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要分压岁钱了。我把一张张崭新的十元新台币装进红封套,生活水准愈来愈高,十元、五十元、一百元捏在手里都一样是轻飘飘的,哪里像我们小时候,爸爸妈妈各给一块亮晶晶、沉甸甸的大洋钱,外公给十二枚银角子——也就是一块银圆。外公说十二枚银角子比一块银圆分量重,所以他总是给我银角子。洋钱、角子一起收在肚兜里,走一步,双脚跳一下,叮叮当当直响,好开心啊!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才把它取出来,收在一个和合双仙的绣荷包里,绣荷包装不下了,就收在母亲的珠红雕花首饰盒里。收着收着,就不记得有多少了。到明年,打开首饰盒,一块洋钱也没有了,母亲说替我存入银行了,供我长大上外面读书。那日子还远得很,我只要母亲给我肚兜里留几块洋钱与角子买鞭炮就够了。
压岁钱
文  /  琦君
摘自琦君散文集《粽子里的乡情》
我真懊恼,来台湾竟没有保留一块银圆,我已记不得十块银圆叠起来有多高,五十块有多高。只记得父亲说的,他从故乡赶旱路到杭州读书,草鞋夹在胁下,口袋里只两块银圆,是曾祖父卖了半亩田给他当盘缠的。他已是同伴中最富有的一个了。可见银圆对大人们来说,是多么有分量的一笔财产;对孩子们来说,也是多么神通广大的一样玩意儿呢!
外公不但在大年初一给我银角子,整个正月里,他老给。比如我替他通旱烟管,通一次就是一枚银角子,装一次烟是一个铜板。外公常常讲一些陈年故事,讲了又讲,我都听厌了,我说:“外公,我听一遍,你得给我一个铜板。”外公连说好,于是我就黏着他赚钱。我有个在城里念女子中学的四姑,她会用五彩毛线钩手提袋。她给我钩了个小钱包,分两层,一层放角子,一层放铜板。有一天,大门口叫卖桂花糕、烂脚糖(四四方方,当中圆圆一块黑豆沙像膏药,乡下人叫它烂脚糖)的来了。我正牵着小表弟在玩,为了表示做姐姐的慷慨,我掏出毛线钱包,取出一个铜板,给他买了一块桂花糕,他却嚷着要吃烂脚糖,烂脚糖得两个铜板,我有点儿舍不得,正犹疑着,我怕得像老虎似的二妈从大门口进来了,我赶紧把钱包收在口袋里,牵着小表弟就走。小表弟吃不成烂脚糖就大哭起来,二妈走过来,伸手在我口袋里拿出钱包说:“哪儿来的钱?”我说:“是外公给的压岁钱。”她说:“压岁钱怎么会是铜板?还有,你怎么可以自己买东西吃?你爸爸不是告诉你不许吗?”她把钱包塞在狐皮手笼里,转身走了。这回大哭的是我,因为小表弟已经吓呆了。
我抽抽噎噎地把详情告诉了外公和母亲,母亲抿紧了嘴一声不响,眼中噙着泪水,外公喷着烟,仍旧笑嘻嘻的。我既心疼角子、铜板被没收,还有一股受辱的气愤,却不知母亲心里是什么滋味。半晌外公敲着烟筒说:“小春,别懊恼,她拿去就拿去,你会赚,给我端碗红枣桂圆汤来,我再给你一大枚。”我委委屈屈地说:“她不该不相信我的钱是您和妈给的。”外公说:“她哪儿不相信?她相信的,只因她自己没有女儿,没有压岁钱好给,心里不快乐就是了。”
从那以后,我总是老远躲着二妈,不让她看见我开心的样子。我却是纳闷,她没有女儿好给压岁钱,为什么不给我呢?这个疑问,直到十几年后我长大了才想通。到我不再盼望压岁钱的时候,二妈却每年笑吟吟地给我五块银圆。我不得不接下来,接下来说声:“恭喜新年。”心里却是凄凄冷冷的,一点新年的欢乐感觉都没有。若是她在我小时候,不没收我的毛线钱包,或是高高兴兴地拿两个铜板买一块烂脚糖给小表弟吃,我将会多么快乐,多么喜欢她。
我有一个小叔叔,吊儿郎当,却是我的好朋友。他比我大好多岁,我把他佩服得不得了。外公也夸他聪明,只是不学好。
比如他喜欢吃鸭肫肝,母亲给他偏不要,背地里却去储藏室偷,一偷就是一大串,起码四五个。有时还加一只香喷喷的酱鸭。坐在后门外矮墙边,拿柴火边烤边吃,还叫我替他偷父亲的加利克香烟。叔婆疼我,大年初一,我给她磕头拜年,她从贴肉肚兜里掏出蓝布包,打开一层又一层,拿起一块洋钱递给我说:“喏,给你买鞭炮。”母亲不准我拿叔婆的辛苦钱,可是小叔在她后面做鬼脸要我拿,我伸伸舌头收下了。叔婆一走开,小叔叔就说:“我教你一套新戏法,你把一块钱给我。”我马上就给他了,他教了我一套洋火梗折断了又还原的戏法。他拿了洋钱,去了半天回来又对我说:“再借我一块钱,我去捞赌本,赢了加倍还你。”我口袋里只放两块洋钱,借了他一块,只一块独自就不会叮叮当当地响了。我打算不借他,他说不跟我滚铜子儿玩,不陪我看庙戏了,没奈何我又借了他。
第二天他回来对我摊摊手说:“运气不来,以后再还你。”却从口袋里摸出个大橘子给我,说是庙里供菩萨偷来的,吃了长命百岁。我把橘子使劲扔进水沟里,又把剩下的一块洋钱和一些角子统统抓出来,捧到他鼻子尖前面,大声地说:“你拿去赌,把它统统输光好了,就赌这一次,永远别再赌了!”他吃惊地望着我说:“小春,你生我的气了。”我说:“我气你,叔婆也气你,我外公和妈都要不喜欢你了,你老做坏事情。”他坐在台阶上,从泥地上捡起一片烂叶子说:“我就像这片烂叶子,飘掉了,树上也看不出少了一片叶子。”我说:“你为什么不做长在树上的青叶子呢?”他望了我半晌说:“好,你就再借我一块钱,我去还了赌债,从此不赌了。”他拿了我的钱,十分有决心地走了。可是一去四五天不见,直等有一天长工把他背回来,他的脖子挂在长工肩膀上荡来荡去,像一只宰掉的鸭子,醉得一点知觉没有。叔婆见了他哭,我也哭。我不是心痛压岁钱,而是心痛他说了话不算数。
从那以后,他再对我自怨自艾、赌咒发誓,我都不信了。后来我去了杭州,寒假回家,看见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彼此都长大了,距离也远了,好像没什么话好谈。他给我提来一篓红红的橘子。我问他都干些什么,他说给人打点零工,写写春联。他凄惨地笑了一笑说:“你出门读书以后,我就没处儿拐压岁钱了。”我听了心情黯然,却又找不出话安慰他,他又叹息地说,“我终归是一片烂叶子,谁也没法把它粘回树上了。”
母亲的一个朋友,我喊她二干娘。她排行第二,三十岁还没结婚,所以大家背地里都喊她三十头。母亲却非常敬重她,说她孝顺、俭省、勤恳。为了风瘫的父亲,宁可让姐妹们一个个都结婚了,自己终身不嫁,当护士挣钱侍候老人。她真是好俭省,热天里老是一件淡蓝竹布单衫,冷天里老是一件藏青哔叽旗袍,头上戴一顶黑丝绒帽子,把个鼓鼓的发髻包在里面,看去好老气。可是她长得细皮嫩肉的,眉毛好长好长,眼睛很亮,见了人总是笑眯眯的。我很喜欢她。她每年新年来拜年,总是给我一块银圆压岁钱。可是有一年,她只给了我一包用花纸包着的糖,没有马上摸出压岁钱来。我特地给她摇摇晃晃地端上一碗红枣莲子汤,她用小银匙挑了一粒莲子,放在嘴里,然后打开扁扁的黑皮包,取出手帕来抹了下嘴角,还是没有拿出压岁钱来。我靠在母亲身边,眼巴巴地望着她,对于一包糖,我是不够满足的。坐了一会儿,她起身告辞了,我忍不住跟母亲说:“妈,她还没给我压岁钱呢。”母亲使劲拧了我一把,她却仍是笑嘻嘻的,好像没听见。等她走出大门,我不由得喊了她一声:“三十头,小气鬼!”
很多年后,有一个正月,她来我家,还是那件藏青哔叽旗袍,一顶灰扑扑的绒线帽子,压到长眉毛边,帽檐下露出几绺稀疏的白发。“三十头”已老了好多好多,她不再细皮嫩肉,两颊瘦削,眼睛也不那么亮了。
她见了我,紧紧捏着我的手,问长问短。她告诉我老父已经去世好几年,她仍没有结婚,却领了妹妹一个孩子来养,伴伴老境。可是最近病了一大场,把为孩子积蓄的学费全病光了,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半晌又叹一口气说:“可惜你母亲不在杭州。”她打开扁扁的皮包,取出手帕擦眼睛。我想起自己小时候骂她“三十头,小气鬼”的事,不由得坐到她身边,亲切地说:“二干娘,你别心焦,我有点压岁钱,先给你,我再写信请妈寄钱给你。”她抬起婆娑的泪眼望着我说:“你太好心了,可是我不能借你孩子的钱,我还是另外去想办法吧!”我已三步两脚上了楼,捧出我的福建漆保险箱,把全部几十块银圆都取出来,用手帕包好,下楼来递给了她。她犹豫了好一阵子,却只取了一半说:“这就差不多了。”她又凄然一笑说,“你小时候,我都没有年年给你压岁钱,现在反而借用你的压岁钱了。你真像你妈,有一颗好心。祝福你妈和你都有好福气!”听了她的话,不知怎的,心里一阵酸楚。
想起母亲常常叹自己命苦。她现在远在故乡,过着孤寂的乡居生活,我又为学业不能回去陪伴她,她能算是有福气吗?心里想念母亲,不由得紧紧捏着二干娘的手,牵着她走出大门,灰蒙蒙的天空已飘起雪来。她把帽檐压得更低,拉起旧围巾把身子裹得紧紧的,眼圈红红地望着我说:“给你妈写信时,说我好想念她。”她低下头,伛偻着身子走了。雪天的长街好宽阔、好冷清。雪花大朵大朵地飘落在她的黑绒帽上、旧围巾上,她一步步蹒跚地向前走去。前面的路还有多长呢?这样冷的天,她连大衣都不穿,在寒风中挣扎。她侍奉完了长辈,再抚育小辈,一生都不曾为自己打算。她好像就没有少女时代,一开始就被喊作三十头。三十、四十只是转瞬之间,她已经老了。她老了,我母亲也老了。而我这个只知道讨压岁钱的傻丫头却长大了。我摸摸口袋里剩下的银圆,叮叮当当地发出柔和而凄清之音。童年的岁月,离我很远很远了。
现在,孩子向我讨压岁钱,我给他两张十元新台币,他满足地笑一笑,蹦跳着去买鞭炮了。而我呢?我但愿有一位长辈,给我一块亮晶晶、沉甸甸的银洋钱或几枚银角子,让我再听听叮当的撞击之音。
- END -
粽子里的乡情
琦君  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2015
索书号:I267/27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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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收录了台湾散文大家琦君代表性的散文作品,其中饱含了童年记忆、母女之情、友伴之谊。琦君笔致细腻柔婉,善于精心筛选出典型的生活细节,捕捉人物心理活动的微妙之处,从而见出人性的深度。梁实秋曾评价琦君,认为其成就不能低估。著名学者夏志清则认为,琦君的一些名篇,即便列入世界名作之林也无愧色。书中随处可见作者真挚热烈的感情,有对故乡山水和童年生活诗一样的回忆,有对父母师长挚友深沉的怀念,有对在台湾生活的叙写,也有对客居异国的观感。其中,怀乡思亲的散文尤其动人。故乡的山水、故乡的亲友,都是琦君追忆的对象。她以真善美的视角,将这些回忆当成洗涤心灵的巡礼,把满腔思念、一片至情,熔铸到每一篇作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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