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细雨
文  /  刘大任
节选自《晚风细雨》
我在父亲书房里整理他的遗物。

坐落在公寓四楼的这间书房,采光尚佳,面积也不算小,摆下一桌一椅一橱之后,还略有回旋余地。父亲最后的十四五年,大半时间消磨在这里,房中每一样东西都留下了他的活动痕迹,整理这些东西,不能不产生受刑的感觉,但我又不能不坚持下去。

书房向背面开了一排窗,面积也不小,晴朗的日子可以遥望台北盆地边缘的山岭余脉,或许父亲当初选这一间做书房,就为了这个原因。但是,这难得的一点点开阔气象,却给楼旁的洼地对消了。站在窗前,眼光放在近处,便不免有危楼的不安。窗下切过一条排水渠,横搁着一道堤坝,闸门常闭,水流不很通畅,终年淤积着污泥和臭水,开窗便闻得到一股浓重的霉烂气味。只有台风季节开闸放水的时候,才奔腾不息。
父亲的晚景,现在回想起来,竟略似这种局面。
如果去年没有陪父亲回一趟他的老家祭祖,探亲,或者终我一生都将带着这条臭水沟的味道回忆父亲,也说不定。
十一月中旬,台北的云层灰茫低沉,压住了屋檐,压在头顶。空气欲雨不雨,天色若暗若明。满书房散乱堆叠着父亲的遗物,衣帽鞋袜、书报杂志、文具档案、图片字画……哪些该留?哪些该丢?哪些该送?哪些该烧?每一件东西都是一个决定。我迟迟不能决定。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胃病一样,膨胀着。摊在面前的,仿佛就是解体了的父亲的一生,等待归档,等待纳入于我完全陌生的秩序。我迟迟不能决定。
翻检着父亲的遗物,在解体了的父亲的一生里,寻找自己,寻找我与他生命相碰触的刹那。
隔着密封的玻璃窗下望,邻院一株芒果树,像一朵硕大无朋的绿色的花,向上升起。万千叶片,微微颤栗不已,仿佛有无形的手,暗暗拨动。
习习晚风,默默推移,向着未来,向着过去,向着终结,向着开始。
父亲过世一年后,母亲的伤痛逐渐平复。是否真的平复,实在很难测知。唯一看得出来的是,她的日常生活作息似乎已恢复常规。后事办完那一段日子,母亲最不好过,她一位中年丧偶的朋友建议我们给她换个环境。“……换个地方住,也至少要半年……”她说。
跟我来美国半年以后,恰好是春天。有一天,天朗气清,母亲在院子里除杂草,忽然对我说:“这么一片地,尽种花,多可惜……”我们于是买了一包空心菜菜种,在杜鹃和玫瑰之间,开了一畦菜地,不到两个月,居然开始收成。

“你爸爸最喜欢用辣椒、豆豉、肉末爆炒,菜叶去掉,菜梗剁成丁……”
祷告后,母亲用小碟盛了肉末空心菜丁,放在空给父亲的座位前面。
没有了父亲的世界,总觉得有点不太一样。究竟不同在哪里,又怎么也想不清楚。仿佛不是在眼睛那里,而是在大脑的视神经上,生了一层雾,看什么都有点隔,包括事业、工作、天气、嗜好、朋友……甚至天下大事。
可是,儿女亲情,却无端认真起来。
弟弟来信说:“父亲昨夜入梦,说他现在很好,叫我们安心……”
然而我没有梦。
事实上,除了一次噩梦,我几乎一次也没梦见他。
有一阵,睡前特意面对父亲的遗照凝思良久,以为这印象打进去,睡熟自然会重现,结果什么也没有,只不过增加入睡的困难。闭眼躺在黑暗里,怎么努力都无法凑出他的形象。刚打入脑中的影像,居然就这么消失,仿佛被顽强的理性力量击碎了一般。这是父亲撒手两个月以后的事。
噩耗刚传来那一阵,情况更不好。特别是最初两个礼拜,力量出奇地强烈,到了完全违反常理的地步。那时候,经常睡不沉,肉体紧张,心里空洞,觉得被什么不可理喻的东西牢牢执紧。那时,我渴望有梦,睡醒以后,却不觉有梦,只觉得费力挣扎了一晚,持续向虚无打着空拳,全身累乏的程度,不下于一场艰苦的重体力劳动,不但肌肉疲乏,骨骼也酸累不堪,甚至牵连脑神经组织,既未动用,该宽松平和才是,但还是累。不但累,而且绷得死紧,像张在架子上风干的兽皮,完全失去了梦的能力,只为周遭往来不息的风所充满,整个人翻滚在旷野,就像小时候跟父亲读唐诗读到“转蓬”的那一类字眼留下的印象。
那一段日子,大约不到两个礼拜,始终不知道曾否入睡。我想一定睡着过的,因为第二天办事还是有精力,但感觉上似乎不曾睡着。每晚熄灯以后,第二天起床之前,时间照例流过,流过的是一段既无意识也无梦的空白,迷离恍惚之中,偶尔可以感觉自己全力与视而不见触而不觉的什么东西搏斗,但我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搏斗的对手。但有一次,全力搏斗当中,突然痉挛起来,不是局部的痉挛,是全身。不是真正的肉体痉挛,是半意识状态中感觉自己经历着痉挛。然后,痉挛逐渐平复,我还是看不见自己,却看见了父亲。
大约离我头部两三尺的上方空间里,父亲仰卧。我当时并不诧异,为什么躺在下面的自己却看见了父亲向上一面的身体。父亲一如往常,鼾声重而浊,但也没有让我不安宁,也许小时候听惯了他的鼾声,反而觉得家常温暖。忽然,却听见电话铃响,弟弟哽咽的声音越洋传来。“爸爸去了。”他说,他一向说话都是先交代重点,再补细节,这种时刻,习惯依然不改,“……心肌梗死……半夜走的……叫过救护车……妈妈还好……”仰卧中父亲的身体,剧烈震动,仿佛受到重物撞击。他张大了嘴,两手屈曲,向下猛抓,胸部努力上挺……
一个月以后,家祭仪式中,才看见父亲的遗体。父亲的遗容,与我的噩梦相反,十分安详,除了嘴角微张,一点看不出他临危的挣扎。

此后我每次吸烟,便觉得肺部氧气不足,噩梦中父亲垂危挣扎的那个形象也每每出现。
听说人在弥留时刻,脑组织里往往迅速闪过自己的一生,像无声电影。弟弟说医生判断父亲病发于子夜时分,因为来势凶猛,前后不过两三分钟。两三分钟的时间,除了生理部分的本能反应,有可能产生大限临头一类的自觉吗?那两三分钟里,父亲看到了自己一生的最后上演吗?
从躺在棺木中的父亲脸上,我找不到答案。
- END -
晚风细雨
刘大任  著
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17
索书号:I247.5/21995(2)
本书收入中篇小说联作《晚风习习》《细雨霏霏》,讲述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从动荡中的中国大陆迁徙至台湾的家庭故事,从儿子的视角,观看父亲在大时代压迫下的挫败,以及抑郁的母亲追求爱情与婚姻的委屈与痛苦。幽静舒缓的语调,富有理性的哲思,笔锋精练,却字字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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