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丽的丈夫看来,一些新招进来的工人依然缺少基本的化工常识,一次,新工人想用打火机烧断一条长线,立即被周围的人制止。“化工厂里能随便用明火吗?”
 | 程丽雯
编辑 | 冯翊
46岁的陈林一躺下,脑海里全是火团追着自己跑的画面。“那么多同事,怎么一下就没了?”为了逃避和不去想这些,他不停地看电视。但耳鸣、胸闷、眩晕感提醒他,爆炸真实发生了。
7月12日,四川江安县阳春工业园内,陈林所在的宜宾恒达科技公司发生爆炸,事故共造成19人死亡,12人受伤。据媒体梳理,这是近年来死亡人数最多的化工事故。国务院应急管理部调查后认定,恒达科技公司严重违法违规,不具备安全生产条件及能力;地方政府职能部门监管不严格,纵容了企业的违法行为。
陈林是爆炸中逃出来的一个。同事李丽失去了4名亲戚,厂里共有百余名工人,其中30多人与她同一个家族,他们大多是江安县和宜宾县的农民工,因亲友介绍来厂里工作。每天清晨,他们跨过长江水,来到工业园上班。
与多数员工一样,李丽隐藏在自己的亲友圈,在城里没什么朋友,经常去的地方不过是街上的一家超市。附近居民很少有人注意到三年前成立的恒达科技公司。人们不知道这个厂子及其工人的存在,不知道公司一些设施未能通过安全审查,他们始终暴露在硫酸、甲醛等化学物品的威胁下。
直到一场爆炸来临。
“两秒”
爆炸前一小时,工厂的食堂像往常一样开饭,冒着热气的煮豆角、炒猪肉、南瓜汤端上来了。二车间里上白班的、夜班的,陆陆续续来了。46岁的陈林吃完饭后,回到二车间,把塑料管接到甩干机,再过半个小时,就可以下班了。50岁的毛会英上晚7点的班,她提前上了二楼,姐姐毛泽群也在,大家像往常一样聊天。
18时38分,“轰”的一声中断了这一切。
听到炸响,陈林愣了1秒,看向身后,房顶震掉的灰尘夹着化学药粉扑到脸上。离自己十几米远的火团,迅速扩充至整个屋子。他把手上的管钳一扔,迈着大步往车间出口跑,“再慢两秒,就要被火吞了”。和他同在一楼的另三个工人,因为离出口较远没逃出来。
四车间的王洁听到的爆炸声像是一声闷雷。
她以为是反应釜出了问题,但一看到玻璃整块破碎、掉落,靠窗的班长被碎渣子扎到后脑勺,鲜血一滴滴淌下来,就知道出事了。
“快跑!”王洁大喊一声,她位于车间三楼的楼梯口处,跑在前面,七名工人跟在身后,两名新工人没反应过来,王洁又折回去喊他们,“赶紧跑啊!”
下楼梯时,她提示大家贴着墙面跑。出楼梯口,9人一行沿着与爆炸声反方向的通道跑了几十米,逃到了厂外。
直到跑到公路上的安全地带,陈林才停下脚步,转身看车间,只见大火从一楼窜上二楼,再窜上三楼,两分钟后,整个厂都只剩下火了,同时伴有几十次爆破声。
“二楼和三楼的人肯定是跑不出来了。”他说,“(那时)我心里说不出来,什么都说不出来。就在那站着。”
附近距离较近的锂电材料厂工人突然感到耳鸣,地面震动,抬头一看,几百米外,“蘑菇云状”的浓烟腾起,尘土摇动,一片白光,刺痛了眼睛。
一个圆形飞盘从楼顶飞出,打断了几百米外砂石厂一名工人的手臂。
王洁的丈夫是厂里的中层人员,这天值晚班,下午6点下班后,他回安置房洗了澡,骑摩托车到厂里,刚把车靠好,就被冲击波冲倒,右臂擦出条状伤痕。
10余名建筑工人头上、脚上被异物划伤,伤口淌着血。一名工人由四个工人抬着跑出来,蓝色棉质工作服上裹着一层腐蚀性药水,衣服外面湿透了,“哎呦,哎呦,我的手断了!”
后窗拿到的一份题为《宜宾恒达化工科技有限公司7·12事件善后处置工作组》的文件显示,遇难者为8女11男,年龄在30至50岁之间。“这些人基本都是周边农村的农民工。”7月17日,国务院应急管理部监管三司司长孙广宇在“宜宾7·12重大爆炸着火事故现场会”上说。
毛会英消失在了厂房。她所在的公司“恒达科技”是2015年建的,占地50亩,厂房靠着荒山,树木掩映,配了四个生产车间,没有围墙,周围矗立着电厂、砂石厂和铝化材料厂的冷却塔和排烟口。看起来并不起眼。
附近工厂工人听到爆炸声后,跑到远处更高的山包上看着升起的浓烟。烟是黑的。风把烟往东吹,天空变黑,一名工人描述,“就像是暴风雨前乌云压顶”。
毛会英的表妹李丽是该厂的工人,爆炸前,她在安置房里煮完面条给两名儿女吃完,正准备出去接班,听到了爆炸声。她打了毛会英的电话,没接。另两名在厂里的工人——她的表姐和堂姐夫也失联了。
赶到现场,李丽被拦在封锁线外,半个多小时后,她从官方通报中得知,毛会英、毛泽群等四名亲戚没能逃出爆炸。
爆燃事故发生后,前来现场灭火的消防车。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亲戚
毛会英的几名近亲连夜从外地赶来,政府工作人员把他们安置在附近不同的酒店。这几天,李丽在酒店间来回接送亲戚,过道里总是传来哭声,有亲属吃着饭就哭起来。
表姐毛会英和毛泽群来厂里时,李丽已经是厂里的元老。她与丈夫今年二月就来了,是第一批,那时厂里只有十几个人,还没建好,车间只有钢架子。她在精制车间生产小产品:将一些原料混合放在反应釜里,观察动静并控制好温度,时常会接触到硫酸、甲醛、甲苯等化学物品。
毛家姐妹裹着棉袄报到时,李丽很意外,“你们也过来上班吗?”
“本来不想上班的,但是家里欠了债,就过来了。”毛会英说。过年时,她们从李丽口中得知了工厂的情况。
三个月内,李丽的家族中有将近30人到厂里来,这意味着近四分之一的工人与她有亲属关系。其他厂里的工人也大多是亲友介绍过来的,“一个传一个,就传出去了。”王洁说,她和李丽原先在江苏同一个化工工厂工作。前两年,王洁在宜宾县买了房,欠了几十万外债。进入恒达科技,公司承诺薪资在五千以上,年底发奖金,还有“五保”,包吃包住。
王洁干了半年,只领过两次四千以上的工资。她和许多工人被公司安排住在江安县工业园区管委会附近的安置房里,散落在居民区。
每天早上六点,大多数人仍在睡梦中。安置房里,上早班的李丽戴上厚实的棉口罩和黄色橡胶手套,换上蓝色制服出门。门外穿不同制服的工人走动着,早餐店的面食冒着热气。下午6点的样子,城里的工薪族下班。但厂房依然热闹,那里正是早晚班交接之时。
当地居民知道这里住着一群外来工人,这是他们知道的全部。李丽去的最多的地方是街上的康明超市,此外就不再认识什么人了。爆炸后,一名出租车司机很惊讶,“没想到一下子就出名了。”之前,他并不知道这个公司的一切。园区附近的一名拆迁户从来没注意过这个厂子,不知道工人从哪来,生产什么东西。区内的一名工人快半年了,“从来没去过那个厂。”
李丽在厂里的亲戚大多来自宜宾县乡下,离江安县城几十公里,他们大多群居。李丽夫妇和王洁一起住。她的一个表侄被安排在约40平米的安置房,摆了7张床,客厅空荡荡的,厨房灶台落满黑色尘垢,厕所很久没有清洗。
毛会英住的房子离李丽很近。透过窗子,李丽能看到毛家姐妹的住处。亲友们经常串门,打打麻将,去附近的园区广场散步。谁家有什么好吃的,会叫在一起唠家常。
今年5月,李丽烧了一大盆野生黄鳝,买了一些凉拌菜,花生米,一箱啤酒和饮料,打电话喊毛会英等人一起来吃。20平米的客厅水泥地上摆了一张大圆桌,一张小桌。十几号人围在一起,有些坐在小板凳、木沙发上,有些坐在木桶上,有些站着。
桌上的男人们碰起了杯,喝酒吃菜,“像过年一样。”
“大家都漂泊在外,就互相联络感情,互相依靠。”李丽的眼眶红了,有些哽咽。两个月后,宴席上的“这么多亲戚,一下子全没了”,“前两天我们还在毛会英的小妹妹家里吃了饭,感觉这个事情特别不真实。”
李丽和毛会英两人曾一起去菜市场买了菜。路上,毛会英说因为母亲不能自理,她把老人接到了安置房,当时买了一点肉,打算买一些南瓜,但考虑到孩子不喜欢吃,又没买。
毛会英的婚姻并不顺利,改嫁后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刚满十八,一个十五,家里大部分开销靠她在厂里赚的钱。
大多数人每个月能赚到三千多块。李丽曾和表姐毛泽群逛街,毛泽群试了一条裙子,“很好看”,但价格是300多块,舍不得买,就买了一条100多块的。亲戚来家里玩,47岁的毛泽群穿着裙子跳了起来,拍了照,笑得很灿烂。
事发那天早上六点多,上完夜班的李丽在工厂食堂遇到毛会英,准备一起下班,看到另一个亲戚来到车间上早班,“来上班啊”,李丽打了招呼,“那会儿看起来精神状态很不错。”几个小时后,毛会英以及这名亲戚的名字,出现在了遇难者名单。
工人住的安置房里没有空调,靠小电扇散热。摄/程丽雯
“静电是什么”
王洁裤子上遍布大大小小的洞,那是操作输送硫酸的管道时被硫酸滴穿的。李丽是四车间的班长之一,她注意到管道是塑料制成的,接口处很容易发生滴漏,曾在一天内换了四次,还向领导反应了这一问题,对方没有理会。
李丽制作的产品要经过三道工序。前两道工序中,她要将四五种原料按顺序投放,期间加料,有黄色的,白色的,有固体,也有液体。作为一个有十几年工作经验的老手,她能通过气味辨别甲醛、甲醇、盐酸等常见的化工品。但也有一些原料是她不知道的,它们有些用产品的首字母代替,有些是字母加数字,有些只有一个字母。
“只会告诉我这一步干什么,下一步干什么,不会告诉我这些产品是什么原料。”李丽只熟悉了生产工序。
更多人可能比她还要陌生。她带的6个人当中,有3个是生手,从来没有接触过化工原料。“这些管道、反应釜啊,基本脑袋里面是懵的,一塌糊涂。”班里有一个在别班调来的人曾抱怨,“班长不怎么教我,感觉自己什么都学不会,都不想做下去了。”
公司有一套管理制度:上班时间不玩手机,不打瞌睡;定岗定位,不串岗。但实际是,哪个岗位需要的人多一点,流程复杂一点,就互相帮忙,这对单个工人的技能提出了更高要求。
厂里也有安全或相关技能培训,李丽记得正式上工之前,三四十个人有过一次集体培训。陈林之前装过网线,在天津建筑工地干过,但没有化工经验,进厂前,他进行了大约一小时的培训,内容大致为:爆炸时,注意车间的旗子,往风的反方向逃跑;在车间里工作时,注意听从师傅的指挥,不能随意拧设备的阀门等。
在李丽的丈夫看来,一些新招进来的工人依然缺少基本的化工常识,一次,新工人想用打火机烧断一条长线,立即被周围的人制止。“化工厂里能随便用明火吗?”李丽的丈夫说。
不是没出现过险情。今年五月,毛会英手下的两个新工人往一个储量500公斤的塑料储水罐加水时,忘记把排气阀门打开,水被封闭在里面,时间一长,罐口的塑料盖被冲开,断成两半。新工人被罚了50元,毛会英、班长、车间主任也被罚了款。
李丽丈夫干这行近二十年,由老板口头授权担任三车间主任。他原在江苏一化工厂做管理层,对厂里的环境、设备、原料比较了解。但像他这种人,厂里凤毛麟角,“大多是普通民工,完全靠自己的经验。”
她丈夫曾要求把易产生静电的PP管输换成钢管,却被上司反问,“静电是什么?”李丽想起刚进厂时,公司一陈姓老板的面试她,对方了解她是熟手,没具体说什么,随后就被分配到建筑工地打杂。
“恒达公司管理极其混乱,”孙广宇在事故现场会上说,“车间副主任小学三年级毕业,连化学元素符号都认不全。”他强调,恒达公司从最初的设计到施工再到最后的生产,每一个环节都不符合安全生产的相关规定。
有经验的工人讨论过工厂的安全性问题,他们认为反应釜的釜底设置不合理。毛会英被吓坏过一次。她爬上铝合金的人字梯去关反应釜的阀门,双脚一用力,梯子蹬倒在地上了,双手吊在“大约一层楼那么高的”空中。
李丽的侄子今年6月份离职了,老板提出加薪也没能把他留下。她觉得工厂迟早会出问题,“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王洁的裤子被溅到硫酸后,布满小洞。摄/程丽雯
无处安放
附近很多人可能不知道毛会英、李丽们,但一定熟悉园区工厂里散发的臭味。
一些工厂一天会下料三次,冒出白烟,风往南面一吹,附近的拆迁户林先生就会被各种化工原料的味道呛到,他到附近公交站牌等车上班时,臭味也会跟着飘来。公交司机和乘客总是抱怨:“这里太臭了。”
2017年7月11日,当地居民曾经在人民网的《地方领导留言板》向“王书记”留言,提出了阳春工业园区的排污问题,特别点名天源化工厂的“刺鼻的气体”,“如果是正常排污,是不会这样的,在城区里甚至都能闻到这样的气味。”
20多天后,题为“中共江安县委办公室”的单位回复:“该公司目前所建厂址符合相关法律要求。根据我局对该公司开展的执法监测显示,该公司废水、废气均能达到国家及地方相关标准。”
宜宾市政府网站显示,2006年,阳春工业园被四川省发改委列为全省循环经济试点工业园区,园区以氯碱化工、磷硫化工、竹加工产业为主。在宜宾市,特色化工是四大产业之一,其中烧碱、聚氯乙烯均产自江安,但《江安县2017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提到,这两项产品2017年处于停滞或负增长状态。
2015年,恒达科技被招商引资入园,在拟建项目年产2300吨化工中间体中,该公司主要经营化学原料中间体和化学制品研发、制造、销售,提供技术服务和设备安装。
国务院应急管理部的《“7·12”重大爆炸着火事故有关问题剖析》称,2017年,宜宾市安监局发现恒达科技未批先建,要求立即停工并补办手续。但在2018年1月,江安县要求恒达公司项目要在6个月内竣工,否则不能享受优惠土地政策。随后,该公司在未通过安全设施设计审查的情况下,基本建成办公楼、分析室、烘干房、车间等主要建筑物,但有毒气体报警系统及消防水系统等安全设施均未安装。
今年6月,恰好是该公司被要求竣工的时间,发生主爆炸的二车间开始试生产咪草烟和三氮唑,“工艺参数还在摸索,没有配套生产方案和应急能力”,《剖析》指出,正是在咪草烟的生产过程中,发生了爆炸。
 “地方政府片面追求GDP,盲目引进化工项目。” 孙化宇说,“县安监局3名危化品监管人员均没有专业背景;园区作为省级化工园区,管委会下属的安全环保局只有3人。”
恒达科技公司所在的阳春工业园区远景。摄/程丽雯
幸存者似乎对调查结果说不上太多。应急管理部的事故现场会召开当天,厂内的工人失去了工作,一些人回到了乡下,他们没有领到工资,有些工人只剩下几十元钱,接下来怎么吃饭成了问题,李丽的表侄一天就吃了一碗七块钱的素面。
这几天,工友们建了61个人的群聊,商量去江安县工业园区管委会询问后续问题,尚未得到回复。王洁担心问题要拖个一年半年,“我们都是些农民工,我们怎么等的起,我们等不起。”她和丈夫原计划好好干,把债务慢慢还上,但突然的失业让她陷入愁苦。
管委会决定让每个人预支500元回家等候通知。
7月21日,公司安排的安置房租期就要到了,李丽没办法再待下去。此前,大部分工友的房子已经到期,他们在群里约着一起走。
晚上八九点钟,街面上车辆渐少,商品楼里闪烁的灯光一盏盏暗下去,江对面,化工厂里的机器照常运转。
一些人开始背起行囊从江安离去,没有发出什么声响,仿佛没有来过。
(郑可书对本文亦有贡献,文中陈林、李丽、王洁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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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丽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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