀。我上前论理,他连理都不理,一看就知他不是我们的人,上身赤膊,光脚,只有一条短裤。我唤了几次都无法抢回桌子,有人对我説:知道他是谁?小万,万里的儿子。
大学毕业那一年,中国的每一个毕业生,都不会忘记,周恩来总理出席了全国应届中学毕业生代表大会,他在会上表扬了一个中学毕业生万伯翱,他没有升学,被他父亲送到河南省最艰苦的黄泛区农场落户,当农民去了。这个孩子没人记住他的名字,都这样称呼他:万里的儿子。万里,名排周总理以下,是国务院副总理。
小万常带我去养马场,马场上养了许多名种马,在黄昏时打开栅槛,我们看它们向草原上奔驰而去,一望无际的牧场上只有马蹄声,声声敲击著我们年青人的心屝;有时候我们目送空中盘旋的农场飞机,象一个乡下的孩子,什么时候,我们也会有奔腾飞驰的机会,朝向更广阔的天地呢? 
苹果成熟后,我们的宿舍要腾空,它们原来是苹果仓库,我们必须迁离了。
我第二次被送到禹县梁北公社插队落户,那是中原地带有最神奇的土壤的一个地区,我们临近神垕镇,你先看这个地方的名字,它的土地傍着“神”与“后”两个字。原来那里的土饱含矿物质,远在唐宋,己是皇家专供的钧窑所在地了,而我在那儿住过许多年。
这几年里,我的户口也被迁到农村,我带了儿子完全过农民的生活。说出来没有人会相信,下放也好,插队落户也好,我的心里非常认命,因为我的性格对社会动荡工作环境中虚伪冷酷的人事关系,令我无所适从。相反带了儿子在农村,自己挑水、和煤、下地干活,晚上村里的小媳妇大姑娘都会到我的屋里来玩,带了鞋底来我屋里干活,油灯下一片针线在鞋底上的抽拉声,寒冬腊月的夜晚却是温暖的,我也就跟着学会了做鞋子。
做鞋子先要打袼褙,我看她们都是把很多的碎布条子用一层层的浆糊涂了,粘在一起。我家里没有碎布,就把棉毛衫剪掉了,剪成一小块小块碎布条,再把它们拼贴起来,大伙儿知道了都笑话我。
有一次我儿子的棉鞋湿了,我放在炉子边上烤,半夜看到通红的两个火团,鞋子完全烤焦了。在农村哪里买鞋去?我和一个闺女向队里请了假,拿袷褙剪了鞋底,我们飞针走线从早到晚就纳成了。又剪鞋帮续棉花,最难是上鞋,把鞋帮跟鞋底缝在一起,要很大的手劲。村民很喜欢我,老老少少都对我们好,家里什么事都会有人伸手帮一把,两个大闺女一人上一只鞋,吭哧吭哧上完了,儿子第二天就穿上崭新的棉鞋了。
我出的洋相是很多的,我去赶集买菜,见大大豆角,问人家:这么大的豆角,炒来吃老不老?人家笑著说:姑娘, 这是皂角, 洗衣服用的, 不是吃的。见旁边有人窃笑,我假装搞错了讪讪走开。
隔壁是菜, 这次不问青红皂白, 一句废话不说, 上去请人家称两斤。那人把秤提起来又放下了, 她说:这是红苕秧, 不是菜, 你是为买来种吗?还是买来吃, ?可没人吃秧苗。姑娘。窘的我立刻逃开。回到村里,又被同去的房东大哥传遍村里笑话,我去买母鸡,一定要人家给我挑一只会生蛋的母鸡,人家说:姑娘,这母鸡都会生蛋的。我不信,跟她去争:不可能,女人还有不会生孩子的呢。
虽然下地干农活是很艰苦,但是村里的人很袒护照顾我,遇到太恶劣的天气,有时候会让我休息在家带孩子玩玩,毕竟挑水、和煤、生炉子、做飯也是不容易的。
在挑水时有一次滑跤,我竟然不顾一切,先用手去扶水桶,毕竟从井里打上一桶水分到两只桶里,再挑到家也是不容易的。烧饭用煤,社员会帮我去矿上拉回来煤渣,要去地里拉一车黄土,才能做成煤餅,晒干了塞在床底下,一块块掰开了用,拉土还是要靠房东家的哑巴儿子,他虽然不能够说话,却一心一意地帮助我们。
有一次出现了紧急狀况,全省插队干部都要去县里集中,我带着五岁的孩子还有我们两个人的行李铺盖,要走十几里路进县城。房东大嫂立刻让哑巴儿子给我们拉一个架子车,把我的孩子和行李铺盖及面盆都放在车上,过一会儿村里的另外三位女插队干部来了,两位都是校长主任级的干部,非常善良,只有一个女主任很凶的让我的儿子滾下来,说你这资产阶级小兔崽子自己走路去,还想坐车?她把自己的行李扔上了车,我一声不敢吭,心里非常委屈,与儿子站在一边。
这时,房东大嫂走来,大声地嚷了起来: “咋着?这是我家的车,我想让谁坐上去,谁才能坐上去!”她喊着我孩子的名字,你坐!但是虽然我的孩子坐上了架子车,她们三个人的行李铺盖,也沾了我们的光,哑巴儿子帮她们一路拉到县城。
你想那时的社会有多么不可思议的冷酷,但是我在农村里,得到的都是温暖。大家总是说在我的文章里没有悲伤痛苦没有怨恨,因为我把在农村里在底层的群众中得到的帮助及关爱,牢牢地记住了,因此它们冲淡了一切苦难,留在我的记忆中了。
回城后我又特地坐长途回到神垕鈞瓷厂里,买了许多钧瓷。即使在后来的岁月里,我也总是能与禹县的钧瓷不期而遇,每每看到,便勾起我对禹县的鈞瓷和河南老乡的无限怀念。
与钧瓷相对,如对君子,那种平和安详坦坦荡荡,使人乐于与它朝夕相对终生为伴,我又爱它的铮铮风骨,如芸芸众生,谁人在风吹草动间应声而倒,谁人在水深火热中傲骨天生,而它的凛然大气便是它全部的灵魂,它有王者之风君子之品,成活下来稀少的钧瓷是庄严地诞生到人世的,它们是永恆的。
我保持著对钧瓷淡如水、清如风、醇如酒的一片深情。
你问我这些农村生活折射出了什么?我被生活的熔炉,鋳炼成一件成活的鈞瓷。我以后的生活中,不再是大城市里弱不禁风的小女子,而是能用自己的天眼俯瞰人世间万物万象,有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坚強女子。
陈屹视线
从五七干校插队落户到出国留学,早年我们在今天留学人眼中,实在穷酸,但是,当时我真不曾记得何谓抱怨、唯有穷乐努力,对吧?
海外作家 頋月华
改革开放后,下放干部纷纷回城,当时各走各门路,各种送礼走后门,丈夫想要去找找人头调我回来,我不许!我不认为用一辆自行车或一辆缝纫机可以与我作等价的交换。直到农村的下放干部快走完了,我自己写了一封信到国务院总理办公室,直接呈送邓小平总理,想不到一个礼拜回信来了,让我直接去省组织部报到。
我虽然己回到城市,又满怀信心开始工作,但留在河南依然没有得到善待,学校蓋了宿舍大楼,都住进新房子了,我依然没有宿舍,两个儿子户口所在地不是一个城市,想到他们將来不该如此分离,我们夫妇心理压力很大,为了曲线救家,自己索性出国留学到了纽约。
本来在中国因为家中资产阶级成分一直受抑制,这下到了资本主义国家我变成彻底的无产阶级。在摩天大楼阴影下,面临的困难並不比下乡少,但是心中有爱,有家庭的责任感,我並未迷失自己,我对自己说你不必去看摩天大楼的屋顶,你看你自己面前第一步台阶。
我跟一批中国留学生朋友们常常一起去博物馆,我们有时候是走着去的。因当年的舞蹈家邓肯每天从一百多街的上城走向下城区上课,我们留学生也常常走几十条街去看博物馆。当时的留学生都很穷。
一开始我并没有放弃绘画,开了两三次个人画展,很快觉悟在美国必须有固定的正当职业,才能为下一代的生存发展创造条件。在学校里上课之余,我便到处打工。
要说留学生打工期间,我最早是假期去做保姆,这个故事写在我的文章《绒毯》里:生平闯的大祸之一,便是做留学生时,暑期中去帮人家看孩子。第一天上班,便将三岁的金髮碧眼,摔成鼻青眼肿,牙齿流血,上唇裂开,下巴缝了几针。
东家在上州买了房子,搬家之日我走马上任,将跟他们住到远郊,换下原来褓母。搬家时,主人嫌我们碍事,命我带他去街角小花园玩,他要荡秋千,我刚把他抱上去,将座位朝后一拉想送他上去,他己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扶起来时己鲜血满面,惨不忍睹。
他号啕大哭,我魂飞魄散,拉了他跑回家中,囗中便嚷著我付医药费,这对夫妇没有同意由我偿付医药费,因他们是有医疗保险的。于是我分外诚心地爱这个男孩,他叫爱文,手中一天到晚抱著一条小绒毯,睡觉时要闻著它方可入睡,我感到非常有趣,儘管有时怎麽哄也不肯睡觉,但你将绒毯一角朝他鼻孔塞过去,不一会,他就嘴角带笑,两隻碧眼眯成一条缝。
七时正,约摸晚饭后我便下班了,厨房由女主人收拾残局,将碗盏冲水后放入洗碗机,我如帮她一起,她便连声道谢,我回房坐在书桌前看书或写作,她水果削好便会唤我一同去吃一盘水果聊一会天,是我一天中最惬意之时刻,爱文来我房中找我玩,也是金髮碧眼的母亲便很不安,一再地道歉,他再要吃喝拉睡,都是他母亲的事了。有时见他被母亲牵住一隻手,他另一隻手拖著绒毯,从我房中拉出去,我反而有一种失落感。
后来他开始在我房中躲起来,床底下、壁柜里、最后他发现躲在书桌下最安全,常常倚在我膝边直到熟睡,后来他问我你为何老是按摩膝盖?我说我膝盖酸痛,怕冷。
于是一件令我难忘的事发生了,爱文晚上爬到书桌下,便用他那条心爱的绒毯小心地盖住了我的膝盖,然后用他整个人拥抱著它,小小的绒毯又薄又轻,也己拉扯得疏疏拉拉一块破毯而己,但它确实给了我温暖,尤其是冬日之夜,在异国他乡想念自己儿子的时候,桌底下露出他小脸上两隻满是笑意唯我是亲的大眼睛,我写信回去叫丈夫儿子善待照顾小儿子的保姆,我也为自已年青时在家中任性无礼地使唤僕佣深感罪孽,那段经历改变了我的一部份为人处世态度,可以说我从中学到了许多平等待人的道理。
假期结束,我回到艺术学生联盟,继续学业,他们曾百般挽留,但那不是我来美国的归宿及职业,我只是赚些学费补贴,只能满怀歉疚离开了。爱文应该大学毕业了,他不会记得我了,可是我却忘不了他和他的那条绒毯。
后来,我在东方画廊开第二次个人画展,女主人来买了我的一张画,当我不久又出版了我的第一本顾月华小说集《天边的星》时,我把这本书送给了男主人,因为他是华人,他当时对我说你看到我家的书柜里那成套的书籍吗?那是作家的传记集,我太太最想成为作家,可是她一篇文章也没写出来。
頋月华油画作品
其实,我的大部分小说,都是在她家下班以后写的,也是爱文用绒毯拥着我膝盖写的。
后来我看到華僑日報在招記者,就打電話去自我介紹,接電話的是廣告部主任,上來先問我四個問題,有沒有綠卡?可不可以打工?英語好不好?會不會講廣東話?我全部给了否定的答复。
主任是一個很仁慈和藹的人,也忍不住嘲諷我你怎麼敢來報名?
我說我會寫文章,他問我有沒有發表過?我說正替你們寫專欄,他便問我的名字,正好我在华侨日报写《多此一言》的专栏,而他非常喜欢读我的文章。
然後的事情是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他讓我立即去報社面談,我到了之后容先生叫齐了报社社长、总经理、广告部经理等领导,當場錄用了我。
华侨日班上班的日子里
三个月后律师通知我,报社替我办了特殊人才优先移民,全家都拿到了移民绿卡,我接了电话走到街上,望著天空,头忽然眩晕起来,泪水不知不觉地流淌了下来,我天天中午在唐人街上吃午餐,这一天我走进一家中国餐馆,点了一份菜,忽然自己吃了一惊!我来美国第四年了,“千里关山,风雨他乡”,几年中风里雨里奔波,同时打了几份工,但是一个人只吃盖交饭,这为自己点一道菜的奢侈竟是第一次!
纽约家中
被华侨日报录用后,我开始对每一个在美国开画展的大陆画家进行採访和写评论文章,从把陈逸飞、韩湘宁、李茂宗等介绍到中国美术杂志之外,也把孟光、沈柔坚、盛珊珊、孔柏基、吴慧明、丘瑞明、查国鈞、陈逸呜、吕洁人等许多画家介绍给海外市场。
由于可以帮到中国来的艺术家,我得到了大家的信任,我也很快乐。儿子在他朋友的Party上,听有人对大家说:我们有什么事要帮忙,可以去找一个人,她叫顾月华。儿子回来告诉我,看他的神色,他可不太相信。
后来华侨日报易手,我们纷纷离开,又要重新找工作,于是从此棲身在犹太人的珠宝领域里。介绍我去的人從红宝石是Ruby,蓝宝石是Sapphires,祖母绿是Emerald开始,把几十种宝石名字写在小字条上,揣在手里,象考试作弊一样去面试了。我一窍不通的来到洛克菲勒中心的大公司里,我在中国便知道这个这个世界著名的财富中心,命运让我第二份工作便一脚跨进了它的大门!
幸亏我对色彩有敏鋭析辨能力,进公司时老板把一大盘天然宝石端到我面前,让我挑拣分类开始鉴定,我完全不识宝石,但是可以细细的分析出色彩很多层次的级别,我受的是艺术高等教育,最后虽然不是绘画,竟运用到我的职业中,很快就获得上司重用。
在洛克菲勒中心徘徊了二十年左右,曾经担任公司主管,负责繁忙而精细的业务,我怎么会当主管呢?也是逼上梁山的事。起初我並未同意,因为公司象小联合国,犹太老板是以色列的族裔外,有美国、俄罗斯、印度、泰国、缅甸、土耳其等民族,只有我一个华人,色感強,但英语差,怕不能服众,心里虚不敢当。
但是当时是冬天,办公室里却极是闷热,必须开一点窗缝,我发觉大家都很狡猾,悄悄地开了我边上的窗户,高楼窗外的酷寒直接袭击我,我立马受不了,又不好意思关窗,室内毕竟需要空气。与其被人欺负不如“欺负”别人吧。于是我走到老板办公室,告诉他我愿意当主管,从此以后我便不再受到欺负及阴损,当然在工作上开始也要担起责任。
在洛克菲勒中心彩旗飘飘下,我安然渡过十八个年头,每年两次世界旅游,以调整烦重职务中的烦恼。多少年中,我保护、帮助及培训她们,一起谋生,赢得人心,数以万计的各种成套的系列首飾进入市场,想着不计其数的女人佩戴着我挑选、Match的项链、手链、耳环和戒指,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我自问在异国他乡平安渡过生存立足,也还算幸运吧。
这是頋月华的写作空间
陈屹视线
在洛克菲勒中心的公司被推到主管位置的故事,听起来真痛快!从您天涯何处无芳草的心态里,我还是感受着一位上海大小姐的那种人性和格局,这些多少来自父辈对您的影响?
海外作家 頋月华
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是有我的父母,他们的人格完全影响了我们全家子女。
十年运动中,有一次在偶然的机会中,我看到父亲在公司下班后与一个资本家一起劳动的场景。那人跪在地上打蜡,父亲坐在一边。那人见到我,便催父亲与我回家,口中也把我父亲叫阿爸。
合家照,左一 顾月华 (兄弟姐妹排行第三)
在公私合营时,资本家将资产卖给国家,资本家也定工资,按那个叫我父亲阿爸的人,他资格浅资本少工龄短,工资定得很低,被赎卖的资产也有少许股息可拿,但他上有老母,下有四个幼年孺子要受教育,工资不敷支出,工人阶级如果有困难能得到补助金,但资本家没有,这是政策,没有人能改变,我父亲是区级私方经理,在力争无效之下只好私下交代会计,每月从父亲薪水中扣四十元给他,好在他那时还有外汇及股息收入。
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父亲的薪水被扣发,只留下区区生活费,会计遽然停了那人四十元的补贴,他到公司会计处查问,会计才对他告知了真相,年头己从一九五七年到一九六七年,他知情后恍然大悟,便找到我父亲,从此改口叫我父亲为阿爸。
幸运的是父亲遇到了一个同样善良的好人,从一九六六年到一九七六年也是十年,他也是瞒过了众人,点点滴滴将关爱还给了父亲,这俩个戴著袖套在屈辱地劳动中的人,在一个夏日黄昏组成人间一个美景,永远留在了我的心头。
大学时代的頋月华
母亲去世时,我们全家將她的骨灰送回家乡安葬,並且去无锡去中国飯店吃饭,我们吃到一半,看到父亲放下了筷子,我们的身后已站满了一圏人,他们恭敬地向父亲问安,並非因为他是创始人那么简单。父亲曾经在一个魚米之乡的无锡,渡过了富有的少年时期,他的父亲经商,兄长是名医。他在南京读中学时,他的父兄相继去世,袓母年迈,独自支撑着全家,过了几年也终于离开人世。
少年郎父亲辍学回家,一屋子四张口怎么张罗?遂与母亲灵前成婚,少女时代的母亲,脱下红裙,膝下己有一个小叔,一个小姑,一个被长嫂遗弃的侄子,父亲外出谋生,需要母亲在家独自抚养,于是夫妻同心合力,浴火重生,不出几年他们去上海开店经商,贸易公司开发到印度尼西亚,我去年去椰加达曾寻访了公司的踪迹。
父亲少年担重任、尝尽人情冷暖的人生经历,可贵的是因为父亲发迹后不忘乡邻的助人精神,回去开设家乡最大的酒店漁泽乡亲。无论在怎样的历史境遇,父亲依旧质朴善良、勤奋节俭,与母亲举案齐眉的平凡一生,因此获得乡党的佩服和崇敬。
社会上常常把人用阶级来划分,现在又把人用贫富來定贵贱,我的价值观却完全不依循这些标准,因为我的标准追随我的父亲。
比如说那位我父亲的大嫂,丈夫死后带着她的幼女,扔掉儿子不顾,去改嫁了。后来这女儿长大,也到上海投奔我父母,她在交通大学完成学业,赞扬她的母亲反封建,不做牺牲品的论文使她窜红,继而批判的是我母亲的封建思想意识。
这个堂姐毕业后便去了北京,与有海外关系的不再有利用价值的亲戚又不再来往,进入高层负责妇联刋物,过起高官厚禄的人生,当然她的下一代便更加的不可一世,她还来劝说兄长去认母,父母仍然宽容地让他们去团圆相见,在这种人情冷暖及世态炎凉的势利变化中,我看懂了父母做人的准则。
也许社会上有人会认为我们家的人儍,不是识事务者。但我们家子女都遵循着父辈的原则,诚信与情义是重中之重。宁可自己吃亏,决不见利忘义,决不投机取巧、损人利己或占别人便宜。
父亲晚年的手书“知足常乐,助人为乐,苦中作乐,自得其乐”,被我们当作家训。父母的身传言教己在我们的心里己经刻下烙印了。
在坎坷的命运中,我並未功成名就,我沒有大富大贵,因为我的心态很平常,我倾情于文学。文學在當今非常寂寞,這是一個極寒泠的地帶,我喜歡把極光形容文學現象,極光好看,但是,要耐得住極夜的寒冷,才有望見到極光。
与丈夫孙林结婚五十年合影
在这精神领域里我是富足的,这是我价值观中的衣锦还乡,也是我传承了父母的精神,才成就了我的今天。
陈屹视线
记得当时哈佛论坛分享时,也讲到父亲带给您的家风,我印象很深。您前面提到找到文学也找到了灵魂的归属。作为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会長,讲一讲您创立这个协会的初心,以及您眼中和笔下的纽约女性作家群体画像是什么?
海外作家 頋月华
在纽约最繁华的洛克菲勒大楼的阴影中,起初只觉得冷酷,孤独,直到我进入文学圈子,在纽约文艺协会中,我与纽约的文学大师及作家们有了密切交往。最开心的是在在长达十数年的饭局上听唐德刚、夏志清、董鼎山等人高谈阔论。
赵淑俠 (左一) 在上海海外华文女作家年会上
虽然我是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的创始人,但是我要从感谢赵淑侠大姐说起,当她担任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会长时,把我吸收入会了,从此我的生活完全变了。见到了那么多在报纸上早己熟悉的女作家,忽然成了朋友,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
网络时代开始后,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些年轻人,以张兰为首的忆乡坊公众号成员,有一次邀我一起去聚餐。我发现纽约有一批女性白领,遍布纽约、新泽西、康州、長岛等各地,她们都有正职,会说英语,受到过中国或美国的高等教育,由于志趣相投,喜欢用中文写作,阅读中文书籍,我在她们身上看到朝气,喜欢她们,从那之后就萌生了成立纽约女作协的念头。
后来在白舒荣大姐的鼓励与支持下,我与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筹备,在2016年8月成立了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起初,会员情况还是比较苍白的,但是在这短短的三年里,互相帮助和砥砺前行,协会组织与参与大纽约地区各种文化艺术活动,会员们积极创作大量发表,在三年多时间里取得可喜成绩,各种获奖达六十多项,在海内外平媒发表各种文体的作品达600篇左右,个人出书20本以上,参与和结集出版的会员大40人次以上,为会员举办了5次新书发布会。
纽约华文女作家协会联欢会
在纽约女作家的作品里,出现一个新的现象,就是她们的作品,不少都能反映第二故乡新移民的生活与狀态,与当地社会汇入有了关联,往深处挖掘身边的真实故事。也出现了一连串的新鋭作家及新秀,她们蕴藏着丰富的正能量,感动人心的声音与故事,或写出了前面移民沒有写过的、或被忽略的、或不敢涉足的故事,在移民文学史上,她们的写作方向及状态不容小觑,在我的眼里,她们是新移民文学写作队伍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陈屹视线 
关于您的两本新书《走出前世》《上戏情缘》同时先后出版,受到很多专家评论及肯定,刘荒田曾说:她被异国风雨捶打过的笔,更加凝练,内敛,层次更多,境界更高。您有什么话想说吗?
海外作家  頋月华
王鼎鈞先生告诉我他读了我的《走出前世》散文集,在这本书里他觉得有些与众不同的地方,文章写得很好,散文里有故事、有情节。后来发现我学过戏剧艺术,又发现我是画家出身,他相信这个经历形成了我文章的生动及富有画面的结果。仔细想想,说得也不无道理。
我的新书《上戏情缘》是一本纪实文学,被大家公认是一本美丽的书,在这本书里,我让大家看到我身边许多人,与我母校和戏剧事业有关的人士,从一个侧面一个特写,展露他们各自的风采,其中讲到我的身边很多艺术家演员们,和我之间的有趣故事。
很多的家庭,很多的人身上发生着与我的家庭相似的命运,我们一起共着时代的命运与脚步,每个平凡的家庭里都有不平凡的故事,因此我的故事也得到大家的喜欢或共鳴。
尤其大家熟悉的那些演员,都是我的朋友,焦晃、袁慧琴、李幼斌、王海
波,我说的花絮,大家都爱看。
我的散文集《走出前世》,曾入选2018年魯迅文学奨,这是对这本书的肯定。由于这个奨项的设限注定了我的无缘,但是它失去了让中国广大读者更多接触它的机会,应该是我的遗憾吧。这本书分为〈上海寻梦〉〈纽约天地〉〈黄金岁月〉〈闲人闲事〉〈异域风情〉五辑,收录我八十多篇散文,它们写出了自己生命中坎坷经历的传奇故事。随著地域变迁,每次都象重新投胎人生一样,彻底改换了我的人生定位,走過的路,留下的,也許不光是足跡,而是万丈深淵,希望沒有人再去走;流淌過的淚水,也許混杂了历史的尘埃,我想把它們擦乾淨;得到過的爱,就象太阳掠过海面,大海用它全部深情吸收到心底,我要把它重新光輝,如擦拭蒙尘己久的一盏灯,让每個細节重新发光。
海外华文女作家相聚在第二届世界华文文学大会上 (钓鱼台)
人有两次生命的诞生,一次是你肉体出生,一次是你灵魂觉醒。
我在几次脱胎换骨的变迁中,灵魂己得到觉醒和重生,於是它们形成了我自己的风格。我的文字要带给这个世界的,便是传递爱的信息。
我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想替两个儿子铺排命运和前途,以为把他们带到美国是最好的出路。不料大儿子在移民十年后果断放弃绿卡回国,小儿子在前几年也毅然决定回国谋生,他们都在轨道外游离前行,比别人辛苦百倍,他们令我觉悟父母不要为子女贸然选择前途,命运应该由各人自己选择。
而我们夫妇“天長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即使我与丈夫睡在上海家中的床上,还会做回不到家里的梦。
谢谢大家!
陈屹视线  结语 
与頋月华的访谈,从八月到十月、从纽约到上海,我们一起走过了长长的心路历程,从遥远的童年时光、到蹉跎的知青的岁月、再到美国的插队,一段一段的往事,似乎很碎片、很漫长,但是作为当事人,頋月华回首往事,却如弹指一挥间。
盛夏的一天午间我和几位朋友与頋月华相聚在曼哈顿,骤然发现,那天恰巧是她的生日,而她却没有谈自己,话题全部移到父母给她严格的家教,情不自禁的还谈了她两个懂事、乐天派的儿子们。
作为访谈者,我叹息着頋月华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她却说:“我不觉得苦,人到什么地方,都要成长起来!即使去到河南最苦的地方插队,我也发现那里的美好。不同的活法,让自己的生活更加立体。一路上许多人帮助过我,自己心中只有更多的感恩。”
我说:“对不起,这个访谈把您拖得太久了。”
頋月华却说:“谢谢你的耐心,非常享受这样的过程,因为这个穿越给了我一个好好回味和思索走过的人生路。”
对的,也许这就是我在仰望星空、脚踏实地、耕耘着的【穿越访谈】系列的意义所在吧!
谨此感恩与陈屹视线一起走来的所有受访者!
《穿越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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