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尉然,河南郸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02 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和出版小说作品一百余万字;作品曾获新世纪首届北京文学奖,第二、第三届河南省文学奖,第三届老舍文学奖,河南省政府文艺成果奖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李大筐的脚和李小筐的爱情》。
重金属
后来的事情令人匪夷所思。它发生在我老婆生产的同一天,也就是我儿子出生的当天。我不知道是否出于巧合。
当时我正窝在卧室的床上翻闲书,老婆在客厅里看电视。老婆突然喊了一声肚子疼。我闻声赶过去时,她已倒在沙发上,泪流满面。其时她正看到清宫剧里一个妃子难产,产妇高声尖叫,御医、接生婆和宫女乱作一团。我问怎么了?老婆说可能是要生了。我说那咱赶紧去医院吧。老婆说等等,让我看完这一段。
不由分说,我两手插进老婆的腋下,把她搀扶起来,一面转头往厨房里喊,爸!爸!其时我爸正在厨房里为我老婆熬鸡汤。喊了几
声,厨房里没反应,我又转头往另一个卧室里喊,妈!妈!喊了几声,卧室里也没反应。其时我妈正……躺在公墓里,她已经去世四五年了。一着急,我就乱了方寸。老婆挺着大肚子,由于怀孕,体重已经增长到一百五十多斤,她又往下坠着身子,我一个人根本搀不动她。我心里不由对我爸生出怨绪,唉,都到这节骨眼儿上了,这老头还在厨房里磨蹭什么呢。
老婆往下坠着身子,赖着不走,主要是想把妃子难产那一段看完。
妃子母子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怎么能丢下他们去医院呢?老婆这么说着,眼泪流得更欢了,老公,请你有点同情心好不好。
我只好暂且放下老婆,跑进厨房。
老爸正双手抱着脑袋蹲在灶台边的地上,汤勺撂在他的脚边。
我问爸你怎么了?
老爸说头疼。
这不是添乱吗?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头疼。我只好又返身跑回客厅。此时电视里一群臣子正跪在地上,恭贺皇上喜得龙子。老婆的眼睛已经不盯在电视上了,而是低头盯着自己的裆部。那里已经濡湿了一大片。
这是怎么了?我惊讶得心脏差点儿从喉咙里跳出来。
可能是羊水破了,送我去医院。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我抱起老婆就下了楼。
从医院回到家里,已经是一周以后了。
为我们开门的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说他熟悉,是因为他无论面貌五官,还是举手投足,都酷似我爸;说他陌生,是因为他比我爸身材偏瘦,不,是整个人比我爸小了一圈儿,就像缩小版的我爸,年龄似乎也比我爸小了几岁。总的看起来,他就像我一个失散多年的叔叔。见我们抱着儿子回来,他面露喜色,显示出想抱一抱新生婴儿的神情。我没把儿子递给他,略微生疏地把身子一侧,躲开了。
您是……我犹豫着问道。
老婆抢在前头说,爸,快瞧瞧您孙子吧。
说着,老婆拿胳膊肘暗暗碰了碰我,示意我把儿子递给他。我只好不情愿地把儿子递过去。他抱住我的儿子,满脸慈祥,乐得嘴都合不拢,几次试图去亲小家伙,又深怕自己脸上的胡茬扎着他的小嫩脸蛋儿,终于没亲。我借口儿子困了,赶紧把儿子重新接过来。我和老婆抱着儿子进了卧室,关好门,我才问老婆那人是谁。老婆惊讶地说,那不是你爸吗?瞅你那眼神儿,连自己的亲爹都认不出来了。我说,可是他比我爸瘦,也比我爸年轻啊。我心里疑云重重,甚至担心有人冒充了我爸爸。
老婆说,我问你,你爸有兄弟吗?
我说没有啊,我爷就我爸独苗一个。
老婆又问,那你爸是不是双胞胎?
我说这不是废话吗?连兄弟都没有哪来的双胞胎?
那不就得了。老婆悄声对我说,这话千万不要对外人说,要不人家会笑话你的。也不要对你爸说,他要是听了该多伤心啊。
我当然不会对外人说,也不会对他本人说,但不说不等于没事,也无法驱除我内心的怀疑。我发现除了体形和年龄的差异外,他和我爸连性格上也不尽相同,甚至正好相反。我爸是个乐天派,就是人们常说的老小孩,性格开朗,语言幽默。他呢,整天耷拉着一张脸,就像一个闷葫芦,半天也不说一句话,有时脸上还浮现出愁容。有了一个白胖的孙子,有什么不高兴的呢?想到这里,我心里又多了一层担心。老婆过完月子,产假结束以后是要上班的,我也要忙我自己的事,孩子无疑是要交给他带的。网上几乎每天都有拐卖儿童的消息,还有保姆虐待孩子的传说,把孩子交给这个疑似父亲的人带,能放心吗?也许就在我送老婆去医院生产那天,这个人就已经悄悄顶替了我爸,只是由于我当时过于着急和慌乱,没有留心在意。我在心里把事情的前前后后捋了一遍:那天老婆喊肚子疼时,他正好头疼,是巧合,还是另有蹊跷?头疼如果成了一个借口,他正好可以不去医院。在我陪老婆住院的这一周里,他一次医院也没去过,他在家里都做了什么?如果这个人不是真正的我爸,那么真正的我爸又去了哪里?
我把自己的疑虑和老婆说了。
没想到老婆却笑起来,你这人是怎么了?爸就是爸,爸还有假的?
我说,也许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就在我们夫妻说话的当口,有人敲门。打开门,进来的是对门的王大妈。王大妈一进门就大惊小怪地说,哎哟,你们可算回来了。吓死个人了!你们去医院的那天,我正在阳台上浇花呢,就听见有人敲你们家的门。我开门看了一眼,门外没人。我就进去接着浇花。可是刚拎起水壶,又听见有人敲你们家的门。打开门一看,还是没有人。这一回我就多长了一个心眼,没有马上离开,耳朵贴在你们家门上听了听。你猜怎么着?原来敲门声是从里面传出来的。我一想,这不对头,就找来几个街坊,一商议,把你们家的门给撬了。你猜怎么着?你爸正趴在门口里面的地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幸亏送医院及时,才没酿成大祸。我和老婆对视一眼,都感到意外。我问,送到哪家医院了?王大妈说人民医院。我和老婆又对视了一眼,更感到意外,因为我老婆生产也是在人民医院。可能是因为不在同一个病区,所以没有遇上。
没想到你爸前脚刚出院回来,你们后脚也出院回来了。王大妈说。
谢谢啊,多亏了您。我和老婆赶紧道谢,并答应要去那些帮忙的街坊家一一登门道谢。
王大妈离开后,老婆朝我撇了撇嘴,这回没话说了吧?你的怀疑一点根据都没有。
我没再说什么,但心里的疑虑并没有消除。因为这根本就是两码事。
我偷偷找出他的病历。脑电图:正常。心电图:无异常。CT扫描:无器质性病变。医师诊断结果:病因不明,疑劳累过度,或精神焦虑所致。我又查看了他所用医药价目表,发现都是些补充体能和营养的药品。也就是说,他住院一周,其实什么病也没有,相当于在医院疗养。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所谓的病,是假装出来的?如果是装病,目的是什么?
为了更慎重,我带着病历去了一趟医院,找到了他的主治医生。
医生狐疑地问,你是患者的儿子?
我作了肯定的回答。
医生摇摇头说,不像。
我问,为什么?
哼,为什么?那要问你自己!医生突然就情绪激动起来,如果是亲生儿子,哪有老子住院都不来看一眼的?整整一周啊,我从来没在病房里看到过你的影子。我说的是事实吗?
我说,是事实,可是……
医生打断我,你先等我把话说完。
您说吧。
是的,是你老婆要生产了,要赶紧送医院,当时是有特殊情况。但是,你就可以放着你的父亲,躺在地上人事不省,而不管不问吗?
当时他不是躺在地上,是蹲在地上。我纠正说。
躺和蹲,你倒是分得清。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蹲,继而躺。他是蹲不住,坚持不住,忍受不住,才躺倒在地上的,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的病情在急剧恶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在你的亲生父亲病情急剧恶化的情况下,你带着你的老婆扬长而去。
我忍不住又纠正他说,不是扬长而去,是我老婆羊水破了,我才……
医生再次打断我,请你等我把话说完。
我再次闭嘴,等他往下说。
医生却没有接着说下去,而是哽咽起来,流出了眼泪。他抽出纸巾擦着眼泪,没想到越擦泪越多。他干脆不擦了,伏在桌子上失声痛哭。他一边痛哭一边用力拍打着桌面,一边用力拍打着桌面还一边用力跺脚,出现了明显的歇斯底里症状。我想劝住他,或者请
他就近到精神病科看一下,但我什么也没敢做,只是僵直身体站着,等他哭完。
他终于哭完了,问我,知道我为什么哭吗?
我刚要回答,他又接着说,是因为就在一周前,我父亲去世了。他老人家临终时拉着我的手说,儿啊,我走了以后,你可要照顾好自己呀。你听听,我爸都照顾我一辈子了,临终了还对我放心不下。那么,好吧,咱们接下来探讨一下患者的症状。
连个过渡都没有,医生几乎在瞬间就平静了,十分专业而认真地谈起了病情,好像他从来都没激动过。
回到家以后,我仔细琢磨了医生对病情的分析。按照医生的说法,这种病非常罕见,目前医学界还没有对其做出准确的定位,甚至连一个统一的正规名称都没有,只有一个俗称,收缩症。主要症状是,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一般是七十五岁以后,身体各部位同比收缩,变小。收缩的速度因人而异,有的一年收缩不到一厘米,而有的一年就可以高达五厘米。有的几年后会自动停止收缩,有的则伴随至生命的终结。说到底,它其实算不得一种正儿八经的病,因为各种医疗设备,包括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精密的医疗器械,都无法查找到其病灶及其成因。也不需要药物治疗,只需补充能量和营养即可痊愈。即使不痊愈也无关紧要,因为它不会影响到身体机能的正常运转,更不会危及生命。也可能正是由于上述原因,全球范围内对其研究不像对艾滋病和癌症的研究那样热门,不仅研究者寥寥,而且研究成果也乏善可陈。
虽然医生的分析非常中肯,但仍未解开我心中的疑团。我也向他请教了收缩症会不会改变人的性情,他明确告诉我,不会。既然不会改变性情,那么现在呆在我家里酷似我爸的人,就不一定是我真正的爸爸。
看来只有靠我自己来解开这个疑团了。
我主动靠近他,与他闲聊。话题非常广泛,几乎涉及到以往家里生活的各个方面。特别在很小的细节上,我非常较真。这样做当然是为了试探他,以期证明他是否是我爸。比如说,我小时候掏鸟窝摔折了腿。仅在这件事上,我就与他聊了星期天的一整个上午。当时我几岁,在小学几年级,我上到什么上面掏鸟窝,掏的是什么鸟,摔折的是左腿还是右腿,去了哪家医院,在医院住了多少天,主治医生姓什么,谁去学校请的假,请了几天假,来家里看我的同学都是谁,他们给我送了什么礼物,等等。他告诉我,那是在我九岁的时候,上小学二年级,我上劳动公园旁边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上掏喜鹊,结果掉下来摔折了左腿,去了大庆路上的中医院打的石膏,给我打石膏的老头姓郝,爱讲笑话,结果呢,住了一个星期院,该出院了,我却不干了,说是还要住在医院里听郝医生讲笑话,非逼着我妈再去学校请一个星期的假不可,等到我的同学王大壮和李强来家里看我的时候,我就把郝医生讲的笑话讲给他俩听,结果我们几个小毛头笑得前仰后合,把他们送给我的礼物,一个塑料鸟笼都给压扁了……
与他聊天并没有对我的判断起到多大作用,甚至起到了相反的作用,把我搞得越来越糊涂了。比方说我只是问他那个医生姓什么,他不但说出了那个医生的姓,还说出了他是个老头,还爱讲笑话,我为了听他讲笑话逼着我妈再跟学校请假。连这些细节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是我爸才怪。但就在我几乎认定他就是我爸时,有些细节他又讲错了,比方说,他说我是在劳动公园旁边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上掏喜鹊,而实际上我爬上的既不是劳动公园旁边的梧桐树,掏的也不是喜鹊,而是爬到我妈的单位前进机械厂红砖水塔上掏斑鸠。还有来看我的两个同学,并不是王大壮和李强,而是王大强和李壮,他们送给我的鸟笼,也不是塑料的,而是细铁丝编成的。这时候我又倾向于认定他不是我爸了。
他到底是不是我爸,还是一头雾水。
我只有借助高科技手段了,那就是做基因比对,也就是通常所说的DNA鉴定,这种事当然得隐瞒住家人,包括我老婆。
那天老头为了给我老婆熬鱼汤催奶,收拾鱼的时候让鱼刺扎破了手指,有几滴血落在了案板上。我借口让他去找创可贴包上,接手熬鱼汤,偷偷把那几滴血收集了起来。
我正是带着那几滴血和他的身份证去做鉴定的。
基因比对的结果出来后,拿着单子,我的手在发抖。我承认,当时我的心里非常复杂,也非常矛盾。说实话,我不愿意他是我爸,因为以前的我爸不是这样的,我希望找回以前的我爸。同时我又愿意他是我爸,因为如果他不是我爸,那我就连这样一个爸爸也没有了。他去菜市场买菜了,老婆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一连喝了三杯水,直到觉得膀胱无法承受时,我才决定把写有鉴定结果的单子打开。
基因比对的相似率为99.96%。
也就是说,我和他是有血缘关系的亲生父子。
我头脑空白地坐了一阵。又喝了三杯水后,就起身去了卫生间。便后冲水的时候,伴随着哗哗的水声,我的眼泪也流了下来。我经常解释不清自己行为的动机,就像解释不清此刻我为什么流泪一样。
在弄清楚我爸是我爸以后,我很想为他做点什么。首先当然是想阻止他的身体收缩。但我知道,这个我做不到。医院都束手无策,我能有什么办法呢?那就改变一下他的精神状态吧。我觉得他过于消沉了,他总是沉默寡言,除了买菜,很少出门,这可能与他对生活的态度有关。
有一天,我对爸说,爸,咱小区的叔叔阿姨都跳广场舞,您为什么不去?
爸不置可否地冲我动了动嘴角。
我可以跟你介绍王阿姨,她正愁找不到舞伴呢。我又怂恿说。
我爸说,抽不出空,我还要买菜做饭。
买菜不用你管,不远处就有一个超市,我下班就捎回来了。至于做饭,是不耽误的,他们都是饭后去跳舞的。
爸又动了动嘴角,最后只说,算了。
他并没有解释为什么就算了。他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
我把爸的状态跟老婆说了,并表示了自己的担忧。老婆想了想,说她好像记起爸以前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也有过类似的状态。是什么时候呢?她用指尖揉了一阵眉心,突然想起来了,她告诉我,就是在我妈去世后的那一段时间。妈的去世对爸的打击很大,那一段时间他是很消沉。是啊,跟现在的情况实在是太像了。那时候,为了调节爸的情绪,我和老婆不断抽出时间陪他出去散心。
老婆说,对了,那天去劳动公园散心,我还拍了照片。
找出照片看看。我说。
我们在电脑硬盘的文件夹里找到了那些照片,不过只有一张照片上有爸,他当时情绪不佳,只照了一张就不愿意再照了。那是一张我和爸的合影,站在我身边的他眉头紧锁,脸拉好长。老婆看着照片,不知想起了什么,点击鼠标把照片放大了,又盯住仔细瞅了半天。
我突然有一种感觉。老婆说。
什么感觉?我问。
老婆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一种怪怪的感觉。就好像……好像爸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妈刚去世那段时间。
这怎么可能?
我也知道不可能,但我就是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老婆说着,若有所思,刚要说什么,卧室里儿子醒了,哇哇大哭,她赶紧丢开这些,往卧室里跑过去。我一个人翻动着照片,把以前的照片也翻了出来。翻着翻着,我也产生了老婆那样奇怪的感觉,不,应该叫奇幻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有一次,上班的中途我因事回家了一趟,还没进门就听见屋里有人高声大气地说话。我停住脚步,站在门外听了一阵。原来是爸爸在说话。
老伴,你赶紧把家里收拾收拾,咱未来的儿媳要来咱家了!我出去买菜,留那姑娘在家吃饭。你瞅这家里乱的,人家姑娘初来乍到,别让人家看咱的笑话。哎,我说你听见没有啊?老伴!老伴!老伴——!
爸爸的喊声越来越高,似乎就要发脾气了。
我赶紧开门进去。
爸爸愣了一下,望着我问,你找谁?
爸,你不认识我了?我说。
他仔细瞅了瞅了我,说,你怎么成这样了?
我成什么样了?
你比我儿子老成多了。
此时的我爸身体硬朗,腰板挺直,精神矍铄。最显眼的是他的头发,竟然乌黑油亮。按照他当时的面貌神态推算,他顶多也就是四十多岁的样子,但由于有了以往收缩症的经验,我也没有感到太吃惊。而且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再怀疑我爸的身份。
我说,爸,您孙子呢?
孙子?爸爸感到大惑不解。
我赶紧去卧室看了一眼。还好,我的宝贝儿子躺在床边的摇篮里,睡得正香。爸爸跟在我身后进来,探出脑袋也往摇篮里看着。他低头看一眼孩子,抬头看一眼我,抬头看一眼我又低头看一眼孩子。这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阵,他的脸上突然现出惊讶的神情。
哪来的孩子?他问我。
我说,这是您孙子啊。
我还没有儿媳呢,怎么会有孙子?我刚才还和你妈张罗着,说是你的对象要来咱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话长。
我把爸爸扶进客厅里,安抚他在沙发上坐好。接着我就跟他讲述起事情的原委。为了让他比较容易接受急剧改变的事实,不至于惊吓到他,我讲述的时候做到尽量耐心细致、语气平和,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从他患上收缩症那天说起,一直说到眼下。爸爸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怔怔的,安静地听着,从头到尾没插一句话,他脸上神情的变化逐次分明,但不是渐渐明白,或者恍然大悟,而是恰恰相反,那就是从迷惑陷入到更深的迷惑之中。
尽管我和老婆都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事情的发展还是出乎我们的预料。
主治医生原来的估计不够准确。按照医生的说法,患上收缩症的人,收缩的速度因人而异,有的一年收缩不到一厘米,而有的一年则可以收缩高达五厘米。我爸却不像他说的那样,他超出了一至五厘米的范畴,在第一次一下子收缩几厘米以后,他整整两年身体都没有再收缩,只是他的年龄在快速地变小,身体快速变年轻。伴随着年龄,他的生理、心理和心智也在做着相应的变化。到了第三年,他突然就变成了二十多岁的样子。也就是说,那两年里他一直是四十多岁,一夜之间他就从四十多岁跳跃到了二十多岁。他的变化不是渐进式的,而是呈阶梯式跳跃,一下子就跳过了二十年的岁月。这样一来,爸爸看起来就不像我的爸爸,倒更像我的弟弟,因为那一年我正好三十岁。
只要我和爸爸一起出门,碰上熟人或者朋友,在他们惊诧的目光里,我都要向他们介绍他是我爸爸,并且解释我爸爸为什么这么年轻。虽然这样做很麻烦,我的熟人或朋友很吃惊,但我也只能如此。时间一长,我也就习惯了。熟人或者朋友也习惯了我有一个比我还年轻的爸爸。
在所有的熟人中,对门王大妈的反应最为强烈。
什么?这是你爸!王大妈吃惊得眼睛和嘴巴一起张圆了。
王大妈揉了揉眼睛,再靠近些看,眼睛和嘴巴第二次张圆,而且比第一次更大更圆。
我的天!王大妈惊叫一声。螃蟹,真的是你吗?
爸爸在王大妈的惊叫声中显得非常窘迫,他的脸都红了。他躲到我的身后,怯怯地叫了一声王大妈。
王大妈却说,螃蟹,你怎么叫我大妈?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小芳啊。
这一次,我爸爸吓得更厉害了,他拉起我的衣袖,赶紧离开了。
我不知道王大妈嘴里的螃蟹和小芳是谁,也许是他们俩小时候的乳名或者绰号。我以前曾经听我爸说起过,他和对门的王大妈是老街坊,从小一块长大的。我只知道这些。
从此以后,只要有空闲,王大妈就来我们家串门,想方设法跟我爸爸套近乎。她不停地和爸爸说话,眼睛一刻也不离开他。王大妈说的都是以前的陈年旧事,什么她和我爸在黄家胡同小学是同班同学啊,什么在红星纺织厂上班时他们都在同一个缫丝车间啊。话都是王大妈一个人在说,我爸基本上没有响应。我爸只是听着,听也不好好听,有时他手托着腮,看似在听,其实他的心思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盯着窗外的空调外机,几只麻雀在那里跳跃着,他的眼珠跟着麻雀在转动。那些往事太久远了,我和老婆都不了解那个时代,所以也插不上嘴。他们聊他们的,我们该干什么就干什么,何况我和老婆还有两岁的儿子要照顾。有一次,儿子拉在了卧室里,而给孩子擦屁股的湿巾却落在了客厅的沙发上,老婆让我到客厅去拿,当我鲁莽地撞进客厅时,无意中竟然发现王大妈正在我爸面前抹眼泪。
王大妈来串门的次数多了,一听到敲门声,我爸就害怕。他总是让我先不要开门,然后他自己跑到门后,从猫眼里往外看看来人是不是王大妈。如果是,他就跑到沙发或者衣柜后面藏起来。
老婆悄悄对我说,喂,你看出来没有?
我问,看出什么?
老婆说,爸和这个王大妈,年轻的时候肯定关系不一般。
怎么个不一般?
说不定,他们年轻的时候恋爱过。
我想了想说,嗯,有这个可能。
老婆说,不是有可能,而是可能性相当大。
这可如何是好啊?
没关系的,王大妈这是在重温旧梦。过一阵子,她就会清醒的。
是啊,只要她还有自知之明,就不应该纠缠住旧事不放。她也不瞅瞅自己多大岁数了,我爸可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呢。
但事情的发展还是和我们估计的有些出入。王大妈不仅没有收敛,而且来串门的次数更勤了。我和老婆呢,碍于面子又不好说什么。我们两口子合计了半天也没合计出什么对策。如果王大爷还活着就好了,起码王大妈不会这样明目张胆,可王大爷偏偏十年前就去世了。如果我妈活着就好了,起码王大妈会对我妈有所顾忌,可偏偏我妈也去世几年了。如果王大妈的儿女跟她住在一起就好了,起码王大妈会给儿女留点面子,可偏偏她的一双儿女都搬了出去,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独居。
正当我们无计可施之际,我爸想出了对策。他不再被动地躲藏,而是赶在王大妈来串门之前,就提前出了门。这个对策果然行之有效,此后王大妈几次来串门都扑了空。几次扑空之后,我们以为王大妈会识趣,不再来串门了。没想到扑空不仅没有打击到她,反而激发了她更大的热情。她干脆整日呆在我们家,就连吃饭的时候也不离开。每到我们开饭时,她总会说,给大妈也添一副碗筷,我要尝尝你们的手艺。这就有些没羞没臊、没脸没皮的意思了。这显然是王大妈精心制定的反计谋,守株待兔,专门用来对付我爸的。果然,有几次,我爸回来的时候撞上了王大妈。我爸无处可躲,尴尬得脚手都没地方搁。王大妈却激动得眼睛直放光,她又跟我爸扯起了旧事。
这样的几次之后,有一天我爸回来,突然宣布他已经有女朋友了。
当时王大妈也在场。
我爸从背后拿出一枝红色的玫瑰,说这枝玫瑰就是女朋友送给他的。这么说着,我爸还把玫瑰凑到鼻子底下,陶醉地嗅着。这时我们才发现,我爸真的像热恋中的人那样精神焕发,他不但穿上了西装,还打着领带。
王大妈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她什么也没说,起身就出了门。
我问,爸,你真的有女朋友了?
我爸说,是啊,她叫李淑珍,在前进机械厂上班。
我和老婆吃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因为李淑珍正是我妈的名字,而且她老人家在前进机械厂工作了三十年。
我爸却不顾我们的惊讶,接着宣布,明天他就带女朋友来家里吃饭。
先等等,我赶紧阻止说,爸,你们刚刚认识,明天就领她上门,是不是过于仓促了?
我爸说,我和淑珍不是刚认识,而是已经谈半年了,之所以一直隐瞒着你们,是想给你们一个惊喜。
这哪里是一个什么惊喜,简直就是一个惊吓。晚上,我和老婆无法入睡,我们商量着怎么迎接我爸的女朋友,也就是作为姑娘的我妈进这个家门。在我,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微妙了。想想看,如果明天爸爸领回来的真是我妈,那么我该如何面对她呢?毕竟我妈还是个姑娘,还没有结婚,还没有把我生出来。还有一个让我们不能理解的事实是,我妈已经去世多年,她老人家的骨灰就安放在公墓里,我爸是在这个世界上的哪个角落里找回了姑娘时代的我妈?
好在那种设想出来的场景并没有发生,但第二天发生的一幕并不比设想的缺少戏剧性。我和老婆下班回来,还没走下电梯就听见一片吵嚷。王大妈身边放着一个巨大的旅行箱,双手叉腰,正冲着我们家紧闭的房门摆事实讲道理。
螃蟹,有种你出来!藏着掖着的算什么本事?我就只问你一句话,摸也让你摸了,亲也让你亲了,凭什么一转眼你就扔下我,去找了那个机械厂的李淑珍?我也是百里挑一的姑娘,哪一点比不上李淑珍了?是缺胳膊还是断腿了?哼,你嫌我有狐臭?我还没嫌你有脚气呢!都是工人阶级,谁嫌谁呀。
这哪里只是一句话。
我和老婆赶紧上前,好言安慰王大妈。
王大妈一见我们就委屈地哭起来,告诉我们她就要搬走了,到女儿家去住,临走她就想跟我爸说一句话,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解开她藏在心里一辈子的一个疙瘩。我和老婆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她的要求。王大妈见我们犹豫,一屁股坐在旅行箱上,声称如果不答应,她就不走了。我们拗不过她,只好敲门。
开门的是我们三岁的儿子。
你爷爷呢?我问。
儿子手指着厨房,说爷爷藏进碗柜里了。
王大妈和我们一起来到厨房。在我把手伸向碗柜门的时候,不禁为我爸捏了一把汗,我在心里替我爸想着怎么回答王大妈的诘问。如果放到现在,摸和亲又算得了什么呢?但如果把当年的时代背景考虑进去,回答这个诘问就麻烦得多了。还没等我想好答案,王大妈却等得不耐烦了,伸手就打开了柜门,一把就把我爸从碗柜里提了出来。被提出来的已经不是一个青年,而是个孩子。我没有感到意外,我知道这个孩子就是我爸。他看上去和我儿子年龄相仿,也就两三岁的样子。他低垂着眼睛。我觉得他的浑身都在发抖。
儿子走上前搂住他说,爷爷别怕,我来保护你。
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对于这样的孩子,王大妈是注定问不出什么来的。
于是我说,王大妈,我爸就站在你面前,有什么话,你就尽管问吧。
王大妈最后瞥了一眼我爸,嘴里失望地咕哝了一句,算了,转身走掉了。从此,王大妈就从这个小区里搬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们再见到她时,已经是悬挂在殡仪馆吊唁大厅里的遗像。
我爸和王大妈的情感故事让我们唏嘘感慨了好一阵。老婆甚至认为,王大妈的那阵子闹腾,可能就是当年真实情景的再现。王大妈见到年轻时代的我爸,于是就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强烈的刺激导致她精神有些错乱,于是在她眼里时空移位,她自己又回到了从前,心有不甘。岂不知时过境迁,一切都难以寻回。老婆说到这里的时候,眼圈红了。我也因此浮想联翩,假如当年我爸娶的不是我妈李淑珍而是这个王大妈,我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老婆反而被我的这个假设逗笑了,说假如是那样,我什么样子也不是,因为我就根本不会存在了。我一想也是。由于我爸当年的东躲西藏而摆脱了王大妈,才有了今天的我;假如当年我爸屈服于王大妈的穷追不舍,代替我的将是我的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现在由我代替了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兄弟而生活在这个世上,我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假如我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我就不会和我现在的老婆相遇,那我老婆又会嫁给谁?老婆听了,笑着向我扑过来,说谁也不嫁,就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等我。虽然只是玩笑话,但也惹得我和老婆相拥着流了好一会儿眼泪。
假设代替不了现实,我们不得不面对它。
眼下我们要面对的现实是,我和老婆都分辨不出站在我们面前的这两个三岁的男孩哪个是爸爸哪个是儿子。他们两个太像了,年龄、身高、胖瘦、肤色都差不多。不,不是差不多,而是完全相同。他们简直比双胞胎还双胞胎。几乎就是同一个模板制造出来的。我们试图在他们之中的一个脸上找出一个痣或者雀斑,以便与另一个区别开来。找了半天,老婆惊喜地说她找到了一个。那个痣只有芝麻那么大,藏在一个孩子的耳朵后面。我却没有老婆那么惊喜,因为我在另一个孩子的耳朵后面也找到了一个痣,那个痣也只有芝麻那么大。也就是说,他们即使有痣也是一样的痣,同一个位置,同样大小,一模一样。
为了区别,我们只好给他们穿不同的衣服。
这样做也有搞混的时候,因为他们为了捉弄我们,往往把衣服换着穿。当我们张冠李戴地把儿子叫成爸爸、把爸爸叫成儿子时,他们就开心地大笑。我们越尴尬,他们越开心。靠问是问不出来的,他们总是让我们猜。每当我们猜错时,他们就笑得更欢实了。按理说,猜对的概率占50%,猜错的概率当然也只有50%,但我们发现我们总是猜错,他们总是大笑不止。在他们的笑声里,我们终于起了疑心。
是不是我们猜对了,他们也笑?老婆说。
我问,为什么?
老婆说,为了迷惑我们呗。
我生气地说,这两个兔崽子……
话没说完我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我口误了,因为兔崽子只有一个,另一个是我爸。
因此我和老婆不得不改变对策。我们喊他们的时候,故意不面向他们,不针对哪一个,哪个答应了哪个就是。比如我喊儿子,其中一个答应,哎。那么这一个肯定就是儿子了。我喊爸爸,其中一个答应,哎。那么这一个肯定就是爸爸。起初挺有效,但这种对策也只是暂时的。没过多久,他们很快就识破了我们的计谋。我们再喊爸爸或儿子时,他们要么都答应,要么都不答应。这样一来,我们又无法分辨出哪个是爸爸哪个是儿子了。
老婆几乎要崩溃了。
为什么要分辨那么清楚呢?有一天,老婆带着明显的情绪对我说,反正不管哪个是老的哪个是少的,两个我们都要养活,分辨清楚有意义吗?
我说,当然有意义。
什么意义?你说说看。
爸爸和儿子,我们要区别对待。对爸爸,我们要孝敬养老;对儿子,我们要培养教育。爸爸的日子不多了,能多孝敬一天是一天;儿子的路还长着呢,能培养成才就培养成才。如果二者混淆了,我们怎么区别对待呢?譬如说,儿子淘气了,我们可以打他的屁股。如果我们分辨不出他们哪个是爸爸哪个是儿子,这个屁股就不能随便打,万一打错了,打到爸爸屁股上了,那就麻烦了。儿子的屁股打得,爸爸的屁股打不得。老子打儿子的屁股,是教育;儿子打老子的屁股,就成了忤逆。
老婆一听还有这么多的讲究,就不再吭声了。
那么我们就接着分辨他们的身份,虽然分辨起来困难重重,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
可还没等我们分辨清楚,儿子就该上幼儿园了。这时候,分辨他们的身份就就更加迫在眉睫了。让儿子上幼儿园,是理所当然的。但让爸爸上幼儿园,就有些失敬了。
还好,通过耐心细致地观察,我们终于找出了他们的不同——只要电视一打开,两个孩子就开始抢遥控器。一个要看戏曲,一个要看动画片。不消说,爱看戏曲的是爸爸,爱看动画片的是儿子。
走,上幼儿园去!我手到擒来,揪住正看动画片的那一个的耳朵就出了门。
另一个直瞅我。
我赶紧赔着小心对他说,爸,您接着听您的戏。
老婆小声对我说,哎,你别弄错喽。
我大咧咧地说,放心吧,错不了。
我的这种自信一直持续了一个学期。第二个学期幼儿园开学的时候,我的自信开始动摇了。一天上午,儿子上幼儿园前,我照例打开电视机。可是,我发现只有一个孩子在看,另一个不见了。
于是我问,怎么只有你自己?
他回答,他走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他只告诉我,他要把自己弄丢。
就这么的,我爸爸不见了,他失踪了。我和老婆找遍了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也没有找到他。后来我和老婆打算在报纸或者电视上搞一个寻人启事,想了想,还是放弃了,因为我们找遍了家里的老相册,也没找到爸爸三岁时的照片。何况即使找到照片也不一定有用,爸爸的收缩症毫无规律,他的生命正在跳跃着递减,他现在也许只是几个月大的婴儿了,他或许正被人抱在怀里,就算我们父子在大街上迎面相遇,也认不出彼此了。
自从我爸失踪后,我儿子变得安静了,没有人再跟他抢遥控器,他一个人看起电视来有滋有味。但是我发现他看的并不是动画片,而是戏曲。
你怎么不看动画片?我问儿子。
儿子说,我从来不喜欢看动画片,喜欢动画片的是爷爷。
我心里一惊。难道我以前揪着耳朵往幼儿园送的,不是我儿子,而是我爸爸?我把自己的想法跟老婆说了。
老婆说,别听孩子满嘴瞎说,老年人都爱听戏,小孩都爱看动画片。
我问,为什么?
老婆说这是一般规律。
我说儿子现在就爱听戏。
老婆脸上一惊,说这怎么可能!
我朝客厅里努嘴,示意给老婆看。只见他正坐在沙发上,随着抑扬顿挫的京戏唱腔陶醉地摇晃着脑袋。原来以为爸爸失踪以后,就只剩下儿子了,问题就简单化了,没想到事情反而变得越来越复杂了,即使只剩下一个,我们依旧分辨不出他到底是谁。也就是说,现在的首要问题是要搞清楚,我们到底是弄丢了爸爸,还是弄丢了儿子。
刊于《青年作家》2017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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