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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张炜,著名作家;1956年11月生于山东龙口,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20部、散文20卷、中短篇小说集8卷、诗集2卷;2014年,作家出版社出版《张炜文集(48卷)》;作品获茅盾文学奖、全国短篇小说奖、庄重文文学奖、南方传媒文学大奖杰出作家奖等;《古船》1993年开始被法国巴黎科学中心确定为全法高等考试教材;作品被译成韩、英、法、德、日、瑞典、土耳其、俄等数十种文字在海外出版。
自由的野歌
——读《诗经》之三
文 / 张 炜
自由的野歌
“诗三百”的总体风貌显现着开放和自由的品质,特别是《国风》,真正属于胆大无忌,率真随性。“风诗”的激情来自于荒野水泽,音域十分开阔宏亮;狂放与自由源于无拘无束的劳动和生活,弥漫着一种地气氤氲之美。这些特征由《风》及《小雅》,再到《大雅》和《颂》,渐次演变下来,不断降低和减弱,自由野性的特质也就越来越淡薄。《大雅》和《颂》愈来愈趋向于秩序和规范,主题较多转向社会政治和道德层面,庙堂气加重。咏唱者有时会直奔主题,直取所需,文辞明显加重了书面化,但意境的开敞性和语言的多义性却在变弱。
《风》采集于北方的广大地区,其率直粗放的性格恰如这片土地:北风的凌厉,旷野的芜草,湍急的河水,这一切伴随着不同季节的劳者和歌者。他们无所顾忌地唱出所历所思、所恨所爱、想念和苦寻、怨怒和揶揄,特别是青年男女的强大爱欲,常常是激情涌动不可遏止。这些描述在很多情形下并不止于思念,而是化为更直接的行为的转述和记录。一个置身于田野的劳动者难以被各种礼法规范,他们的思绪能够循着遥远的视界往前扩展,直达地平线。仰头是湛湛蓝天或闪闪繁星,无垠的辽阔引发更多想象,思维总是变得越来越活泼。与他们肌肤相摩的是各种各样的植物、泥土及其他欢腾的生命:在风中作响的大树,在荒野中奔跑的麋鹿,都让他们心身感奋起而共鸣,最终化进了歌吼之中。
“兴”的艺术手法在《国风》的咏唱中运用得淋漓尽致,这时候它虽然脱离了表达和描述的主体,没有具体的故事承载,没有明朗清晰的思想诉求,却成为一场激越欢唱的入口,也是启动灵感的开关。“兴”之所致,畅言恣意,歌者仿佛王顾左右而言他,实际上情感已抵达了欣悦或哀伤的顶点,或远或近的客观之物都参与了自己的咏唱,真正是身心动荡,无可遏止。“兴”之局部常与表达的主题有一种疏离感,好像在“托物言他”,实际在激越的心灵深处,二者又紧密地相连相扣。因激越而言及,因言及而兴奋,因兴奋而更加入情入理。渐渐,歌者和那个或切近或遥远的言说对象密不可分,处于一种心灵共振的频率。这一刻他与它的灵魂一起舞动,形成一股加速的旋流,卷动涤荡开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周南·关雎》)此刻的歌者既是那只“雎鸠”,又是那个“君子”,已经难分彼此。“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邶风·日月》)这里的太阳和月亮,与下面女子的失恋和哀怨相距又何其遥远!可又让人联想到她的日月、她的生活,她无望的仰视。“兴”的艺术就是如此:难以从局部寻觅一种具体清晰的逻辑线索,也似乎缺少某种理性思维,却有一场更为复杂细密的情感与理性的交织,其中仍然潜伏了强劲的诗性逻辑。它的确是太过复杂的心灵元素,不能简单地做以推导,更不是一般的主题思想之类的论断所能表述。许多时刻它甚至中断了叙事链条和情理链条,莫名其妙地将歌咏引入另一片风景。没有规范,没有方圆,只有无限的亢奋或阴郁,只有接续而来的放声吟唱。实际上也只有在这漫漫无际的抒发之中,才能够安放那颗激越的灵魂。他们追逐、狂奔,寻找心爱的女子,靠近自己的幻想,或吐尽一腔忧怨,在如真似幻中伸展感知与希望的触角,做一次心灵的触摸和拥有。
在我们的印象中,周礼是刻板的,在严苛的道德规范之下,很难想象这部后来演变为“经”的典籍,当时的所有表达都合乎礼法,不会造成感官的刺激和其他不适。在我们今天的阅读中,特别是涉及到两性表述时却每每感到讶异。我们眼前看到的是生命的狂热,是不顾一切的寻觅,是强烈的拥有心。激烈情欲在简短的文辞中并未含蓄遮蔽,像大地内核的炽热旋转一样,从火山口冲腾而出的一刻,携带着巨大的热量。我们听到的是直接唱出的水畔荒芜中的男女欢会,看到的是幽会与野合。歌者臆想和怀念,追述热烈和欢畅,甚至用大火的意象比喻熊熊燃烧的激情。那是一场巨大的焚毁,是与周边万物同归于尽的炽烈。忧虑、胆怯,一切的嫉忌,都消失在漫天的情焰之下。这可谓世上最大胆放肆的豪唱,也很难用一句“发乎情,止乎礼”(《毛诗序》)即可概括。
一些情欲诗被收进采诗官的囊中,编进官方的“诗三百”,最终被作为节令之歌而使用。这是一种来自上层的宣达和肯定,也需要气魄和胸襟。这种勇气和宽容从何而来?我们不得而知。如果说来自一种体制的松弛,还不如说是来自于治理的自信,更有一种社会氛围的总色调与宽阔度。最根本的依据仍然是人类在一个时期所拥有的强大创造力。在那个时空中,无数生命的心灵之歌应该是同质同调。人们可以从动物纯洁无欺、单纯天真的目光中读出一种生命之美,这是直率的美、自然的美、强悍的美、最具有感召力的美。动物们直接的食色欲求,急切的非如此不可的攫取力,欲望和需求,各种各样的奔走和冲突,理所当然地在歌咏中得到了记录。原始之美,是当时人类生活场景里的最大描摹对象,这其中透露出的本质性和真实性,是这部人类最早的诗歌总集里所独有的。
所谓的人类高度文明,其进程并不完全是单向的。就文学表达所见,自然主义的呈现在现代曾有过激烈的趋势,不过它们透露的是沮丧、颓废和绝望,而不是“诗三百”中所洋溢的那种健康、自由与野性。
满目青绿
一部诗歌集写了那么多植物,曾经让孔子连连叹羡。他将此看作《诗》的卓越价值之一。《诗》中所出现的各种绿色植物数不胜数,虽然其称谓与今天不尽相同,但几乎全都能与拉丁文转译的现代植物学名称一一对应。这是一部植物志,是当时人对大自然的结识,是一部人和植物交流对唱的特殊标记。“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周南·葛覃》)“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召南·采蘋》)“凯风自南,吹彼棘心。”(《邶风·凯风》)“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鄘风·定之方中》)“彼黍离离,彼稷之苗。” (《王风·彼黍》)“彼汾一方,言采其桑”(《魏风·汾沮洳》)“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唐风·椒聊》)“有杕之杜,其叶湑湑。”(《唐风·杕杜》)“彼泽之陂,有蒲与荷。”(《陈风·泽陂》)“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小雅·常棣》)“采薇采薇,薇亦作止。”(《小雅·采薇》)“蓼蓼者莪,非莪伊蒿。”(《小雅·蓼莪》)“终朝采绿,不盈一匊。”(《小雅·采绿》)“白华菅兮,白茅束兮。”(《小雅·白华》)“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小雅·瓠叶》)“苕之华,芸其黄矣。”(《小雅·苕之华》)“芃芃棫朴,薪之槱之。”(《大雅·棫朴》)“敦彼行苇,牛羊勿践履。方苞方体,维叶泥泥。”(《大雅·行苇》)“思乐泮水,薄采其芹。”(《鲁颂·泮水》)“陟彼景山,松柏丸丸。”(《商颂·殷武》)多到难以历数。
当年的咏唱者为什么这样专注于树木花草、满目青绿?后来《离骚》中也曾经再现过这种情形。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作为歌者,这种能力似乎就一点点失去了。到了现代,人类关心的不再是这些无言的草木,而是他们深陷其中的人类制作之物,如水泥丛林和光纤电子产品,以及虚拟的数字世界。可是大自然的蓬勃成长,这一片苍绿,在古人那里总是光色烁烁,耀眼夺目。人们亲近它依恋它,对它们喁喁私语,与它们朝夕相伴。他们对之倾诉,咏叹有声,其亲密关系仿佛永无尽时。它们常常是不可稍离的陪伴者,是生活与命运最可靠的倾听者。它们是这样严重地左右着人的心情,简直与喜怒哀乐连接一体。没有它们似乎就没了歌唱的欲望,好像也无从言说。人们穿行在大地上,在日常劳作中,既把它们看作对象,又把它们视为手足。“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木瓜》)“芄兰之支,童子佩觿。”(《芄兰》) “士与女,方秉蕑兮。”“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溱洧》)“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采葛》)“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山有扶苏》)“焉得谖草,言树之背。”(《伯兮》)一束花草可以成为订情之物,也可以成为难以言说的某种隐喻。当爱恋一个人时,就摘一个木瓜投向他,或采一枝美丽的花交给他。这种浪漫与率性已不属于今天的人,现代人自以为找到了更为隆重的表达方式,比如献上价值连城的厚礼,常见如豪车华屋之类。可这仍旧是人造之物,没有鲜活的生气,没有脉动、汁液和色泽,与大地上阳光下所茂长的植物以及植物的果实完全不同,没有芬芳和甘甜。
当年人与各种生长的植株是一种直接对视的关系,是相触相摩的关系,同顶一轮太阳、一片星空,一块儿接受来自宇宙的热能。他们在野地里遇到这一切的时候会直呼其名,会辨析和寻找、呼叫和转述,渐渐把它们介绍到更广大的世界里去。这是人对原野万物的一场命名活动:从水中的荇菜、香蒲、芦荻、泽兰、菡萏、蓼,到陆地上的苌楚、葛藟、卷耳、蔓菁、芣苡、莪蒿、女萝、白茅、锦葵,再到枣树、桃树、楠树、梅树、檀树、杞柳、枸杞、山楸、木槿、扶苏、椅、樗、棫、枍、柘、楛等等。所以“诗三百”的歌咏者对于自然万物,有着从初识到熟络,再到相依相持的过程,其亲密程度在呼叫和转述的口吻中表现得非常明显。命名就是创造的开始,是人与自然界其它生命发生联系的一刻,是必不可少的指代标识。
现代人已经丧失了这种命名的能力,也没有了这种欲望和热情。因为他们基本上离开了自然而回到城内,钻入室内,在引以为傲的手工制造物中自得其乐,蜷曲于一个自造的螺壳里。在这个方寸之地上再也没有了地平线的概念,没有了视界里的一片青翠葱茏,而且也无需为那些绿色生灵去操心了。现代人类不需要与自然万物对话,关起门来享用小小悲欢,最终陷入真正寂寞的生活。人之走向深刻的孤独忧郁,就是从这种分别开始的,这是个难以返回的旅途,所罹顽症不可治疗。当古代咏唱者亲切地呼唤木瓜、郁李、椒聊、蒹葭,赞叹高大的杜梨、刺榆、梧桐和梓树的时候,似乎仍能让我们感受其热切的目光,看到他们的满脸甜笑。大自然的绿荫和果实笼罩滋养,让他们获得了真正的幸福,这比起现代人从化纤数字制品中得到的那点满足,也许要长久和可靠得多。
更为重要的是,这些绿色生命吸收二氧化碳,吐放宝贵的氧气,使生活变得清新芬芳,健康气息影响到人的肌肤与骨骼,进而是心灵。不同的生存环境当有不同的心灵,人如大地般蓬勃硕壮,就会具有令人难以想象的激情爆发、纯美的追求与拥有。人类的伟大创造力需要情感,情感本身就是力量,而情感又来自哪里?它最强大的、取之不尽的源头之一就是大地,是大地上生长游走的无数动物与植物。它们是人类的友朋、榜样和伙伴,其身上或隐或显的无尽元素足以启迪我们的心智,焕发我们的精神。所以,《诗经》中广泛使用的“兴”,严格讲并不是什么手法,而是一种生命间自然达成的关系,是彼此触摸,是手臂互搭。由此来看,在那种情境之中,歌者也不得不“兴”,他们一定要“兴”,而且能够“兴”。
就在这场弥漫无边的大“兴”之中,有了一曲曲不绝于耳的歌唱。这歌声唱给远方的彩云,在大地荡开,与盘旋的鸟儿同行,回应灿烂的星光。它们就像种子一样播撒在大地上,一旦吸饱了水分,享受了阳光,就会再次萌发。届时将有人来采集它们,那是一些长期离开土地的人。
这些采集者穿着体面的衣服,神色庄重,名字叫“采诗官”。他们要将这些与各种绿色一块儿拱出地表的歌的嫩芽,摘入行囊里,携回宫中。在那里,君王和贵族们将一一鉴别和享用,最终还要将这些源于心田的绿色诗苗移栽开来,记在竹简上,一束一束捆扎。这是一项既快乐又繁琐的工作。
普遍的情与欲
情欲弥漫于“诗三百”之中。打开来看,虽然不是每一首如此,但这足够刺鼻的气息溢满了大部分纸页。离开了这种气息,“诗三百”就显得苍白和单薄。这种异常浓烈的荷尔蒙气味,在数千年的时光中像是神奇的保鲜剂和防腐剂,使这部古老的歌集永葆青春的光泽。好像这种特异的元素无论放置多久、传播多远,作为一种气味的标记,都容易被其它年代的人所识别。实际上在许多人与事的记录中,这些因子都极其活跃。有时它被稀释得可有可无,有时又浓烈到难以化解。当它以某种方式出现在庄重的厅堂之上时,或许还要稍稍地化妆。
“情与欲”是《诗经》的精华所在,也是其文字衍生的基础。对此,即便是圣人孔子,也曾发出由衷的赞叹,那大概是一种心赞。孔子在《礼记》里讲:“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里就将“情与欲”置于一个最基本的生命框架中,指认为根本属性。《诗经》开篇第一首就是《关雎》,这首被孔子热赞的古歌充满了欲望的张力。如果它如圣人所言之“思无邪”,那么我们就应该给“邪”字赋以全新的含义。纯洁和邪念应该是对立的,可是我们发现诗中的这种“洁净”不是将情欲完全剔除,而是给予了独特的表达。在这首意象单纯、诗句重复的歌咏中,我们看到那只欲望的猛禽,也就是“雎鸠”,竟然成为歌赞的主角,它正四处徘徊,伺机而动。它后来甚至直接化为歌者,为了接近猎物轻轻地吟唱,一边踯躅、徘徊和观望。
它在吟唱中悄悄窥视,长长的脖颈打一个弯曲,将坚硬颀长的啄提到胸前,等待某个间隙迅速出击。鱼是什么?是欲望的对象?是结果?是客体?是主客体的结合?一切都引人想象。
原来“无邪”是情欲的自然流露,是健康而旺盛的生命力的表达,是剔除了后来人们所熟知的现代主义的变态。这是生命发展延续乃至于创造的基础。如果将“情与欲”置换为阴郁的人生计谋、攫取以及可怕的物质交换,甚至是一场霸凌之力,那就是“邪”了。可见自然与健康,必清新,也必“合乎礼”了。
“无邪”即自然,自然即普遍的生命情怀。《诗经》特别是《国风》部分,这种普遍情怀的描述,被古代贤者视为足可效法的艺术表达范本。孔子作为一个悟力过人、见解深刻的大哲,同时也是一位艺术家,他并未做简单的刻板礼法的守护者,没有采纳某种顽冥不化的、虚而腐的标准,没有禁锢心。此刻他不仅表现了一位智者的宽广和包容,而且还是一个深邃敏锐的洞悉者。他对美是敏感的,对青春是羡慕的。我们似乎在他“思无邪”的评说和鉴定中,体验了一位老人沉浸和享受的满足心情。正常的人会在这些歌咏中感激、想象,追逐和回忆自己的青春岁月,会为生气勃勃的生命质地而感动,以至于向往快慰。后来的腐儒们伸出斥责的手指,一首一首判为淫诗,即显出了狭隘无趣和低劣。作为一个人,他们的感知力和共鸣心已经大大衰减,永远无法抵达诗歌总集订编者的境界。
孔子“乐正”的过程也是一种享用的过程,在他耳畔激越冲腾或婉转飘逸的乐声,连缀跳跃的是一些极有质感、散发着生命热力的文字。那是一个怎样美好的过程,他可能深深沉浸于这个过程之中。这在他的晚年,将以过来人波澜不惊的心绪接纳一切参与一切。这些歌唱宛若他自己的心声、自己的生活,这一切对他而言其实再熟悉不过了。他本身就是一个足踏大地的流浪者,一生到过许多诸侯国,有时乘坐木车,有时徒步奔走。而且他有一个并不富足的童年,下层生活和劳民生计感同身受。他知道那种需要糊口的辛苦中,蕴含了多少安慰与欣畅,比如说爱与被爱,比如说追逐和等待,比如说长夜里为一个心上人辗转反侧。它们都是人生不可或缺的养分,没有这些,岁月实在是太辛苦太漫长了。一旦生命与真实的情欲、与人类普遍存在的健康结合一起,各种痛不欲生的苦难煎熬似乎都变得可以忍受了。生活总是作为一个整体交给人生的,这才使其成为不得不接受的一种命运、一场综合的生存体验。
面对这种生与命、运与动的恒常轨迹,人生似可释然。这里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感悟。作为一个人的碌碌终生,当其享受最大欢畅与幸福的时候,同时也将它的反面一起拎在了手中。具备这样的认同,才会有全部释然和松弛感。极端的困苦和热爱,不过是在人生的某个时刻变得激烈起来,它正以一种炽热的颜色和温度来烤灼,不久还会恢复日常的颜色。平常的岁月是在某种高度凝聚的热度上缓缓弥散开来,化为那种我们习惯和熟悉的常温。
两种“不隔”
我们谈到诗歌艺术,谈到审美的“隔”与“不隔”,自然要想起著名诗论家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所阐述的境界。他的“不隔”说,是对古人诗境的一种极高评价。“不隔”即清晰、鲜亮、逼真、生动,让读者有一种亲临实境之感,而非雾里看花。这里指描述的确切与鲜活,其情其境宛如眼前。“不隔”是诗人处心积虑追求的一种艺术境界,但更多的却应该是诗人先天所具有的一种能力。实际上,审美力的缺失,很难通过后天的学习和知识的累积所能弥补。审美力的缺失,或为一种无法言说的生命缺失,就像色盲之哀。所以我们常常把艺术创造这种心灵之业,看成一份神秘而孤独的事业,它的孤独性不仅表现在创造过程中的独立经营,还表现为经营成果在许多时候无法与更多的人沟通共享。因为心灵深处闪电般的倏然一亮,有时难以被他人捕捉。这需要一种相应的能力、相应的心灵,要能够彼此处于同一频率,能够共振。诗意的领悟是一个再次还原的过程,经营成果无论多么鲜活与“不隔”,都需要另一个心灵去感悟和接受,除此别无他途。
王国维以其诗人的卓越才华和敏悟,指认了那些古代诗人的“隔”与“不隔”,尽管所言不多,却让我们能够清晰地领会其意旨,并深为赞同。
从“隔”与“不隔”这个审美标准来看,我们可以说“诗三百”中的那些优秀诗篇,特别是《国风》和《小雅》中的绝大部分,完全配得上“不隔”的评价,这正是它们最了不起的方面。它们使用了极节俭的言辞,使用那个遥远时代所特有的、今天读来未免晦涩的语言,把一种情境、一些情绪、一个故事,表达得那样逼真和触目,就像亲眼看到一样切近和丰富。因为它是沿着听者(读者)所能想象和还原的那个方向,不停地投射和发散,最后让人准确地接收下来。这个过程就是我们运用自己全部的吸纳力和想象力,获取并重新建构起歌咏者转述的那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面对的一切岂止是“不隔”,而且还会继续生长。“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周南·汉广》)“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邶风·静女》)“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郑风·野有蔓草》)“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秦风·蒹葭》)“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陈风·月出》)“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于我归说。”(《曹风·蜉蝣》)“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 (《小雅·伐木》)“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这些情境与蕴含,将在每个阅读者心中无尽地延伸下去。
这种“不隔”当然事关作者与读者两个方面,要追究到人的先天能力。可总是言说先天等于什么也没说,因为它是一个含混而又确凿的界定:既真实存在,又无比朦胧。我们可否尝试着从另一个方向去研究这种能力,比如说将先天能力相似的现代人和古代人加以对比,在一个同等的基准上考察“隔”与“不隔”?也许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对这个复杂的问题做较为清晰的探讨。
有时候,最大的“隔”并非来自技术呈现的含混或浅近,即所谓的功力不逮,而往往是某种先天能力流失的结果。在生命诞生之初,人的这种能力是存在的,后天的经历却会毁掉其中的一部分。一个生命被投放到这个世界之后,由于各种原因,如生存所需的某些知识,也会造成“隔”的作用。这里的“隔”,是指将一个人隔离于真实的世界、真实的生命,如隔离于动植物和山川大地,被更长更久地投入一个人造的空间。比如今天,每天所见皆是数字演绎的影像,被人造物层层包围,人基本上要通过屏幕和印刷物汲取精神营养、获得各种见识。这种“隔”将是一种根本的区隔,它使我们在表述自然万物的时候,必须以第二手或更多手资料为据,而且还要从这个基础出发,以分隔我们的那道屏幕、那道文字的墙壁,作为认识和表达的依据。我们所描述的是被一再转手的“自然”和“大地”,甚至是被转手的人际关系、情感关系。我们所发生联系的人与人之间,许多时候是被物质化和区隔化的,更是虚拟化的,总之是一种不再真实和自然的关系。
人类的情感关系、人与整个世界的关系,从此不再构筑在真实的大地生命之上,而是建立在畸形和扭曲的虚拟图像之中。可见,我们今天的艺术表述,大致就在这种“隔”中形成和发展,此种情形已经与之前讨论的先天能力没有多少关系了。长此以往,我们还要进一步改变先天的能力,让其加快流失。这就让我们面临双重的困境,再要“不隔”,真是难上加难了。
如果说“不隔”是《诗经》最主要的特征,那么我们今天离那种真挚绝美的表述实在是太过遥远了。我们的阅读,常常是以“隔”对“不隔”,这怎么会引起深深的审美愉悦、获得强烈的共鸣?
我们现在所谈的“不隔”,与当年王国维的论述实际上是存在极大区别的。我们谈的是一种时代“大隔”,是这之后的可悲状态;而王国维谈的“不隔”,是一种表述的结果和境界。后者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从先天能力去追究,而我们现在谈的,却是严重伤害先天之后的惨状。这是一个范围更加广大的困境,是一种普遍形成的伤害。既然如此,面对着一个处处激活、欢腾活跃的《诗经》的世界,面对这个世界里繁衍和喧哗的各种生命,我们又该受到怎样的启迪?这种沉入和领会的机缘,应该是一个现代人最为幸福的,这让我们与几千年前的诗人、歌者,以及自然万物再次相逢。我们试着跟上他们的脚步,倾听他们的吟唱,悄悄地哼唱同一种曲调。这美妙的声音,这幽僻的小径,总算可以接近。如此一来,让我们多少联想人类那个年轻浪漫的时代:尽管恐龙已经消失了,但仍然有一些没有灭绝的奇异的动物和植物。让我们辨析它们,跟在古人身侧,像他们那样为之命名,亲切地呼唤它们。
我们想象自己悄然降落在那片所谓的“蛮荒之地”,倾听一首首新歌。
松弛而热烈
所谓的《诗经》“三体”中,《风》不仅具有最大的体量,而且读来也最有感染力,有松弛感。这里的“松弛”既指歌者的状态,也指作品本身所呈现的美学品质。读《风》诗,总觉得它有一种“走神”的感觉。歌者之吟咏方式,与其表达的主题和故事之间并非总是紧紧相扣和环环相绕,而常常表现出一种疏离性。但这绝非是表达的艰涩和困境,恰恰相反,它来自更高一层的自信和自由。当他面临一场烦琐的表述,要囊括许多复杂的意蕴,这时候口吻与辞章结构一块儿松弛下来,只说明了一种信心和从容。歌者如过于紧张、专注和严阵以待,有时反而会捉襟见肘。《风》无论是描述爱情还是对现实的谴责憎恨,都时而表现出一种松弛感。尽管如此,其内在的激切与情感热度,却总是能让我们悉数感受。它突破宁静与冷却的外壳渗透出来,最后变得灼热烫人。
歌中太多这样的例子:明明是爱到日夜难眠,却在轻轻吟唱“参差荇菜,左右流之”(《周南·关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秦风·蒹葭》)一遍遍诉说水流、荇菜和荻草,那无所不在的水流环绕着沙洲、淑女和伊人,潺潺流动,发出细小的水浪拍击之声。这种徐缓自然的情与境,并非喧哗盈耳的叙述,实际上都在婉转地传达歌者的心声,表现出一种优雅的、若即若离的、似热还冷的风度与格调。这里没有直奔主题的情形,没有那样直白,许多时候炽烈和紧张的情感被懒洋洋的歌唱给掩盖,如同那个怀有一颗躁动、激越之心的歌者,被“苍苍”“萋萋”和“采采”的芦荻给遮掩起来,张望和期盼也被遮掩起来。这个过程之后,当故事发展到另一个阶段时,将有一场怎样的相遇,我们也就可想而知了。但这后半部故事常常是欲言又止,很少得到正面描述。
如《野有蔓草》《丘中有麻》等,也仅止于“邂逅相遇,与之偕藏”“彼留之子,贻我佩玖”。我们可以猜想这些歌咏原来的形态,或许经历了一些修正,或许本来如此。采诗之后经过了删削,以宜于节令之用,这种猜测也是允许的。这里,删削的意义可能是正面的,它只会使整个咏唱变得越发含蓄,更加符合“温柔敦厚”的诗教精神。那些野性放肆的田野之歌可能远不止于此,不过其基本形制,大约也没有从根本上被改造。
与“雅”“颂”相比,“风诗”要淋漓畅快得多。比较而言,宫廷文人命笔的《大雅》和《颂》,风格显然要凝重拘谨许多,特别是《颂》,就越发趋于庄正刻板。就诗路来说,这种由民间到宫廷的路径一直延续下来,走到了现代,简直紧张得透不过气来,诗行中再也不可能有那种以逸待劳的松弛感:要么直接呈上阿谀奉迎之词,要么发出强烈的谴责之声。诗歌艺术竟然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社会利器,用来掠取或攻伐,一场歌咏即变为急遽的追逐,表现出不顾一切的蛮勇之气。实际上这是物质主义时代才有的一种峻急。在《诗经》时代,尽管物质上谈不到多么丰富,但由于人类仍然在自然天地里活动,而不是生活在一个物质堆砌、淹没过顶的人造空间里,反而没有被充分地物化。他们的精神气质更接近置身的自然,所以其思想与行为极容易被自然万物所影响和教诲。
大自然作为一种最大的生命背景,对人的塑造力是缓慢不察的,但却要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作用,就像我们经常会发现一个忙碌于田野生活的人,往往比生活在室内的人更放松、更闲适和更达观的道理一样。野外劳动者的神经比较起来更不容易绷紧,较少失眠,较少沮丧和抑郁。这一切的差别都与阳光和泥土有关,也是大自然中的那些动植物挨近他们的结果。人的物质化是人造物将自己掩埋的一种最终结果,这种结果首先影响的就是语言表述:物质主义的直接与狭促、剧烈与急躁,许多时候是相互竞争的功利心造成的,几乎人人难以幸免。
在《诗经》中,除了我们谈到的爱情诗,还有一些谴责诗、厌战诗和抗争诗。比如那首著名的《秦风·黄鸟》,还有《硕鼠》《王风·扬之水》《陟岵》《园有桃》《东山》《破斧》《采薇》等,它们也常常由另一种角度进入,并非那么直露和激烈。《黄鸟》诉说的是最为惨烈的殉葬事件,开篇却在写一只黄鸟:“交交黄鸟,止于棘”。黄雀声声鸣叫,落于旷野灌木。随着长镜头的移动,一场惊心触目的悲剧逐步呈现,我们才看到了那位战战兢兢走向墓穴边缘的英俊男子,看到了哭得摧心裂肺的夫人;镜头再次拉开,让我们再次回到悲凉的旷野和叫声凄切的黄雀里。叙述节奏的舒缓,对应的却是紧张到缓不过气来的恐怖。它尽可能地唤起一种视野里的空阔感,也正因为这空阔,才让我们的思想有足够的徘徊空间,由此生发出更多情感和思绪的缠绕,充分感受这个世界遮掩和隐藏的全部焦灼和急切。咏唱在重复中递进,这将使它的内核、它的色泽层层裸露。渐渐地,一种强烈之极的倾诉排山倒海而来,顷刻间让人泪水满溢,身不由己,心弦震裂。
听者与歌者悲愤难抑,同时成为现场的目击者。
最后乐声终止,一切都结束了。激烈仿佛远去,听者却永不忘怀。因为被烧灼过,心中留下一个不会平复的疤痕,那是一次致命的灼伤。
蓬勃生气
《诗经》的世界里有各种植物和动物,称得上是一部关于它们的百科全书。指认和辨析这些生机盎然的生命,叫出它们的名字,在读者来说已经无可回避,就像无法回避自己的生活一样。对比远古的歌者,当代写作者洋洋万言之中竟然找不到一株绿树,闻不到一声鸟鸣。我们是那么不情愿地描写蓝天白云、江河湖泊,即便要写也急于功利,总是将它们与主人公的心情意绪紧密相连,所谓的“睹景生情”“触景情伤”。现代人非常吝啬,不愿把自己的情感分给自然万物,自始至终牢记的,是怎样让它们为我们服务,做我们的仆从。这真是本末颠倒。我们充其量只是自然万物的一个记录者,是它的一个卑微而渺小的仆人,是它的一个发声器官。如果反过来,让它们匍匐在我们脚下,这有多么可笑和自不量力。
有人统计过,这三百多首诗中,草本植物有一百多种,木本植物接近一百种。还有几十种鸟和近百种野兽、数不清的小虫与鱼类。至于农具和器皿的名字,则有三百之多。这种咏唱可以说是对世间万物形与声的直接摹绘,仅声音就那么多,交织成一个彼此回响的世界。“关关”“疆疆”“将将”“薄薄”“肃肃”“坎坎”“喓喓”“交交”“簌簌”“汤汤”“呦呦”“雍雍”“喈喈”“哕哕”“萧萧”“发发”“钦钦”“嚖嚖”“虺虺”,一直响彻下去。这些声音是来自远古的模拟,后来就化成人们的传统和习惯。关于声音的大量描摹就这样形成,它呼叫在前,我们一代代跟从在后。用“夭夭”“皓皓”“泄泄”“湛湛”“采采”“离离”“涣涣”“芃芃”“莫莫”“抑抑”“依依”“霏霏”“涤涤”“岩岩”“翘翘”“瞿瞿”“涟涟”“晏晏”“镳镳”“忉忉”“怛怛”等描情状物,简直声色俱佳。直到现在,人们仍然在使用诗中的“悠悠”“绵绵”“惴惴”“翩翩”“潇潇”“青青”“赳赳”“粼粼”“赫赫”“萋萋”“殷殷”“奕奕” “济济”“滔滔”“习习”“耿耿”“忡忡”“皎皎”等。是的,这些绝妙的称谓与描述都来自“诗三百”,它们至今不可取代。
《诗经》的歌者是最早仿声状物的天才,因为他们与自然万物的距离太近了,所以这些模仿最生动、最可靠也最传神,当代人几乎无法超越。像“绵绵”和“悠悠”,在说一种漫长的维持和延续、一种不可割舍不可中断的联系,多么传神。我们现在使用的许多成语也来自它,如“哀鸿遍野”“爱莫能助”“必恭必敬”“不可救药”“惩前毖后”“鸠占鹊巢”“人言可畏”“明哲保身”“风雨如晦”“进退维谷”“绰绰有余”“高山仰止”“甘之如饴”“夙兴夜寐”“孔武有力”“未雨绸缪”“巧言如簧”“厚颜无耻”等等,简直多到数不胜数。这不仅仅是一些成词,而且是最富于创造的原始文字记录,在古汉语中最靠近源头和根柢。“根源”两个字,说的就是事物的开始,是足以效法的榜样和依据。远古的周代先人的确是出了先手,而我们只需幸运地接下这宝贵的馈赠。先人的创造生气勃勃,现代人孱弱多了,有点像“邶风”中那首歌咏的名字,已经“式微”。因为后来的表达越来越多地因袭和仿造,实际上只是勉强追求一种形似,而失去了内在的心得与张力。大千世界那种蓬蓬勃勃的质感,数字时代的人其实在心灵深处是无感的,要言说也只会用文字作指代符号,而难有这些文字生成之初不可撕扯的血肉情感。
简约而质朴的《诗经》,洋溢鼓胀着强劲的生命激情,这种充满原生力的巨大喧哗之声,是天地人心交汇震响的合唱,使一代代人获得一次次奇异的体验。这种由视觉、由文字符号代码所转换的形象和声音,可以逼真切近地冲入耳廓,直抵心头,萦回环绕,经久不息。从《诗经》诞生至今,历经几千年,即便在语文表达方面有了诸多创造、技法一再地更新与累加,我们所创造的语言能量与它相比还是逊色多了。好比绘画,我们用各种各样浓烈鲜艳的色彩涂抹,可是要比试《诗经》之绚丽斑斓,仍然要差许多。因为现代化学颜料并不耐久,在风与光的侵蚀下很快褪色。而几千年前的人类取于大自然的永不褪色的颜料,早就经受了强光的照射和风雨的冲刷,是一种根本的存在。古人用来表达的物质材料,在获取和使用上与我们现代人存在着巨大区别,这些用于记录的原料具有天然的属性,质地纯粹坚韧,也就经得住岁月风霜的磨洗。而我们今天用来表达的诸多符号与方式,已经大大地化纤化了,那鲜亮与生动只是浅表的一层,很快便会风化殆尽。
它们不是取自恒久的存在,没有原力原气。远古的诗人可谓心性纯稚,许多时候宛如孩童。他们的视野中除了大自然,除了那些欣欣向荣的绿色生命和翱翔于高空、奔跑于荒野的飞禽走兽,绝少别的物事。风雨雷电加到他们身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遭受自然的摧折和冲击的时候,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其他生命一起经受折断和摧裂、死伤和逃逸,更有应对和躲避、合力与搏杀。他们看到的太多了,经受的太多了,面对侵犯,可以逃避的方法比现在少了许多,可以说抗拒之力既强大又微弱,绝无什么现代奇技淫巧,所用皆是最原始最直接的方式。也就是这种实在性和直接性,构成了最基本的生存方式。对自身生活以及周边这个世界的表达,它们不走形也不隐晦,更易于理解,直接定格在人的视野和心灵中。
刊于《青年作家》2019年第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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