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文娇 一些寄给青春的书 60×100cm 布面油画
第一辑  自序跋
那六本散文集被拆成了一堆蓬松的书页,凌乱地摞在桌上。
书之书
本篇为『第1章 自由的灵魂』
文  /  张抗抗
为了编选这本散文自选集,我不得不忍痛把那些书肢解开来,像是拆卸着一片老旧的建筑物,然后从中挑选出尚可使用的砖瓦木料,试图再将它们重新组合成一所新的房子。
连自己都很惊讶,这六本散文集的字数加起来,竟然有一百余万字了。
似乎并没有通常那种收获的欣喜。相反,心里倒是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
一个所谓写小说起家的人,却是如此不务正业。忙里偷闲,或干脆说是闲中偷懒,信手随笔、日积月累地炮制了这么些杂乱无章的东西。
可谓是无心插柳,种瓜得豆。不知是悲哀呢,还是惭愧。
心里却是喜欢着散文的。
尽管在俄罗斯正统文学的概念中,一直将戏剧和诗歌以外的文学体裁,统统称为散文;短、中、长篇小说,都划归于大散文的范畴内;叙事与抒情、写实与虚构,并无严格的区别和界限。然而,在中国的文化传统中,由古代的文言散文嬗变而来的近代白话散文,或咏物或寄情或怀思,均与注重情节和人物的小说有着油水不可交融的排斥和隔绝。
小说就是小说。散文还是散文。创造了“天人合一”之宇宙观的中国的读者和作者,在文学样式上,似乎不赞成一元论。
也曾经有过散文体的优秀小说,也曾经有过讲述故事的好散文,却是偶然的个例特例。岁月流长,小说还是小说,散文还是散文。
它们彼此是那么不可相互替代,就像男人和女人,各司其职,各领风骚。如同男人和女人,彼此倾慕又相互戒备;彼此贪婪地吮吸对方,却又永远被无法逾越的那道“性沟”分割为独立的个体。他们即便婚恋,也不擅繁衍后代。
汪曾祺老师曾戏言说,长篇小说像是蟒蛇,而短篇小说,是这世上不可缺少的蚯蚓。汪老的这个比喻,令人会心。细想起来,无论晴天雨季,那小小的蚯蚓,滑润的表皮充满了弹性和伸缩力,不经意地介入人们的生活,将我们板结的土地弄得松软活跃。
那么散文呢?如果说文学评论是啄木鸟,杂文是鹰,散文就是燕子或黄鹂,随意而灵巧地在蓝天草丛中飞来飞去,唱着自己的歌。
还可说,散文是一桌丰盛的宴席上清爽可口的冷盘,几乎任何“素材”,在专习“散文”的厨师手下,都可做成精致小巧的冷盘,或酸或甜或麻辣或酸甜。通常是一种材料一方风味,一碟碟同时展现着,决不混淆也不重复。素朴、清淡、简约得难以察觉厨师的功夫,甚至,看上去吃起来它们似乎不用调料。所以每当热菜上来时,冷盘常常仍被挽留在桌上,依然受着食客的青睐……
还可说,散文是庞杂缤纷的服装世界里,置于大衣夹克羽绒服西服裙服套装之外,陈列在橱窗角落的运动服或休闲服。
干脆就是紧贴着身体的内衣内裤,袜子手套凉帽围巾也说不定啊!
用一点裁衣剩下的边角碎料,再有一个构想,就能做点儿什么了,它从来都不是批量生产的,它只是剪刀下一个瞬间的火星。
最后还可说,散文是城市轰鸣污浊的机动车流中,穿街过巷的自行车;是远离城市的高楼之外,匿于山里的农舍或别墅;是林中的小草,是蒲公英是野荠菜是蘑菇……
这也许就是散文?——难以承担起史诗般画卷的重任,却又将这美丽而苦难的世界,丝丝缕缕点点滴滴地留在了笔下。故事已远去,人和物亦已淡然,唯有作者微弱的感叹和思绪,还萦绕飘散在空气里……
所以我不能不写散文。
散文于我,除去以上那种种天然与质朴之美的诱惑,更难以抗拒的,是它的诚实。
常常觉得一个写小说的人,像坐在一架纺织机前,竖纱横梭,日日编织着一个个并不存在的故事。用自己的想象,去填补别人的想象;用虚构去满足愿望。有时我觉得自己已经厌倦了这种编织——假如树叶能够采来直接制成衣服的话。又常常觉得写小说像是为读者造一座桥,将人们送去彼岸;或是造一条船,你得用手撑起竹篙,送人们过河。桥不能塌,船不能漏,上了岸,你须藏起自己,躲在树后,望着他们各奔东西。至于他们去了哪里,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情。
而我却是一个更为关心自己将去哪里的人。
明知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我只是在世上行走。虽然四处都是前人踏出来的足迹,被散乱的脚印围困,却是越发地天苍地茫,歧路惶惶。
空旷荒凉的苍穹之下,独自穿过无声的原野,只听见自己寂寞的喃喃低语。是自己同自己的交谈,是头脑向灵魂的诉说。没有旁听者。
人除了对别人说话,还需要同自己说话。
也许,小说是为了讲给别人;而散文,是讲给自己。
那时便有了散文。
散文从笔下流淌出来时,倏忽间像是深吸了一口洁净的空气,心灵颤动着,像是被洗涤了一遍。
甚至,我也是一个性急而且没有耐心的人。
所以我常常放下手中的织机,走到屋外的树林里去。我宁可去寻找干草和树枝,哪怕是一根真正的麻绳。我避开了那座桥和那条船,既不想造桥也不想造船。我走到湍急的河边去,脱下身上沉重而累赘的衣服,赤身裸体地跃入水中,让清澈温暖的河水,漂起我的头发,洗涤我抚摸我无遮无掩的身体。
我希望着也相信着,定有些会游泳的人,跳下水来与我同行。我们不必乘船也不用过桥,我们顺水漂流或逆水迎浪,坦坦荡荡,无牵无挂。
那个时刻便有了散文。
散文是人生的一个忠实陪伴者。
它的忠实来自于你的真诚。投之以心,报之以腑。多少种人间情怀,无论哀伤悲愤欢乐激扬,我只是渴望着这世上有一条河流,能让我直抒胸臆。
小说是我,散文更是我。虚构的小说,真实在生活的本质;而散文,本应是一个里里外外透明的真实。
都说散文是美。而真正的美文,写在没有伪装更没有稿格的白纸上。
真诚永远只是一个存于心底的美好愿望。
很多的时候,或许由于懒惰由于懈怠,由于自己无法摆脱的某种虚假和局限,由于难以超越的束缚,以及在各种理由下不得不妥协的对付,于是在匆匆忙忙逝去的日月里,写下了一些平庸而拙劣的文字。
我能够容忍自己的粗糙,却不能容忍平庸。
我能够理解疏懒,而不能原谅伪善。
我依然向往着散文所深含的真知灼见,为着这苦痛而迷茫的人生。
只有在一个自由的灵魂笔下,散文才会散溢和弥漫着思想的魅力。
还会继续写散文。是日后还能拆下重盖新屋的那种。慰藉我,也慰藉你。
1995年
(本文系《张抗抗散文自选集》序,百花文艺出版社)
- END -
书之书
张抗抗 著
河南文艺出版社,2017
索书号:I267/8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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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之书》是著名小说家张抗抗的一部有关书的序跋创作谈选编,写书、读书、论书,共收入作品三十二篇,分为四部分:自序跋、创作谈、书评、讲演。作家紧紧围绕“书”这个主题,从自身创作谈起,从经年读书出发,表现了对文学、艺术、社会、人生及女性的独特思考与体悟,行文缜密而不失活泼,结构自由而不失谨严,极富感性而不失理趣,字里行间彰显出女作家独特的人文关怀和细腻的情感,耐人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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