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亚军 1967 年10 月生, 陕西省岐山人,1984 年底入伍至今,曾在新疆服役16 年;现为北京某部队出版社副社长,大校军衔;著有长篇小说《西风烈》《她们》《伪生活》等七部,出版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十五部,以及散文集《一场寂寞凭谁诉》等;作品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首届柳青文学奖等;部分作品被翻译成英、日、俄、法等文字;现居北京。
文 / 温亚军
拐弯的夏天
自从来火烧堰巷照顾摔伤的母亲,丁雪怡只到芳草翠园广场跳过三四次舞。就这几次,她已感到身后有双眼睛盯着她,像汗一样,黏在身上,无论丁雪怡怎么躲闪,也不能甩脱。
这让她心里不舒服,甚至有些忐忑,在无法知晓利弊之前,她还不敢对这种目光的性质进行定论。凭直觉,那应该是男人的眼睛,而且是油腻老男人。年轻男子谁有心思混迹于广场舞大妈之中?既没过多的运动量,又没秀色可餐。只有那些目光浑浊、闲得无聊的中老年男人,才会喜沾沾地在一堆中老年妇女堆里蹭来蹭去,以为在这些被岁月蹂躏过的女人眼中,自己还是白马王子,既飘逸又俊朗。这也是老男人心理的自我安慰,网上有人调侃,很多喜欢广场舞的男人,表面上是跳舞锻炼身体,增加情趣,实则为了揩油。
丁雪怡不迷信网上的说法,水深池子大,什么看法什么说法全信不得,要有自己的判断才好。所以,丁雪怡没有被关注的心旷神怡,心里反而不踏实,还是躲远点好。
抱着这个想法,一连几天,丁雪怡没再去芳草翠园跳广场舞。晚饭后收拾停当,她回房间玩会儿手机,母亲就会叨叨,怪她只抱着手机一个人玩,不陪她看电视。说白了,母亲是看不惯她玩手机,就像她原来看不惯母亲打麻将一样。本来可以各自为政,但母亲不愿孤守自己的阵地,哪怕母女坐在一起连节目内容都看不到一块。丁雪怡还是选择迁就,她毕竟是来照顾母亲的,不仅仅是生活,还兼有情绪。丁雪怡收起手机,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没心没肺地陪母亲看她最不愿看的电视剧。
开春的时候,母亲有天下楼时一脚踩空,滚下几级台阶,致使左脚腕骨折,最要紧的是左边髋部骨裂,疼得坐不住,麻将肯定是打不成了。在医院接受正骨恢复治疗了一段时间,按医生的说法,理论上没啥大碍,但因年龄偏大,要达到行动自如,至少得一年半载才行。母亲本来就性子急,在医院快憋死了,没等治疗结束,吵着闹着要回家静养。
母亲似从战场撤下来的伤兵,拖着打了石膏的左脚,歪着半个屁股,硬是遵从自己的意愿回了家。回到家生活又完全不能自理,得有人全天侍候。丁雪怡与弟弟丁雪松还没提请护工的话头,母亲看透了他们心思似的,摆着没有受伤的手说,龟儿子别耍心眼,老子有儿有女,才不要臭烘烘的护工噻。一句话堵死了姐弟俩跳到事外的所有想法,连商量都没得可能。丁雪怡没有选择的余地,照顾母亲的生活起居只能是她,弟媳刚怀上二胎,第一胎是个女儿,一直不甘心,刚放开二胎政策,他们就迫不及待怀上了,想儿子想疯了,这肚子还没显怀呢,弟弟已经宝贝疙瘩似地围着媳妇转,还能指望弟弟来给母亲接尿擦身子?弟媳更把自己金贵得不行,生怕脚步迈大了、胳膊挥高了会动了胎气,想要她给母亲端碗水,只能是个梦想。丁雪怡责无旁贷,也无计可施,只能拿着母亲的病情报告单,像真理在握,理直气壮地向单位请了事假,专门来照顾母亲。说专门,是指丁雪怡的人,她的心却没全放在母亲这里,她家里还有个恼人的幺妹,需要她在这个春天格外用心,以防幺妹意外怀孕。
前年冬季,丁雪怡在菜市场碰到一只脏兮兮的小黄狗,小黄狗本来是松懒地卧在菜市场门口墙根晒太阳,旁边人来人往也没惊动它,可见是见过世面的。丁雪怡不经意地向小黄狗望了一眼,正好迎上它抬头看过来的眼神。甭看小黄狗一身脏污,但它的眼睛又圆又湿润,眼神清澈透亮,与它乱糟糟的毛发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像落魄王子身上无法埋没的优雅与高贵。丁雪怡很惊异小黄狗眼神的温润与明亮,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果然是只因为“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小黄狗像是得到了某种认领的启示,迅速从地上爬起,颠颠地跟上了丁雪怡。它跟着,也不哼叫,只是时不时抬头深情地看着丁雪怡,她走,它也走;她停下买菜,它也停下候着,一点都不着急。应该是无家可归的流浪狗,看来饿得不轻。丁雪怡心生怜悯,多买了个猪肝丢给它,想着它有了吃的也就离开了。
谁知小黄狗并不急着吃,而是静静地望着丁雪怡足足有半分多钟,似乎是在确认她的态度。丁雪怡也看着它,笑道,快吃吧,你不饿吗?小黄狗从丁雪怡的眼神里看到了友好,不再防备,快速吞咽下猪肝,猩红的舌头舔着嘴唇,眼睛始终没离开丁雪怡,好像一离开,面前的人便消失不见了似的。丁雪怡心里一颤,没再说话。小黄狗一直跟着她买完菜,又跟到小区门口。天冷,丁雪怡不愿赶走它,不忍心把它扔在小区外面自己回家,她不知道黑夜来临时,小黄狗能去哪里避寒。丁雪怡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缘分了!她把它带回了家。在老公的反对声中,丁雪怡忍气吞声地给这只流浪狗洗澡,把它喂饱,打理干净,发现是只漂亮的小母狗,分不清是什么品种。当然,丁雪怡也弄不清狗的品种,她并不精通对狗的辨识,但能分清公母。
丁雪怡原打算先把小黄狗收留一晚,老公实在不喜欢再考虑送走,这么漂亮的小狗,或许在小区里面就可以找到收养的人,总比小黄狗居无定所到处流浪强吧。可是,当上高三的女儿回到家,看到突然出现的小黄狗,完全出乎丁雪怡的预料,女儿叛逆期的冷漠神情突然间消失,她欣喜若狂,扑上去抱住黄狗亲热个没完,与她上高三之后的情绪化简直判若两人。小黄狗也不生分,丝毫没有刚刚进入这个家庭的生疏、前程未卜的担忧,非常配合地欢腾。一人一狗欢快的瞬间,丁雪怡决定收养这只狗,不管它来自哪里,是什么品种,只要女儿喜欢。之前,在老公埋怨声中升起的念头,像强风下的云朵迅速消散。当即,丁雪怡顺着女儿的意思,给小黄狗起名“幺妹”,这本来是他们对女儿的昵称。
还别说,自从多了幺妹,女儿像变了个人,收起了“刺猬”皮,不再紧绷“高三”的脸,回到又说又笑的少女时代。女儿突如其来的变化,春风一般融化了丁雪怡心头因郁闷而慢慢积蓄起来的薄寒之气,她真心感激幺妹。可是,接下来问题又来了,女儿虽说性情变得开朗,可她对幺妹的热爱超过了即将到来的高考。而且,大有玩物丧志的趋势。这怎么行!高考比天大。背着女儿,老公已经和丁雪怡为幺妹的去留闹过多次,最狠时,都闹到要将幺妹送人,他要送的人都联系好了。
幺妹虽是土狗,养了一段时间,皮毛油光水滑,一看就是营养充足。丁雪怡说,你送出去给人,万一人家把幺妹宰了呢?老公说,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狗,怎么处理,关咱什么事?
丁雪怡一听,越发难受,倒把幺妹看得更紧,生怕老公一气之下真的把它送走。她倒不担心老公自己会动手,与幺妹相处虽不到半年,老公已经习惯这么个小家伙在家里奔来跑去,他自己是下不去手的。可丁雪怡有了危机感,她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打电话给母亲做工作,将幺妹暂时送给母亲喂养。这样,幺妹依然是家庭一员。母亲没有拒绝,爽快答应了,反正她一个人,有只狗做伴儿,也让家里多点儿生气。
把幺妹送至母亲那里没几天,弟弟丁雪松给丁雪怡来电话,不说人话,只拿狗说事,名义上说幺妹给母亲添了麻烦,实际上拐弯抹角告诉丁雪怡:别想着鸠占鹊巢。不,是狗占。
还没怎么样呢,丁雪松居然生出了这种想法,丁雪怡气得差点吐血,她咬着牙,从牙缝给弟弟蹦出一句话:哪个龟儿子动歪心思,反正我没有!
为打消丁雪松的疑虑,女儿高考完当天,丁雪怡打出租车隆重地将幺妹接回了家,这下可以完全放松,让女儿与幺妹朝夕相处了。
谁知没高兴几天,发现幺妹的身形有重大变化:幺妹怀孕了。带到宠物医院进一步证实后,丁雪怡的心如沉到湖底的石头,一点兴奋的波澜也没有。幺妹是土狗,本来就不受人待见,不然,它之前也不会成为一只流浪狗。土狗生的崽,总归还是土狗,等出生了,一大堆崽给哪个送?养幺妹一只,已看够了同楼本小区人的白眼,要养七八只……丁雪怡不敢往下想。在路上,她迫不及待就给母亲打电话,询问幺妹什么时候怀的崽。母亲能听出来兴师问罪的口气,破口大骂道,龟儿子连句谢的话都没得,上来就问狗崽子,老子养的是白眼狼!
果然,像丁雪怡预想的一样,女儿去北京上大学不久,幺妹产下了八只幼崽,除了毛发颜色的深浅和某个比较固定的特征之外,都是一副幺妹的幼嫩模样。毫无疑问,这些没有任何异样的小狗跟幺妹一样全是土崽子,送谁都不要,全部囤在家里,弄得家里像个狗窝,又乱又臭。老公都无力跟丁雪怡吵架,索性时常出差,能不回家就不回家,让丁雪怡自己收拾烂摊子。很快,接到举报,小区物业上门交涉了几次狗事。丁雪怡愁得头发白了不少。熬到狗崽子满月,还是门口的保安帮忙,将八只狗崽送上卖菜的车,拉到郊区送给当地村民了。经过这次教训,一到春季幺妹的发情期,丁雪怡就高度紧张,怕幺妹不懂自制,又惹下祸端。这个春季,丁雪怡却来照顾母亲,她怎能放心家里的幺妹,每天给老公发微信,提醒他出去遛幺妹时一定不要放开绳索,总怕他喝酒后,懒得给幺妹拴绳,让什么狗钻了空子。
这天午后,丁雪怡回家看幺妹。几天不见,幺妹对丁雪怡更是亲近,兴奋地抱着她的腿不放,望着它明亮的眼神简直叫人心疼。
老公只保证幺妹不与外面的公狗惹出事端,其他的事一概不管,幺妹好多天没洗澡了,毛发乱糟糟的,已能闻到身上的腥味了。丁雪怡烧好热水,给幺妹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幺妹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感激地用粉红色舌头不断舔着丁雪怡的手。她心里痒痒的,越发生出怜爱,便与幺妹多耍了一会儿,直到日头偏西,她才推开不舍的幺妹,给它加足狗粮,乘地铁往母亲家赶。火烧堰还没通地铁,八号线正在修建阶段,只能坐三号线,从衣冠庙站出来,还要倒次211 路公交,得去永丰立交桥调头,才能到火烧堰巷。立夏后天气越来越热,正是下班高峰,公交车上人挤人,丁雪怡不想夹在人缝里,出身臭汗。
她用手机导航,发现地铁口离母亲家并不太远,决定穿过芳草街,走回去。这样,还能熟悉一下周边环境。离开火烧堰近二十年,变化太大了,想找回当年的模样纯属枉然,只能寻找一些记忆,还是片断式的。丁雪怡出嫁前,这里的楼房很少,也不太高,差不多六七层的样子,在一片平房区也算鹤立鸡群了。如今,一幢幢耸立的高楼大厦把当年那些傲然的“鹤”都逼成了低眉耷眼的“鸡”,不过还好,住在这里的都是老邻居,像当年住平房那样,相互都熟悉,彼此都能耍在一起,也有个照应。不像住在高楼里的小区,都不知道对门的姓名,别说来往,养条狗叫几声都会被举报。
一想到狗,丁雪怡不免有些心乱,幺妹望她的眼神在脑子里乱晃。这段时间她不在家,幺妹每天只出来十几分钟,其余时间全被强行关在家里,这样就算是控制住了闹狗,也太可怜,可别得了自闭症什么的。正低头想着,冷不丁从旁边冲过来一个人把她挡住,你这个幺妹,叫你咋不理人?
正出神的丁雪怡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惊惶失措地望着拦她的男人,愣愣地不知说什么才好。男人惊喜道,果真是丁家的雪怡幺妹。
你记得我是哪个噻?
丁雪怡还没缓过神来,拘谨地摇摇头,记不得!
男人挠挠谢顶的头皮,又摸摸下巴茂盛的胡须,羞愧地说,难怪你不记得,我留了胡子,看起来是老头子了嘛。告诉你吧,我是火烧堰的栓娃子——巷子头开杂货店的老奔头是我老子。
噢——记忆的闸门一下子打开。说栓娃子丁雪怡倒一时想不起来,但说到老奔头,她马上就能想到,她的少女时代,对巷头杂货店的老奔头别提有多崇拜了,不过,主要崇拜的是他货店里的那些零食。
记起来了吧。我就说嘛,前阵在芳草翠园看到你跳过舞,这么多年没见,不敢认,不晓得到底是不是你,后来再没见你去跳舞喽?
哦,原来是这龟儿子在后面一直盯着我看。丁雪怡心里的谜团终于解开,可心里那个湿乎乎的感觉并没褪去,反而让她有些恼火。虽然是以前的老街坊,可他们也没有过密的交往,何况这么多年没见,既不了解他的底细,又是混迹在广场舞大妈堆里,总是让人不太舒爽,还是少接触为好。丁雪怡微微笑了下,没作回答,算是婉约地拒绝了他。
栓娃子还算知趣,往旁边退了一步,给丁雪怡让开路,却说,知道你忙着照顾你妈,她的伤好些了吧?本来,我还有些要紧话对你说的,看你急着走——这样吧,咱俩加个微信,回头我再说给你。
丁雪怡不好拒绝,加了他的微信,匆匆走了。
当晚,栓娃子居然给丁雪怡发来了微信,问她这两天什么时候有空,想约她出来一起坐坐。
轻佻!丁雪怡心里骂了一句,没有理他。过了一阵,手机又振动起来,丁雪怡捡起一看,还是栓娃子的,他说真的有要紧的事要给她说。无聊!太老套了吧。丁雪怡不会给这种人念想的机会,她顺手删除了栓娃子的微信,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她的这个举动很轻微,却引起了母亲的注意,看着她,眼神里有询问的成分存在,但没有非要得到答案的笃定。
想了想,丁雪怡没有回答母亲。
母亲对女儿请假专门来照顾她,心里是矛盾的,有时觉得过意不去,是自己拖累了女儿,害得她不能正常上班不能照顾自己的家;有时又觉得天经地义,含辛茹苦养育儿女成人,养儿防老,不管儿子还是女儿,不就是为了这个时候?谁没事愿拖住自己的子女呢。说起来,快二十年了吧,母女俩没这么长久相处过,按理说应该亲近得有说不完的话,事实上,除了每天必不可少的商量吃什么饭之外,她们之间竟然没有其他话题需要探讨的。刚开始几天还行,一周后,母亲受不了,现在这身体没法去泡麻将馆子,这对她是最大的折磨,每天除吃饭睡觉,只能斜躺在沙发上,逼着自己看电视剧消磨时间。
起初她边看边骂电视剧都在骗人,没一个说人话的,强忍着看了几天,居然适应了,专挑抗日谍战剧,不顾白天黑夜地追起剧来。
尤其是晚上,追着那几个台重复看,还习惯关闭灯,任电视屏幕在黑暗的背景里晃着刺眼的光。丁雪怡的眼睛适应不了黑暗中一会儿亮如白昼、一会儿静如暗夜的屏幕交替光线,那些故弄玄虚的谍战剧吸引不了她,这段睡觉前的时光像金属片刮擦在玻璃上的声音,让她烦躁又心悸。丁雪怡实在忍受不了,压抑着要爆发的情绪,跟妈说了声,一个人下楼消遣。
母亲住的这些小区,住户大多是城市不断改造的拆迁户,楼是二十多年前砖混结构的六层老楼。几年前就传言,老旧小区改造要加装电梯,提升市民的幸福指数。可这一直是个传说。母亲受伤后,上下楼成大问题,丁雪怡找管辖的春蕾社区居委会询问装电梯的事情,居委会主任热情地接待了她,并对她耐心地讲解旧楼加装电梯的难度:安装一部普通的电梯需要三十多万元,政策规定政府出资补贴一半,还有一半需要住户分摊,除过一层的两户不乘电梯,剩下十户每户如果平均分摊,得在一万五千元左右,还没算以后电梯的维护费,很难均摊下去。后来,又制定一个分层分摊方案,也推行不了,所以……丁雪怡也听说过一些情况,住在二层或者三层的人家不愿跟五层六层的一样平摊。
母亲就住在三层,她以前就极力反对平摊装电梯的费用。现在,腿脚受伤不能上下楼了,现实的制挚,才让母亲后悔当年反对装电梯——那时她何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依赖电梯呢。
这种老式小区,楼与楼的间距也小,十年前的那场地震虽没波及这些老楼,但震后街道还是进行了必要的加固维护,楼体显得更加肿胀粗笨,几棵蓬勃生长的女贞、银杏占据了院子的有利位置,再停上几辆私家车,小院里几乎没有能活动的地方。想要活动手脚,只能去院子外面。听着芳草翠园那边传来强劲的舞曲,丁雪怡稳住步子,按捺住躁动的心,还是别去了,免得心里不舒服。她逼着自己往舞曲相反的方向走。
从芳草街穿过,得经过几家麻将馆,这是母亲的最爱。丁雪怡当然没数过,这么短的街道到底开了好多麻将馆。立夏后,白天热晚上还算凉爽,麻将馆里灯火通明,麻友多得盛不下,将几张牌桌搬到外面摆在了路边,洗牌声、争执声像浪潮一般,一波涌过一波,盖住了北边的广场舞曲。丁雪怡从小受够了母亲因打麻将耽搁做饭,饿得她与弟弟放学回来只能吃水泡饭。麻将像是磁铁,把母亲牢牢吸住,她当时恨透了麻将,这也是她成年后不喜欢打麻将的重要理由。可是,近几年她心里慢慢地发生了不小的变化,竟然接受了母亲打麻将的事实,尤其是女儿考取了大学,离开她去北京上学后,家里没有高考生需要操心陪伴,她竟然像在生活的海洋里迷失了方向,心里空荡荡的,原来设想好的松弛生活却让她无所适从。老公倒是方向明确,很快开始了新的生活,成天与一帮莫名其妙的朋友聚会、喝酒,不到凌晨不着家,像是被禁锢太久,一下子得到彻底的释放,有些不知所措地放纵。在家除照顾幺妹,连个说话的都没得。尤其到周末,丁雪怡都有点怕待在家,饭也不想做,回娘家与母亲搭伙,差不多每次她都吃母亲的闭门羹,母亲没耐心待在家里,像以前一样,基本上耗在麻将馆,她得一家一家去找,一边找一边想这里到底有多少麻将馆。想归想,却从来没数过。
刚开始,她去麻将馆找母亲都是按捺住内心的怒火。慢慢地,火气逐渐消散不见。母亲这一生没什么爱好,尤其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个人住,她不像自己,会聊微信、刷微博、玩游戏,一个生活简单到只剩下麻将的人,不去打麻将,怎么度过每天漫长且空洞的时光?丁雪怡理解母亲,并不表示自己会接纳麻将。麻将依旧是她内心不可抹去的阴影,少年时因了麻将母亲耽误做饭的余悸,时不时蹿出来会啃噬她一下。
这会儿,麻将的声息把丁雪怡包裹起来,她有种避之不及的惶恐,埋头匆匆走过那些麻将馆,来到火烧堰巷的碧翠廊。
以前,这里是条河道。说是河,其实是排污泄雨的臭水沟,附近住户什么垃圾都往里丢,离很远就能闻到腐臭味,尤其是夏天,毒烈的日头烘烤得河水蒸发起来,整个火烧堰臭气熏天,蚊蝇肆虐,靠近河道的人家根本不敢开窗户。丁雪怡出生在火烧堰,河水再臭,岸边却是他们小时候的乐园。一帮龟儿子开春时下河捞蝌蚪,特别是到了暑假,龟儿子们抓住青蛙,从河岸边的杂草里随手揪根草茎,空心的那种,掐头去尾,一头插进青蛙的屁股眼,争抢着噙住另一头使劲往里吹气,直到青蛙似气球般鼓胀起肚皮,他们才拔出草竿,将青蛙扔进河中,看它浮在水面没法下沉,慢慢地向下游漂去,他们大喊大叫沿河道跟随着,能跟出去好远。碰上午后太阳最毒辣时,充满气的青蛙如果肚皮翻向天空,被暴晒死亡也是有的。那是龟儿子们的节日。在那帮龟儿子堆里,不知有没有栓娃子,丁雪怡记不得了,她只记得,她们女娃子都不敢耍这个,但经不住诱惑,常常双手蒙住眼睛,从指缝里偷看男孩们的恶作剧,一旦青蛙的肚皮如愿爆裂,龟儿子们欢呼起来,她们女娃子很少跟着起哄,毕竟残忍了些,一条小生命呢。丁雪怡更是心尖一颤,半天缓不过神来,她的小心脏受不了这个,太阳最毒的午后,为躲避这一幕,她尽量不去河边走动,缩在女贞树下的阴凉里,捡拾落在地上的细碎黄花。女贞花有股淡淡的苦香味,还有点汽水的甜味。上小学时,丁雪怡馋极了巷子口,就是老奔头那家杂货店里的汽水,一毛二分钱一瓶,站在店门口喝完后得退瓶的那种。父亲还在时,偶尔会背着母亲还有弟弟,偷偷给丁雪怡买汽水喝。
那种入口即甜、滑过喉咙的感觉,最要紧的是喝完后从肚子底直冲上来的嗝,能爽透整个夏天。弟弟常常混迹于给青蛙吹气的龟儿子堆里,父亲是不喜欢的,虽然为此没打过弟弟,不给他买汽水应该算是惩罚了。在家里,母亲把钱攥得很紧,没有闲钱给她买汽水的。
丁雪怡想急了汽水,假期里闲得慌,便与一帮子幺妹用女贞花自己制作汽水,记不得是谁出的主意,她们将捡来的女贞花在水盆里泡上大半天,竟然泡出了跟汽水一样黄澄澄的颜色,她们的惊喜不亚于吹青蛙屁股眼的龟儿子们。只是,当她们端起水盆喝自己制作的成果时,皱起的眉头证明这个“汽水”太难喝了,苦涩中,还有一股说不清的怪味,实在难以下咽。更别说喝完后能打嗝了,想都别想。难道巷口卖的汽水不是这样制作的?
她们哪里知道,是糖精,还有苏打、色素,让普通的水变成了汽水。
出嫁也快二十年了,丁雪怡每次回娘家,去最多的地方,是各个麻将馆,为了找母亲。对麻将馆之外的地方,她几乎没闲逛过。陌生了很多事物,这条河也只留在丁雪怡的记忆里,很少在她脑海里泛起来过。前几年听说河道被彻底治理,还进行了改造,砌了河沿,在河上加盖了水泥板,将脏乱的臭水沟改造成步行甬道,成了人们休闲的地方。
转过街角,借着路灯的光亮,丁雪怡看到类似公园才有的景象铺排在眼前:甬道、长廊、靠椅、绿树、鲜花……在路灯下闪动着舒适而恬静的光芒。她拾阶而上,踏着平整的水泥板走了几步,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这里倒是清凉幽静,灯光柔和温馨,夜色下杨柳依依,正是女贞开花的时节,淡淡的苦香味将夜晚烘托得朦胧而浪漫。可这里属于年轻人,丁雪怡缓步向前走着,不时会从树后钻出一对年轻男女,似乎受了惊吓一般,尖叫着从她面前跑过,又迅速消失在另一棵大树后边。倒惊得丁雪怡慌不择路,她几乎是跳到了路边,前后看了看,不远处也有几个行人,他们似乎没受到一点惊扰,依然慢慢走自己的路,这倒显得丁雪怡有点大惊小怪了。她有些不好意思,以前她不是这样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变得敏感而又多疑。难道是年龄大了,才会变得多疑?
再次收到栓娃子的微信,是两天后的中午。丁雪怡吃完午饭刚收拾停当,正无聊呢,看到栓娃子的微信进来,她以为碰见鬼了。
明明删掉了,他怎么还能发进来?她不看微信内容,却给女儿发出求解信号。不到半分钟,女儿回复道:你只删除了微信,却没把通讯录里的删掉,你当然能接收到了。怎样才能删除通讯录里的,女儿没讲,丁雪怡自己倒腾了一阵,也没删掉,便泄气了。午睡起来,她无聊地翻看手机,好奇心促使她打开栓娃子的微信,一看内容,惊得她噌地坐了起来。
想没想过,给你妈再找个老伴?栓娃子发来的是这么一条。
这的确是要紧事,丁雪怡惊得出了一身汗。说实话,她从未想过这事,也不知道怎么办。她很紧张,站起来坐下,坐下又站起来。
最后决定赴约,与栓娃子面谈。只是,她不同意去玉林小学旁边的茶馆。还没搞清状况,不能去这样的正式场合。她选择了火烧堰巷的碧翠廊,就现在,午休时间。她把母亲扶到沙发上,打开电视,说了句去菜市场,便轻轻掩上门下楼。
栓娃子已经到了,坐在柳树下抽着烟。见丁雪怡来了,栓娃子往旁边挪了挪说:“你性子这般急,干吗前两天不搭理我?”丁雪怡没坐,也没客套,直奔主题:“说吧,这个老头子是谁?多大年纪?”
“什么老头子?与你妈一般大,刚满六十二岁。他是我幺舅,从企业退休的,各种待遇没得说,身体也没啥子毛病,不抽烟,偶尔喝点小酒……”
“关键他是离异,还是?”丁雪怡打断了啰唆的栓娃子。
“啥子离异,老伴前年病死喽,有两个女娃,都成家了,不在身边,屋里就他一人。”
栓娃子激动得站起来,摸了把胡须说,“关键是去年他的两个女娃儿合起来,将他老头的老房子卖喽,添了些钱,在天府花园买了套二手房,带电梯的。你妈要是搬过去,以后就不用爬楼梯喽。”
这么好的条件,这等好事,倒叫丁雪怡怀疑栓娃子满嘴跑火车。她又不能质疑,不知怎么说才好。她往两边看了看,午后时光,正是最热的时候,碧翠廊除了他俩,连个鬼影都没得,从远处居委会偶尔传来一两声笑。初夏的午后除了闷热,还安静祥和。
栓娃子打个呵欠道:“老子晓得你怀疑我的话是不是真的。实话对你说吧,你妈和我幺舅是麻友,一来二去,早对上眼喽。只是——你妈不好给你姐弟俩开口,怕你们不愿意,她下不了台。咱们是老街坊,我幺舅托我来撮合。多好的事噻,我当然愿意撮合了,可你妈羞羞答答,不肯把你们的电话告诉我幺舅。我就多了个心眼,想着从旁侧打听一下。
前阵子跳舞,我认出了你,想着这简直天助我呀。可又一直没机会跟你聊,好不容易加了你微信吧,你又一直不搭理我。你说你说,你是……啥子意思嘛!”
雪怡眉头微皱,还是没说话。栓娃子怕再寻不到说话机会似的,赶紧补充道:“这事,请你一定要为老人家着想,他们年岁大了,又孤单得很,彼此有个伴,也是他们晚年享受人伦之乐……”
雪怡挥挥手,截断说:“这个你不用对我讲,现在就明确告诉你,我愿意!只是我弟弟……还得问问他的意思。”
栓娃子来了精神,拧灭烟头,兴奋地搓起双手:“太好喽太好喽,你愿意了,就等于你弟弟愿意,你是老大嘛。就这么定了,我得赶紧给幺舅说一下。”
丁雪怡按住栓娃子要拨打的手机,让他不要急。这事看起来简单,其实很复杂,她还得回去问一下母亲,看看她到底持什么态度,这种事,总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至于弟弟雪松那头,其实也是母亲担心的根源。
怎么给弟弟说,得好好筹谋一下。
还没酝酿好怎么给母亲开这个口,半下午的时候,丁雪怡的老公来了。他从朋友那里借了电钻,来给母亲把电视线移进卧室,让母亲躺在床上看电视比沙发上舒服。这些老旧小区没有物业,也找不到人帮忙,母亲刚从医院回来那阵,丁雪怡就给老公说了移电视线路的事。老公倒是一口应答下来,但不是借不到工具,就是他没时间,拖了好久,把丁雪怡的等待一点一点拖没了,没有一点期待的时候,他却来了。老公从没干过这个,电钻根本不听他的,滑来滑去,很难打进墙体,这种老楼墙壁太厚,折腾到电视剧开播了,才把洞眼打穿。丁雪怡见母亲已经着急,催促老公赶紧把天线接通,让母亲把连续剧连上。一番折腾,吃完晚饭都十点了,丁雪怡催促老公赶地铁回家。母亲却在卧室喊叫,太晚了让女婿住下。老公折腾了大半天,累了,也不想走,丁雪怡再坚持就有点过分,可她又担心幺妹是否有吃的。老公看出了丁雪怡意思,酸溜溜地说,我还不如条狗!
丁雪怡不想争吵,洗漱后钻进母亲的房间,被母亲挡在床下:“你个瓜娃子,回你屋子睡去,别在这吵到我的瞌睡。”丁雪怡灰溜溜回来,见老公已灭灯睡下,蹑手蹑脚扯开毛巾被钻进去。黑暗中,老公假装翻身,将手搭在她的胸上,过了会儿轻轻揉捏了一下,小声说道,放心吧,给幺妹留足了狗粮。丁雪怡的心一下子软了,随之内疚感占了上风,便主动迎合。双方都很满足。难得达到这样的效果,两人事毕却睡不着,丁雪怡将栓娃子的话说给老公听,没想到他一改往日事不关己的态度,居然无折扣地全力支持。尤其是怎么对雪松说这事,他们商量对策。老公建议,不能用征询的口气找雪松谈,否则他不同意,这事就得拖下去,先把栓娃子幺舅和母亲两个人的工作做通,让这对当事人明确态度,尽快把这事儿敲定。不能说是把生米做成熟饭,但就是这个意思,然后让雪松接受事实,不要给他回旋的余地,这事就成了。
这个不难,丁雪怡决定先与栓娃子的幺舅见个面,把他的口气探实,再与母亲直截了当挑明此事。只要两位老人一条心,弟弟怎么反对都无效。再说了,弟弟未必真反对,他其实惦记的是这套房子。弟媳怀上二胎后,弟弟言语里不止一次地流露,火烧堰属于学区房,不光有玉林小学和中学,四川大学也在旁边,真正是教育一条龙。等着吧,八号地铁线修通,这里的房价还得翻倍。当然啦,这么好的地段,房价涨再高也不卖,这是祖业,得守着。既然是守业,那谁来守?弟弟的意思不言自明。
说句实话,丁雪怡从没打过房子的主意,嫁出去的闺女,与祖业瓜葛不大。况且,她只有一个女娃儿。可弟弟的防备之心却难打消,她也没打算让弟弟相信自己。只是,母亲再婚的事,弟弟难免会往歪处想。老公的话有一定道理,丁雪怡给栓娃子联系,约见他幺舅。周六晚上,地点定在蓓蕾东巷的老码头火锅。这是栓娃子幺舅的意思,表示对这次见面的重视。丁雪怡没有反对,早早给母亲做好晚饭,谎称有同学聚会,便如约来到老码头火锅。
太阳还红彤彤地挂在西天,店外面的人行道上,一排高大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树冠遮出巨大的阴凉。阴凉下,坐满了拿到序号排队等待的食客。丁雪怡一看排出去的队伍这么长,心想坏了,吃火锅的人这么多,还不定什么时候才能等到位子。她心神不定地左右看着,却听栓娃子在人堆里喊她。丁雪怡向栓娃子望过去,见他旁边有个瘦瘦高高的老头,不,一点都不显老,皮肤有点黑外,气质还不错。想必他就是栓娃子的幺舅了,丁雪怡上前礼貌地叫了声叔叔。幺舅答应着脸竟然红了,黑红黑红,他做了个请的绅士手势,让丁雪怡心里顿生好感。进得店门,还未坐下,就听栓娃子说,老码头不提前订座,幺舅三点多就来占位子,在门外排队等了近两个小时。丁雪怡很感动,心想这是个很用心的男人,把母亲交给这样的人,放心。
她脑子有个念头一闪:要是弟弟在,看到幺舅所做的这些,也会觉得这是个靠谱的人吧。有良好的开端,接下来话就好说多了。火锅还没烧开,丁雪怡是直性子,已经把想好的话说完了。幺舅认真听了,没有急着说他的看法,倒是栓娃子按捺不住说,这个法子好是好,可万一雪松不同意,又嫌没给他商量,当场火了,咋个办噻?这也是丁雪怡最担心的,她看了眼幺舅,想听听他的意见。
幺舅往滚开的锅里下了些肥牛,看肥牛翻滚了几下,给丁雪怡捞到碗里,才说,这也是你妈最担心的,所以她才不愿给你们提及这事。难得你这个幺妹通情达理,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噻。
丁雪怡点点头。
幺舅看着丁雪怡,又说,对你弟弟,你肯定比我了解噻,能有几分把握,他对这件事的接纳程度有几何?
这个……丁雪怡很认真地想了想,才回答,这个,我不好说。她对弟弟还真没有把握。
栓娃子急了,那他要真的当场发火……
幺舅用手势制止住外甥,指了指火锅说,边吃边说。他往锅里下着肉和菜,又说道,我看不要紧,你弟弟也是三十好几的人喽,有家有崽子,不会那么不理智,不至于嘛。
既然幺妹有这个想法,我也不能再躲闪,怎么着咱们都要试一试,不试,怎么晓得呢。
栓娃子说,万一……
幺舅说,不管万一了!到我们这个年龄,还有多少时间去顾忌那么多?
丁雪怡决定试试,但她得先给母亲把话挑明,看看母亲的态度。还没等丁雪怡张口,吃过火锅的第二天,母亲主动与丁雪怡说起来。幺舅已给她打过电话,将情况告诉了她。
这样也好,不用丁雪怡跟母亲绕圈子了。母亲却红了眼圈,哽咽着说了些她一个人的不易,除了打麻将,她真不知道每天怎么过活。
再说,幺舅也是个靠得住的人,在一起打麻将时间不短了,知根知底,彼此做个伴有个照应,免得给子女们添麻烦。
母亲拍着受伤的腿,抽泣道,就说这伤,好了恐怕爬楼梯也费劲喽,这日子没有了头哇。这事如果成了,搬到拴娃子幺舅那儿,他那个楼有电梯,也有他照顾,你们都忙自己的,不用操心我了。
丁雪怡心里一颤,陪着母亲,也哭了一气。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担心丁雪松大呼小叫,还是在母亲家里说这事为好。丁雪怡思量给弟弟打电话,还是发微信说。母亲见她犹豫,就说,只管拨通电话,由她来给雪松说,周末让他回趟家,有事情商量。
丁雪松答应母亲,周末中午回家。
接下来,丁雪怡开始准备工作。请幺舅和栓娃子来家里,得把老公叫来作陪,大家一起吃顿饭吧。丁雪怡做饭的手艺只在家常便饭的层面,这事不能应付,她早早地去超市采买,海鲜之类都是人家弄熟的,到时微波炉一热就行。酒也得准备两瓶,幺舅爱喝几杯,那就买好酒——五粮液。
一切都在周末前准备妥当。周六上午,幺舅和栓娃子刚吃过早饭就过来了。幺舅显然精心收拾过,刮了胡子,青色的胡茬看上去很精神,还显得年轻。他穿了件有领子的黑色T 恤,上面的褶子能看出是新买的,裤子是浅黄色裹腿的那种细腿,很时髦。
丁雪怡的老公来得稍晚了点,进门见丁雪怡没好脸色,擦把汗便默默地摆桌子搬椅子。空调吐出丝丝凉气,把夏天的热气堵在了屋外,大家享受着舒适的凉爽,却找不到话题,似乎没啥说的。丁雪怡心里明白,大家都在等待弟弟丁雪松的出现。
临近十二点,门终于被敲响,那一刻,屋子里静极了,连空调吐凉气的声音似乎也停止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谁去开门。这个倒忘记商量了。
丁雪怡本打算叫自己老公去开门的,发现母亲在看自己,眼神竟然有丝慌乱。她当然明白母亲的意思。但丁雪怡淡淡地吸了口气,毫不犹豫地向门走去。
刊于《青年作家》2018年0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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