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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文学史上,迄今为止有两位女性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第一位是80年前的赛珍珠,她的获奖作品是根据作家从小在中国长大的经历而写成长篇小说《大地》;赛珍珠之后的半个多世纪,托妮·莫里森成为第二位获此殊荣的女作家。就在几天前,88岁的托妮·莫里森溘然长逝,让鲍勃·迪伦这位老愤青摇滚歌手,倒成了美国这个小说大国里唯一健在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有点小讽刺,也有点悲哀。
非裔女作家 托妮·莫里森 来自维基百科
如果说赛珍珠的获奖,还体现了瑞典文学院对一位生活优越的西方女性在东方奇遇式浪漫的幻想的话,那么托妮·莫里森的获奖,则具有历史性的庄严和沉重。因为她以尖锐的笔触和诗一般的叙事,直刺掩藏在美国建国大业伟绩之下最黑暗的梦魇——奴隶制。
目前美国很多新生代的少数民族作家,不管是黑人也好,亚裔也罢,往往讳言自己的种族背景,不见得愿意把自己的作品贴上“黑人小说”或“亚裔文学”之类的族裔标签,他们说:我们写的是“美国”小说,即便有族裔差异,人性是相通的。
此话诚然不错,而托妮·莫里森却以一生的写作生涯,去持守和捍卫“黑人女作家”这个标签,并为这个头衔而自豪终生。
纵观托妮·莫里森的家世传承,她也的确有成为美国黑人历史代言人的经历和见识。她的祖父母一辈,出生在南方种植园的黑奴之家;她的父亲为了逃离南方种族歧视和仇杀,迁徙到北方俄亥俄州的工业小镇洛林,也就是未来诺贝尔奖得主的出生地,这是二十世纪初南方黑人向北方工业区大迁徙浪潮中一朵小小的浪花;到了托妮·莫里森这一代,她成为二战后一大批接受高等教育的黑人知识分子的代表,叩响了60年代美国民权运动的大门。
一家三代,就是一部非裔美国人在北美新大陆奋斗血泪史的一个缩影。
托妮·莫里森这样回忆自己的父亲:他在15岁的时候,在南方乔治亚的家乡,亲眼目睹了街坊里两位黑人小生意人遭到白人暴民的私刑处死。这成为他全家逃往北方的导火索,也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种下了对白人这个群体永远的恐惧和不信任。很难说父亲的经历对女儿未来写作的选题和人物留下了什么样的影响。
托妮·莫里森书中的主要人物,没有一个白人。但是这视野的“狭窄”,却丝毫不影响她的作品同时在艺术和商业上的巨大成功。这或许要归功于母亲的影响。
托妮·莫里森母亲的个性,据她所言,充满阳光和信任,她对陌生人张开双臂,从不因人的肤色和地位去评判好恶。她也是教会最出色的歌手,一个爱讲故事的人。在父亲给女儿留下的黑白分明和嫉恶如仇的棱角以外,母亲给她的写作和思想注入了柔情和诗意。
托妮·莫里森的家乡,小城洛林,正是一个她父母所能给女儿的最好的礼物,这里没有种族隔离,歧视也不严重。白人,黑人和来自东欧各个穷国的移民,在小小的社区混居在一处。
她记得自己在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占据两个“唯一”,班上唯一一个黑人学生,和班上唯一一个能读书的学生。对她来讲,这两个唯一没有什么差别。
托妮·莫里森真正遭遇到种族隔离和歧视的挑战,却是去首都华盛顿上霍华德大学的经历。从小在一个种族融合环境中长大的她,对美国南部白人和有色人种在公众场合被分得泾渭分明的做法,感到不可思议和啼笑皆非。父亲在她幼小心灵中种下的严酷的警觉,得到了真实的印证。
生活是艰难的。在入学前,家庭只能给她筹集够第一年的学费生活费。第一年过后,托妮·莫里森就不得不四处打零工。幸运的是,她母亲为了支持女儿,在一家饭店找到了在厕所服务打工的工作,每星期挣15块。托妮·莫里森就这样在风雨飘摇中完成了大学学位。
很多业余作者感叹时间难求写作不易,托妮·莫里森大概可以给这些人上一课。因为她步入职场后结婚生子,然后再离婚成为单独拉扯两个儿子长大的单亲妈妈兼职业女性,同时还有一个遥远的文学梦去追求。
她每天早晨四点起床,赶在孩子醒来之前笔耕不辍;晚上在俩熊孩子撕扯她的头发耳环的间歇笔走龙蛇;一次怀中的幼子吐奶,把稿纸弄脏一片,她的字迹却绕过污渍而没有停歇,因为她不敢让任何一个思路从脑海中无端地溜掉。
托妮·莫里森跟自己的双胞胎儿子 1978 来自Heavy

厚积而薄发,39岁的托妮·莫里森在1970年推出处女作《最蓝的眼睛》,一炮打红。作品的主人公是一个黑人女孩,但她却梦想有一双湛蓝色的眼睛。看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感叹,艺术的创造,贵在真实和大胆。不敢想象,如果今天有人写书描写一个梦想把自己皮肤变白的黑人或者亚裔,这样的作品会得到什么样的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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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有很多有才华的作家,在处女作一鸣惊人之后,就再难创佳绩了。托妮·莫里森则不同,她在成名后依然拿出一部部新作,挑战一个个高峰。《最蓝的眼睛》七年之后,托妮·莫里森推出魔幻现实主义的《所罗门之歌》,正式奠定了她在美国文学史上的地位。1998年美国权威书评机构把这部作品评委20世纪最佳英文小说的第25位。

在成为专职作家之前,托妮·莫里森是纽约兰登书屋的编辑,她下了很大的精力发掘和传播19世纪美国黑人的历史和文化。1987年,她在研究中无意中读到了一份1856年旧报纸上的新闻:一位逃往北方的逃奴妇女玛格丽特·加德纳,眼看在被主人活捉之前,亲手砍死了自己在襁褓之中的女儿,然后在企图自杀时被拿下。

匪夷所思的是,让这个弑女的女奴走上法庭的罪名是“侵害他人财产罪”。托妮·莫里森调阅了当年被告所有的法庭陈词,玛格丽特·加德纳面对审判表现出的冷静,自尊和缜密的逻辑,令她震惊和悲恸。于是,在这个历史真实事件的启发下,托妮·莫里森写下了自己的代表作。在书中,托妮·莫里森让这个被母亲杀死的小女孩,化作一个迷惘和怨毒的幽灵,出没徘徊在死里逃生的母亲的家门......

人们给这个幽灵取名为BELOVED,这也是本书的书名,中译为《宠儿》,我不得不遗憾地说这个译名有点莫名其妙。

凭借此书,托妮·莫里森荣膺1993年诺贝尔文学奖;2006年纽约时报书评把BELOVED评为过去25年最佳美国小说。
同名电影 themoviedb

托妮·莫里森作品的一个鲜明特色,就是她经常给人物起非常个性化,甚至是罕见的名字。在作家笔下,一个又一个的人物都是鲜活而有生命的;在作家的内心,仿佛每一个人物都并非虚构,而是她的朋友,他们之间可以进行平等的交流。作家要把作品中的人物介绍给读者,首先要把自己介绍给构思中的人物。这个相互认识的过程中,托妮·莫里森所做的就是在内心中呼唤每一个人物的名字,和他们对话,倾听他们的“心声”。就在这样灵魂深处的“交流”中,形成了托妮·莫里森凝练,口语化,仿佛叙事诗一般的文学风格。

为了在作品中找到独特的倾诉对象,作家甚至翻阅字典,去搜寻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托妮·莫里森非常清楚,自己对名字的痴迷,恰恰反映了非裔美国人在文化上的孤儿化和迷失感,因为他们的祖先自非洲来,却被剥夺了属于自己民族之根的姓氏。

在《所罗门之歌》中,作家甚至设计了这样一个黑色幽默的场景:一个被解放的黑奴去政府报道,需要填写一个表格,包括姓名籍贯父母现状等。他在父母栏填下”已故“(DEAD),可是白人官员马马虎虎把他的姓氏和父母已故的信息弄串了行,于是他就被强行改了姓,“戴德(DEAD)”这个姓氏被家族沿用了一百年。

比托妮·莫里森年长六岁的麦尔康·利托(MALCOLM LITTLE), 在50年代开始对自己的姓氏产生了怀疑,他开始意识到,这些名字都是当年的奴隶主的肆意而为,或者干脆就让奴隶们随了自己的姓。于是他把姓氏改为X, 以表示自己的迷惑和抗议,这就是著名的MALCOLM X。他在后来的黑人民权运动中成为领袖,直到于1965年遇刺身亡。
MALCOLM X(左)拳王阿里(右)
civilrightsmuseum.org

和很多大作家一样,托妮·莫里森不是她的本名,只是,这个笔名却并非出自她的精挑细选。她的本名是一个具有浓郁非洲风格的名字:克露伊·阿德里亚·沃福德(Chloe Ardelia Wofford)。

没有人能准确读出这个名字。恰好在大学一堂讨论课上,一个同学的发音近似于“托妮”,于是她就以“托妮”为人所知。莫里森是她前夫的姓,俩人的婚姻只持续了六年,前夫就离她和两个幼子而去,从此在茫茫的人海中销声匿迹。

在处女作《最蓝的眼睛》被接受出版之后,托妮·莫里森曾怯生生地给责任编辑打电话,问能否把“托妮·莫里森”的名字改掉。编辑回答可惜太晚了,作者名已经提交国会图书馆备报。

只好作罢,即便是诺贝尔奖得主在成名之前,也没有任性的资格。

托妮·莫里森是第一个把黑人形象引入美国文学主流的作家,比如《最蓝的眼睛》中的主人公,那个爱幻想而又被屈辱的黑人小女孩,在此之前的文学作品中,不是匆匆过客,就是时代背景的一个注脚。没有托妮·莫里森的努力和成就,当代少数族裔的年轻一代作家,在想当然地得到主流文坛承认的同时,未必就有淡化族裔色彩的底气。

同时,她作品中毫不妥协的种族主题和色彩,也给她带来了不少争议。曾有读者或文学批评家揣度,托妮·莫里森什么时候会尝试非种族关系类的题材。她的反应出乎意料的激烈,反问道:这样的问题也许是专为非裔作家度身定做,因为白人作家从不会被质询为什么不去描写黑人的生活。

也许是作家太敏感了,因为提问人或许是善意的,他们猜测托妮·莫里森驰骋文坛半个世纪,也许最终会用一个更独特的视角来给读者一个惊喜。

托妮的确有一个漫长的写作生涯。记者在她70岁生日时向她庆生,说这是人生一个重大里程碑。她回答说六十岁才是人生的里程碑,之后的岁月,都是奢侈冗余了。而几年后她在卫斯理女子学院作毕业演讲,面对台下充满青春活力济济一堂的女学生们,她却说,永远不要以为现在就是你人生最美的时刻,如果真是如此,我倒要向你们默哀了。

作为作家的托妮·莫里斯,显然更以自己在卫斯理学院的致辞为信条。所以她在83岁的高龄又推出了自己的第十一部长篇小说《让上帝救赎这个孩子》。写的是一对黑人夫妇,却生下了一个肤色比父母黑的多的婴孩,夫妻俩陷入恐慌,带给孩子终生的影响。

希望托妮·莫里森在有生之年“超越”种族题材的读者,大概是要失望了,托妮·莫里森永不妥协。

2012年,托妮·莫里森从奥巴马总统手中接过总统自由勋章,这是美国公民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
LA Times
不论是死后哀荣极尽,还是生前的充满争议,托妮·莫里森这个名字在世界文学殿堂熠熠生辉。她还被赞誉为“美国文学的良心

遗憾的是,这并不是她想要这个世界记住的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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