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时间倒回到十多年前。
在北京中央美院的画室里,几名学生正围着一个脱光衣服、赤裸全身的男人。
男人时而紧绷着全身的肌肉,双臂弯曲,线条流畅;
时而又以健美的身形摆着不同的动作,向众人展示一种来自人体的原始力量与美。
他说,他喜欢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保质保量。
所以每一次站在台子上便犹如雕塑一般,始终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一丝不挂,一言不发。
眼前你所看到的这个人,名叫秦勇健,一位人体模特。
那天,出于对片名的好奇,我打开了一部纪录片。
看到了以上我所描述的这些画面,也看完了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故事。
这才读懂了这部片的片名:
《我的身体你做主》
秦勇健回忆起第一次把身体交给别人“做主”的时间,是在2003年。
也就是非典爆发,神舟五号成功发射,中国女排夺得世界杯冠军的那一年,在哥哥的帮助下只身从济南来到北京。
在此之前,秦勇健已经在家闲了十多年了。
没什么积蓄,也没什么人脉,活生生把自己陷入了一种内外交困的处境之中。
往前多走一步都费尽。
然而,在遍地都是机会的北京,要想成为人上人,先要咽得下口中的苦,这道理秦勇健不是不明白。
所以,刚一租上落脚的地方,他便马上拿出身上有限的钱买了两样东西:一辆二八自行车,一张北京地图。
两脚一蹬,顺着地图上各个大学的标记一个接着一个跑。
“每次到那里,还以为干嘛呢,哗一脱。”
记不清脱了多少遍衣服,这才在中央美院找到了一份工作。
绘画人体模特
一个在当时很多人听起来会感觉羞耻的职业。
坦白说,其实干这一行不需要有什么文化,也不需要付出任何激情。
你只要坐在那别动就完事,钱握到手里才是最终目的。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刚开始做人体模特的时候,秦勇健可不是这么想的
入行时有人跟他说,他的身上有一种古希腊、绅士的那种张扬之美。
就是这么一句话,让秦勇健找到了“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感觉,也因此把这个工作看作是一项非常神圣的职业。
直到工作了几年后,他才逐渐认清了一个事实:
自己无论是在综合素质、能力、还是社会地位方面,都与画室里握着画笔的这些人相差甚远。
自己只是服务于那些绘画的人而已,只是一个教具。
这是他原来一直不敢承认的东西。
秦勇健觉得自己“低”,却又不甘心。
他望着高处找不到往上爬的路,只能站在原地眼望四周,一遍一遍问自己:
“我到底有什么价值?
秦勇健的一生好像都在围绕着这个问题转,在偌大的北犹如一只蚂蚁,也是一叶浮萍。
平日里,秦勇健独自住着一间破旧简陋的出租屋,里面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废纸箱。
没有床和桌子,没有烟火气,更没什么“家”的感觉。
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储物室。
当眼前这般困苦窘迫的景象暴露在镜头前时,秦勇健只能以一种自嘲的方式打破尴尬的场面:
“一个天才就是这么诞生的?
但这个地方偶尔也会不一样,正如他所说的:
为了爱才有可能改变。
这一天,秦勇健洗了脏衣服,撕掉了门上布满灰尘的塑料纸,还把被子抱到门外晒了晒。
之所以如此大费周折的打扫,是因为他遇到了一个山东老乡。
一个让他心动的姑娘。
姑娘来到家里吃饭。
几杯酒下肚,他便满眼爱意地对着人家唱《亲密爱人》,唱《灰姑娘》。
唱到那句“我怎么迷上你,我在问自己”的时候,秦勇健沉醉得闭上了眼睛。
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就想跟她在一起。
碰巧当时电视机里正在播着《My Heart Will Go On》。
于是,两个人便像Jack环抱着Rose站在船头吹风似的,在小小的出租屋里抱在一起,一起飞上云端。
好像陷入爱情里的人总是这样,变得幼稚,变得热烈,变得缺乏理性思考。
一旦从天空坠到地面上,需要考虑的东西就太多了。
比如人体模特的工作在当时收入甚微,就像同行人形容的那样,“不养家
有时候就连养自己都成问题。
两年后,早已和姑娘分手的秦勇健再次提起自己的感情状况,他说,自己的爱情“已经告一段落了”
至少他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他这样的丈夫,也不会接受这样一个女婿。
所以他也能理解人家姑娘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
说到这里,秦勇健便没有再往下说了,只是反问了自己一句:
“你有什么资格谈爱情?凭什么爱你?
“价值”、“资格”,他好像总是对这些东西特别在意。
越在意,就越找不到,越找不到,也就越在意。
说起女儿,其实秦勇健有过一段婚姻,也真的有一个女儿。
他跟妻子因为感情不和而分开。
不过他却没有向女儿隐瞒自己和妻子离婚的事实,相反,还试图用非常直白地言语向女儿解释这件事:
“一开始我爱你妈,你妈不爱我,现在呢,你爸爸也不爱你妈了。
但即使我和你妈离婚了,一点也不影响你妈妈依然爱你,我依然爱你。
(图中:秦勇健在和同事模仿自己对女儿说的话)
拍这部纪录片的时候,秦勇健还在和前妻打官司争夺孩子的抚养权。
开庭前,他收拾东西准备回济南,掏出了一个茶叶盒,倒掉了里面的茶叶,废了好大力气才从里面取出了一卷钱。
赚得够难,藏得够深。
这个取钱的过程在片中足足持续了1分30秒。
他还让母亲买了一大兜纸钱,回去烧给他的奶奶,父亲,二姨奶奶,四姨奶奶,烧给阴间所有去世的亲人。
为的就是一个,希望这些亲人保佑法院能把孩子判给他。
倒也不是装神弄鬼。
说到这些的时候秦勇健的眼睛看向了地面,很明显情绪变得有些失落了,他说这么做只是因为:
“这个世上值得他爱的人很少了。
判决结果出来的那天,秦勇健一个人躺在街边,他没有拿到孩子的抚养权。
那天济南的风很大,屏幕里传来的全是风呼呼吹得声音,几乎快要击垮一切。
后来的故事也没什么戏剧性。
秦勇健发过誓,一定要找到自己的价值。
秦勇健也一度坚信:“只要你是个人,只要你努力,只要你付出代价,迟早有一天,你所付出的东西至少能保你生存”。
但钱难赚,屎难吃。
2008年(纪录片里的时间)北京的社会月平均工资是3726元
而中央美院的男模一小时的酬劳是17元,一上午站四个小时,一个月干20天,能赚1300多元
在这1300多的血汗钱里,秦勇健要花200元去维护关系以稳定工作,还要给女儿350元的抚养费,除去交通,房租,最后就剩下不了多少钱了。
生活把秦勇健的衣服脱掉了还不够,还要把他的底裤一并扒光。
可他又能怎么办呢?
只能尽己力,由天命。
找个赚钱稍微多点儿的工作保自己生存下去,至于累啊,辛苦啊什么的都顾不上考虑了。
他笑对着镜头说:
“我有时候感觉,身边有感觉相对温暖的朋友,不管你挣多少钱,你的胃有限,身边有鱼有肉,有工作干着,没有外债,没有仇家,幸福不过如此。”
大概是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奢望吧。
说起这段话的时候,秦勇健的脸上写满了不好意思,说完还紧跟着一句“我也瞎说呢,哈哈”
也许你们看到的是他历经磨难后仍然在为生活努力,在为“幸福”奋斗。
看到的是一种阿Q式的求存精神。
但我只看到了两个字:
挣扎。
写在最后
秦勇健不代表所有做人体模特这个职业的人,也不代表任何一个群体。
他只是一个游离在社会边缘的个体。
这么多年过去,我也早已无法在这个迅猛的互联网海啸里再找到任何关于他的信息。
但这样的故事依旧每天都在我们身边发生。
可能是跑龙套的尹天仇,也可能是生死都没人在意的肚财;可能是打扫影院的保洁阿姨,也可能是刚刚给你送过食物的外卖小哥。
我们写这样的文章时,也好像很难不产生一种发轫于同情的不对等视角。
我见过在24小时的肯德基睡觉的人,也每天都在见证着一个又一个深夜苦劳不归的身影。
能做的只是尽量不让自己沉溺于这种无解的悲悯里面。
可这些人间疾苦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堂而皇之地构成这个社会。
社会学书里说:“底层,是一个社会的有机沉淀”
啊,那我们也是真他妈够残忍的。
音乐/翁庆年的六英镑-理智
配图/《我的身体你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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