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福克纳(1897-1962)
我又回到了时间里,又在听表了。表是爷爷的,父亲把它给我的时候说我把它给你了,你要把它当成所有希望和欲望的坟墓。你要通过它,认识到所有人类体验的reducto absurdum (归谬法)——这认识让人痛苦但不可或缺。它不符合他和他父亲的需要,也未必满足你的需要。我把它给你,不是要你记住时间,而是让你不时地忘掉它,不至于把力气全用在企图征服时间上。他说,人类和时间战斗从未胜过。这些战斗甚至从未发生。战场只不过昭示了人类自己的愚蠢和绝望,而所谓的胜利,不过是哲人和傻子的幻觉。
喧哗与骚动
节选自第一章1928年4月7日
文  /  【美】威廉·福克纳
译  /  方柏林
透过围栏,从缠绕的花的间隙,我能看到他们在打球。他们往小旗这边来了,我沿着围栏走。拉斯特在开花的那棵树边上找寻着。他们把小旗拔出来,他们打球。然后,他们把小旗插回去,回到台子这儿,一个打了另一个又打。然后他们继续往前,我沿着围栏走。拉斯特从开花的树那儿过来,我们沿着围栏走,他们停下来,我们停下来,我透过围栏看,拉斯特在草地里找。
“来吧,球童。”他打了一球。他们在牧场上走远了。我抓着围栏,看着他们走开。
“你听你,听听。”拉斯特说,“了不起啊,三十三岁的人了,还这样。我刚大老远跑镇上给你买了蛋糕呢。就别这么哼了。要不要帮我找那两毛五分钱,好让我晚上看演出。”
他们在牧场那头又打了会儿。我沿着围栏,回到插小旗的地方。小旗在鲜艳的草地和树丛中飘动着。
“来吧。”拉斯特说,“咱们看够了吧。他们这会儿不会过来了。咱们去小沟边找找硬币吧,不然就被那些黑鬼捡去了。”
小旗红红的,在牧场上飘动。后来一只鸟飞过来,歪斜地停在上头。拉斯特扔了块石头。小旗在那鲜艳的草地和树丛中飘动着。我抓着围栏。
“快别哼了。”拉斯特说,“他们不来,我也不能硬拉他们来,是不是。你要是不闭嘴,姥姥就不给你过生日了。要是不给我停住,你知道我会怎么干。我要把蛋糕全吃了。蜡烛也吃掉。三十三支蜡烛我全给吃了。走,我们去沟边吧。我得找我的两毛五。也许我们还可以找到些球呢。在那儿。他们在那儿。大老远呢。看到没。”他到了围栏前,伸出胳膊指着。“看见他们了吧。他们是不会回到这儿了。走吧。”
我们顺着围栏,来到花园篱笆旁。我们的影子投在上面。在围栏上,我的影子比拉斯特的高。我们走到豁口,钻了过去。
“等等!”拉斯特说,“你又被钉子钩住了。你哪一回从这里钻不被钉子钩住。”
凯蒂帮我解开,我们爬了过去。毛莱舅舅说,别让任何人看到我们。所以我们最好猫着腰,凯蒂说。弯下腰,班吉。像这样,看我。我们弯着腰,走过花园,花儿沙沙地在我们身上刮着。地面很硬。我们爬过了围栏。猪在这里哼着,嗅着。我想它们一定很难过,因为它们有个同伴今天被宰了,凯蒂说。地硬硬的,翻过,已经结块了。
手揣口袋里,凯蒂说,不然会冻坏的。你不想圣诞节把手冻坏吧,是不是。
“外面太冷了。”威尔什说,“你还是别出去了。”
“这回又怎么了。”母亲说。
“他要出门。”威尔什说。
“让他去好了。”毛莱舅舅说。
“太冷了。”母亲说,“他最好待在家里吧。班吉明。别哭了,听到没。”
“这对他没什么害处的。”毛莱舅舅说。
“你,班吉明。”母亲说,“不给我乖点,我得把你关厨房了。”
“妈咪说今天不要他到厨房来。”威尔什说,“她说今天得把该做的东西赶出来。”
“让他去吧,卡罗琳。”毛莱舅舅说,“你别为了他,把自己担心出毛病来。”
“我知道。”母亲说,“恐怕这是上帝在惩罚我。我有时都这么想。”
“我知道,我知道。”毛莱舅舅说,“你也得保持体力啊。我去给你温一杯热酒吧。”
“那更坏事,”母亲说,“这你又不是不晓得。”
“你会感觉好点。”毛莱舅舅说,“给他身上多裹点,小子,带他出去一会儿。”
毛莱舅舅走了。威尔什走了。
“别哭了行不行。”母亲说,“我们还巴不得你出去呢。我是不想让你生病。”
威尔什帮我把套鞋和外套穿上,我们拿上我的帽子,走了出去。毛莱舅舅把酒瓶收到餐厅的橱柜里。
“让他在外头待上半个钟头吧,小子。”毛莱舅舅说,“就让他待院子里,去吧。”
“好的,先生。”威尔什说,“我们不会让他走出去的。”
我们出了门。阳光又冷又亮。
“你去哪儿。”威尔什说,“你该不会要去镇上吧,是不是。”我们哗啦啦踩着树叶走了过去。门冷冷的。“你最好把手放口袋里。”威尔什说,“你要是把手冻在大门上,那可怎么办。你咋就不能在家里等他们呢。”他把我的手塞到我口袋里。我能听到他在树叶上哗啦啦地走着。我能闻到那寒冷。门冷冷的。
“这里有几个山核桃。嚯。爬到那棵树上去了。你看看那松鼠,班吉。
我摸着门却感觉不到它,不过我能闻到那明亮的寒冷。
“你最好把手放口袋里。”
凯蒂在走。然后她跑了起来,书包在背后摇摆跳动着。
“你好,班吉。”凯蒂说。她打开门,走了进来,弯下腰。凯蒂闻起来像树叶。“你是来接我的吗。”她说,“你是来接凯蒂的吗。你怎么让他把手弄得这么凉,威尔什。”
“我叫他插口袋里的。”威尔什说,“是抓那大门抓的。”
“你是来接凯蒂的吗。”她说,搓着我的手。“到底是什么事。你到底想告诉凯蒂什么呢。”凯蒂身上有树的气味,她说我们要睡觉了的时候,也是这气味。
你哼什么哼,拉斯特说,到了小沟,你还能再看他们啊。来。给你一根吉姆森草。他把那花递给我。我们走过围栏,到了空场子上。
“是什么事呢?”凯蒂说,“你到底想告诉凯蒂什么呢。是他们把他打发出来的吧,威尔什。”
“他在屋子里待不住,”威尔什说,“闹个没完,他们让他出来才罢休,然后就直接来到这里,往大门外看。”
“到底什么事。”凯蒂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放学回家都要到圣诞了。你是不是这么想的。圣诞节就是后天了。圣诞老爷呢,班吉。圣诞老爷。来吧,我们跑回家,暖和暖和去。”她抓住我的手,我们踩着明亮的沙沙响的树叶跑。我们跑上台阶,离开那明亮的寒冷,到了黑暗的寒冷里。毛莱舅舅把酒瓶子放回橱柜里。他叫了声凯蒂。
凯蒂说道:“威尔什,带他去烤烤火。跟威尔什去吧。”她说,“我过一会就来。”
我们到了火旁边。母亲说,“他冷不冷,威尔什。”
“不冷。”威尔什说。
“把他的外套和套鞋脱掉。”母亲说,“说多少遍才管用啊,别让他穿套鞋进屋。”
“好的太太。”威尔什说。“你就这样别动。”他把我的套鞋脱了,外套的扣子解了。凯蒂说:
“等一下,威尔什。他不能再出去吗,妈妈。我想让他跟我一起出去。”
“你最好让他留这里吧。”毛莱舅舅说,“他今天出去够多的了。”
“我想你们两个最好都待在屋里。”母亲说,“天会越来越冷,迪尔西说的。”
“哦,妈妈。”凯蒂说。
“胡说八道。”毛莱舅舅说,“她都在学校待了一整天了。她得出去透透气的。快去吧,坎迪斯。”
“让他也去吧,妈妈。”凯蒂说,“求你了!你知道他会哭的。”
“你为什么非当着他面提这事呢。”母亲说,“你来这儿干吗,找由头让我操心吗。你今天在外头够久了。我想你最好坐下来,陪他一起玩。”
“让他们去吧,卡罗琳。”毛莱舅舅说,“冷点也伤不了他们。记住,你自己要保持体力啊。”
“我知道。”母亲说,“没有人知道我多么害怕圣诞节。没有人知道。我不是那种受得了事的女人。为了杰森和孩子们的缘故,我得坚强点。”
“你尽力而为好了,别为他们操心。”毛莱舅舅说,“快走吧。你们两个。但是别待太久,听到没。你们妈妈会担心的。”
“好的,舅舅。”凯蒂说,“来吧,班吉。我们又可以出去了。”她把我的外套扣上,我们向门走去。
“宝宝套鞋你都不给穿上,就这么带他出去么。”母亲说,“家里要来这么多人,你要让他害病不成。”
“我忘了。”凯蒂说,“以为他还穿着呢。”
我们又折了回去。“你总该动动脑子。”母亲说。你就这样别动威尔什说。他把我的套鞋穿上。“有一天我不在了,你得多替他想着点。”跺跺脚威尔什说。“过来,亲亲妈妈,班吉明。”
凯蒂把我带到母亲椅子前,母亲用手捧住我的脸,然后把我抱住。
“我可怜的孩子。”她说。她松开手。“你和威尔什好好照顾他,亲爱的。”
“好的,妈。”凯蒂说。我们往外走。凯蒂说,“你不用去,威尔什。我带他一会就行了。”
“好吧。”威尔什说,“这大冷天的我才不平白无故跑出去呢。”他继续走,我们在厅里停下来,凯蒂跪下,搂着我,她冰冷而明亮的脸跟我的脸贴在一起。她身上有树的气味。
“你不是可怜的孩子。是不是。是不是。你还有你的凯蒂呢。你有你的凯蒂呢是不是。”
你就不能把嘴闭上,别这么哼哼唧唧流口水了,拉斯特说,这么吵吵嚷嚷的,你就不害臊么。我们过了马车房,马车在那里头。它装了个新轮子。
“上去吧,快点,老实坐着,等你妈来。”迪尔西说。她把我推进马车。T.P.抓着缰绳。“我不明白杰森咋不去弄辆新马车。”迪尔西说,“这玩意儿你们这样坐,总有一天会散架的。看看这些轮子。”
母亲走出来,拉下面纱。她拿了一些花。
“罗斯克斯在哪儿。”她说。
“罗斯克斯今天胳膊抬不起来。”迪尔西说,“让T.P.去赶也没事的。”
“我怕。”母亲说,“照我看,你们一周给我腾出个车夫来赶这马车总行吧。老天知道,我这点要求不过分吧。”
“您跟我一样晓得的,罗斯克斯的风湿病这么厉害,不能多干活,卡罗琳小姐。”迪尔西说,“您快过来,上去吧。T.P.和罗斯克斯一样好把式。”
“我怕。”母亲说,“宝宝也在呢。”
迪尔西走上台阶。“您还叫这家伙宝宝啊。”她说。她抓住母亲的手臂。“这么一个大男人,都跟T.P.差不多大了。上吧,如果您想去的话。”
“我怕。”母亲说。她们走下台阶,迪尔西扶母亲上了车。“也许这样对我们所有人都最好。”母亲说。
“您这么说羞不羞啊。”迪尔西说,“您又不是不知道,光靠一个十八岁的黑鬼,哪能让‘女王’跑起来呢。它比他和班吉加在一起还大呢。你可别跟‘女王’乱来,听到没有。T.P.你要是不顺着卡罗琳小姐心意赶车,我就让罗斯克斯收拾你。他可不会手软。”
“好的,妈。”T.P.说。
“我知道会出事的。”母亲说,“别哭了,班吉明。”
“给他拿枝花。”迪尔西说,“他就想要花。”她把手伸了进去。
“不,不。”母亲说,“你会撒得到处都是。”
“你拿着。”迪尔西说,“我给他抽一枝。”她给了我一朵花,手又缩了回去。
“现在走吧,让昆廷瞧见又要跟着去了。”迪尔西说。
“她在哪儿。”母亲说。
“她回屋和拉斯特去玩了。”迪尔西说,“走吧,T.P.就按罗斯克斯跟你说的那样去赶吧。”
“好的,妈。”T.P.说,“跑起来啰,‘女王’。”
“昆廷,”母亲说,“别让它……”
“那当然。”迪尔西说。
马车在车道上吱吱嘎嘎颠簸着。“我不想走,把昆廷留下。”母亲说,“我最好不要去,T.P.”出了大门,车子不再颠簸了。T.P.用鞭子抽了下“女王”。
“悠着点,T.P.”母亲说。
“得让它跑起来了。”T.P.说,“让它醒着,挨到我们回马车房再说。”
“掉头。”母亲说,“我不想把昆廷留下。”
“这儿掉不了头。”T.P.说。不久,路变宽了。
“这儿掉头行吧。”母亲说。“好吧。”T.P.说。我们开始掉头。
“慢点,T.P.”母亲说,手抓住我。
“我总得把头掉过来啊。”T.P.说,“吁,‘女王’。”我们停了下来。“你这样会让车子翻掉的。”母亲说。
“那您想怎么办。”T.P.说。
“你这样掉头我不放心。”母亲说。
“起来,‘女王’。”T.P.说。我们继续往前赶。
“我只知道要是我不在,说不准迪尔西会让昆廷出什么事呢。”母亲说,“我们得赶紧回去。”
“跑起来,‘女王’。”T.P.说。他又用鞭子抽了下“女王”。
“悠着点,T.P.”母亲说,手抓住我。我能听到“女王”的蹄子,左右两边明亮的形体顺滑平稳地掠过,它们的阴影在“女王”的背上流淌。它们像车轮子明亮的顶端一样掠过。然后一边没有了,只有个高高的白柱子,有个当兵的在那里。但在另一边,风景继续顺滑平稳地掠过,只是有点慢了。
“您要干吗。”杰森说。他的手插在口袋里,耳朵后夹着一支铅笔。
“我们去墓地。”母亲说。
“好吧。”杰森说,“我不想拦您,是不是。您找我就为这事,就跟我说这个。”
“我知道你不会去。”母亲说,“不过你要是去,我会感到安全些。”
“有啥不安全的。”杰森说,“父亲和昆廷又不会伤害您。”
母亲的手帕放到了面纱下。“别这样了,妈。”杰森说,“您想让这倒霉傻子在广场中央嚎啕大哭不成。赶路吧,T.P.”
“跑起来,‘女王’。”T.P.说。
“这都是报应啊。”母亲说,“不过我迟早也会走的。”
“好了。”杰森说。
“吁。”T.P.说。杰森又说:
“毛莱舅舅给您开了张五十块的支票。您打算怎么用。”
“你问我干啥。”母亲说,“哪还有我说话的份。我尽量不让你和迪尔西操心就是了。我也是过不久的人了,然后你就……”
“走吧,T.P.”杰森说。
“跑起来,‘女王’。”T.P.说。那些形体又流动起来。另一边的也开始动了,又亮又快又平滑,就像凯蒂说我们要睡觉时那样。
你就是好哭鼻子,拉斯特说,就不害臊么。我们过了牲口棚。马厩的门都开着。你没有小花马骑了,拉斯特说。地面很干,很多灰尘。屋顶在往下陷了。斜斜的洞口下,黄黄的光在转着。你要去那里干吗。要是球飞过来,还不把你脑袋砸掉。
“把手插口袋里,”凯蒂说,“不然会冻坏的。你不想圣诞节把手冻坏吧,是不是。”
- END -
喧哗与骚动
【美】威廉·福克纳  著
李文俊 译
北京燕山出版社,2015
索书号:I712/257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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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威廉·福克纳最著名的作品,现代文学史上的不朽经典。讲述的是美国南方没落地主康普生一家的家族悲剧,演绎了一场黑暗、迷乱的伦理剧。最为人称道的就是书中多视角、意识流手法的经典运用。本书名取自莎士比亚《麦克白》一句台词:“生活就像傻子讲的故事,满是聒噪和狂怒(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小说的主题也在被这句台词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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