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成为许多人命运的转折点,也是很多人翻身的机会。但这些年来,它只让周正龙看过自己的踪迹。
于是更多的人来周正龙家拜访:周家的地弹过副厅长的烟灰,暖壶给转业的师级干部倒过水,沙发留下过县长的温度,宣传部的人用过周家的筷子,数不清的媒体忍受过这里蚊蝇漫天的室外厕所。
十多年来,他们围着周正龙转,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好像周正龙已经变成山下另一只老虎。
文 | 王一然
编辑 | 王珊珊
镇坪当地有句民谚:看见虎,三年苦。周正龙认为自己应了此话,“拍到老虎照片还蹲了监狱。”
两年前的冬天,周正龙与老虎见面就差了一分钟。镇坪冬季雪大,山路行走艰难,雪深处及膝,听到前面“哗啦哗啦”响,他赶过去,雪地里只留下半截吃剩的野猪。他看了看脚印,是它。
周正龙铭记每个与老虎擦身而过的场景。上世纪八十年代猎人围剿它,被它戏耍躲避;九十年代末,国家开展华南虎普查,镇坪县不在其列,它被漏掉了;十多年前,虎照公布,引发全国舆论热潮,那是周正龙第一次与它正面交锋,“普通人见到它都会吓得腿软。”周正龙形容,它耳朵里的毛是白色的,尾巴很长,身上条纹花,油亮油亮的。
那是仅有他一人才能看到的虎。
出狱后,周正龙很少再向别人提起老虎的事,但他相信,这些年来,那只母华南虎依然久居山中。他平均一个月左右上山一次,有人给他投资买了红外相机,还有一个带海拔仪的单反,他说这台相机拍下了许多老虎的脚印,吃剩的食物,抓痕和粪便,遗憾的是没办法展示——他说相机在山上遗失了。
镇坪县四面环山,只有几万人口。村民们一直靠山吃山,这里位于鄂、渝、陕三省交界,身处大巴山腹地,距离神农架二三百公里。十多年前,这里因“华南虎事件”而出名,互联网媒体方兴未艾时,镇坪的老虎与周正龙曾一度蝉联各大门户网站的头条。
十年过去,当年制造虎照的PS技术,现在已被调侃为“亚洲四大邪术”之一,表情包与恶搞图片充斥着人们的社交生活,包括那只与周正龙一起出名的年画虎,也成为网民习以为常的“梗”,变成历史的一笔。
而在现实世界里,老虎成为许多人命运的转折点,也是很多人翻身的机会。但这些年来,它只让周正龙看过自己的踪迹。
于是更多的人来周正龙家拜访:周家的地弹过副厅长的烟灰,暖壶给转业的师级干部倒过水,沙发留下过县长的温度,宣传部的人用过周家的筷子,数不清的媒体忍受过这里蚊蝇漫天的室外厕所。
十多年来,他们围着周正龙转,关注他的一举一动,好像周正龙已经变成山下另一只老虎。
控制
十多天前,周正龙又发现了新的老虎掌印。
在大巴山深处的原始森林,“华南虎事件”拍摄地,神州湾的核心地带,距一条山溪二百米左右,周正龙的脚忽然绕开了一下,褐色枯叶碎枝中露出一块黑土,隐约能看出几个趾形,“你看这个掌印好大!还是新鲜的!”
周正龙蹲下来,手里拿着一截短树枝,画了一个圈,笃定地说:“它是下山喝水来的。”
夏季并不是上山寻虎的好时节。树木枝叶繁盛,视线受阻,雨水也容易将痕迹带走。但周正龙还是选择在八月初的一个星期三上山。华南虎案十周年之际,家里来了不少媒体。这次的同行者是两个记者,和一位从西安来的副厅级干部。
山上一草一木,巢穴陷阱,周正龙都了如指掌。“我不在前面带路哪个敢走?”他身穿草绿色迷彩服,微微弓着身子,眯着眼,几乎每一步都踏着均匀的节奏,像只老虎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在来访者眼中,周正龙和老虎一样,“出了名的难搞”。没人能主导与周正龙的谈话,尤其提到与老虎相关的事,大多时候,他的脸会陡然一沉。记者们想知道他的监狱生活,他说:“你们都排好,我出道题,谁能答上谁就能采访我。”
他挥手比划,“我出狱那天,门口来了二三十家媒体,包括中央级的,门口架的全是镜头,但一个人影都没有,你们哪个晓得是为啥子?”
“因为您从后门走了。”周正龙摇了摇头。“监狱的人拦着他们?”周正龙瘪了瘪嘴:“不对。”
面面相觑后,没人能给出正确答案,也只好由周正龙回避了话题。
文采村的村民说,在“周老虎”之前,周正龙被叫做“棒老二”(当地话土匪的意思),很少吃亏。
文采一组的贫困户黄万青大周正龙几个月,与周正龙一同打猎多年。大巴山禁猎后,黄万青每天背四五十斤李子下山,只能卖上二三十块。如今,他是周正龙养蜂产业的扶贫对象。
“他是贫困户,得听我的,不听我的我教他啊?”得知黄万青已经下山卖李子,周正龙马上打电话,喊他回来接受采访。
黄万青家只有四五箱蜂,有的蜂箱隔板生了棉虫,剩下空空的格子,周正龙打开蜂箱,抽出腐烂的隔板扔在一旁,“我说了多少次!一壶开水倒上去都烫死(虫卵)!”周正龙大声训斥,一旁的黄万青夫妇低着头不出声。
扶贫是周正龙今年三月与村委会签订的协议。除了打猎,他也精通养蜂,周正龙说,二月初,文采村第一书记来到他家里,希望他能帮助扶贫。周正龙没表态。又过了几天,村委会打电话让周正龙去开会,给他定下十家扶贫对象。
“领导干部带一两家,让我带十家!”周正龙习惯性地点点头,表示对自己观点的认可,他昂着下巴解释,“第一书记和我一个农民说帮忙,我不可能不答应他。”
不过文采村的村主任说,如果企业的扶贫对象达到了一定的收入标准,政府会对该企业给予每户两万元的扶贫补贴。周正龙注册了蜂蜜公司,但他否认了村主任的这个说法。
八月初,周正龙在自家门口,华南虎案十周年,接连有媒体来访。王一然 摄
周家的三层小洋楼在村里独树一帜:欧式旋转楼梯,二楼清一色大落地窗,一楼牌匾写着“镇坪县周正龙高山富硒蜂蜜有限公司”。近些日子,周正龙常常一个人坐在这栋大房子的门口,砸吧着一包“猴王”,一旁几个蜂箱嗡嗡作响,蝉鸣聒噪。
他闷着头,给妻子罗大翠打电话,想让她回家,但都被挂断了。
起因是周正龙在家中的绝对话语权受到了动摇——掌握金钱分配与大事决定权,周正龙曾失去过它们,2010年5月初,周正龙被收监服刑两年左右,女儿周鑫在这期间结了婚,由母亲罗大翠主持。据文采村的村民描述,周正龙一直不满意女婿的跛脚,提起这件事,他还不能释怀:“办婚礼这么大的事,说都没和我说一声!”
最近,罗大翠受不了他的臭脾气,搬到了县城的儿子家。有访客来,她回来做饭,等客人离开后又走。周正龙骂骂咧咧:“大不了就离!”但上山时,他又关心,今天妻子还会不会回来做饭。
更多时候,周正龙独自蜷在餐桌的一个小角,吸溜着一碗软糊糊。手里夹的烟有时烧了好久,他垂着眼皮,像睡着了,等电视剧插播广告,就起身收拾碗筷。
孤寂在忙碌的日子里似乎不值一提。这几天,他的行程安排得满满当当。为了争夺优先采访权,两个女记者还在他家吵了一架。周正龙坐在一边揉着腿,并不发表意见,屋里还有一个转业到地方的师级干部,等着去拍他养的蜜蜂。
相比老虎,蜜蜂随处可见,微小平凡,却更实际。周正龙翻出一个大红本,是安康创客学院请他做讲师的聘书,他给村民们讲养蜂技术,按小时收费,每次却只讲十几分钟,“得听我的,不听我的能养成蜂啊?”周正龙说,曾有人得罪了他,在外面说他养蜂技术不行,结果那家人的蜜蜂,养一箱跑一箱。
周正龙向贫困户传授养蜂技术。受访者供图
一条船上
八月初的镇坪夏风干爽,早晚温差较大,朱巨龙特地从西安赶来,带了那张曾证明“周正龙造假虎照”的年画,上面还有年画厂老板骆光临的签名,朱巨龙希望和周正龙上山还原一次“年画虎”。
作为原陕西省林业厅副厅长,十年前,朱巨龙因虎照事件被免职处分。“老周的老虎是立体的,谁能把年画翻拍成老周拍的那个效果,我就信他!”提起当年的风波,朱巨龙中气十足,坚信周正龙是个拍虎英雄。
饭桌上,朱巨龙主动起身向周正龙敬酒,一如当年华南虎事件爆发后,他来到镇坪,以副厅长身份为周正龙点烟。当时,这被媒体和网友解读成“朱巨龙为‘挺虎’表态”。
互联网新闻刚刚兴起的十一年前,从西安到达镇坪没有高速可走,要折腾十几个小时才能到达。这里诞生虎照前,陕西省对野生华南虎的记录已经缺席了四十三年。2007年10月12日,陕西省林业厅召开新闻发布会,公布了华南虎照片,拍摄者是安康市镇坪县城关镇文采村村民周正龙。
拍摄地位于神州湾深处,一个高山缓坡,四周植被茂密葱郁,坡下有块大岩石。周正龙说,当年他就是躲在岩石后拍到了老虎。
在当年的拍摄位置,朱巨龙将年画放在草丛里,“年画是照着老周的六号照片做的。”朱巨龙一直认为,“年画虎”是一场针对周正龙的阴谋。
周正龙盯着草丛里的年画,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周正龙带着两名记者和原林业厅副厅长朱巨龙等人到神州湾,朱巨龙把年画虎放在当年虎照的拍摄位置。吴小川 摄
据媒体报道,周正龙曾当庭承认利用年画作假,但被抓后,周正龙笔录上签的是“周正尤”。“就像猎人的记号。”“挺虎派”学者,北京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生理教研室副教授刘里远说,周正龙只认错不认罪。
“那个律师我理都不想理。”周正龙说,他当时把故意签错名的事告诉了律师,但律师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
最终,2008年11月,安康市中院二审判决被告人周正龙犯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并处罚金2000元;犯非法持有弹药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零六个月。缓刑考验期三年。
华南虎事件在当时不亚于陕西省政府公信力的一次塌方。周正龙服法没能使舆论平息,却引起了事件中对立两派的一致不满:“挺虎派”认为,周正龙被陷害,强安上了“诈骗”的罪名;而“打虎派”觉得,一个镇坪县的农民无法完成如此周密的造假,周正龙只是个替罪羊。
“钱是政府奖励的,他诈骗谁了?”朱巨龙对判决结果感到不满。
曾与朱巨龙打交道多年的一位记者评价,朱巨龙待人大方,豪爽善饮,是个性情中人,“就是太要面子了。”十年前,朱巨龙挺虎的著名观点是“眼动说”,靠肉眼观察到照片是老虎瞳孔发生了变化,如今,朱巨龙依然坚持,他打开黑色背包,拿出卷好标了号的虎照,又铺上年画作对比:“你看老虎看的方向是不是变了?年画有这个效果吗?”
1990年代,学中文出身的朱巨龙任过市委宣传部副部长,但虎照风波关口,他似乎无法跟上互联网新闻的迭代与话术。一次电话闲聊里,外地一家报纸的记者一直假设“虎照有问题”,朱巨龙解释了半天,对方还是重复“虎照如果是假的您怎么办?”“那我就辞职行了吧!”
第二天,朱巨龙上了新闻头条——“陕西林业厅副厅长:虎照有假我就辞职!”这将朱巨龙彻底推上了虎背。“既然说出去了,就已经覆水难收了。”提起这件事,朱巨龙仍有不平。
一位记者回忆,朱巨龙把“挺虎”当做一个承诺,“他说虎照的真假,是能力问题;但不坚持承诺,就是人品问题。”
面对朱巨龙的执拗,“打虎派”代表、曾任职中科院华南植物园的傅德志发表过意见:他可能根本没办法判断真假,他没这个专业水准,也没这个能力,但是他可能相信身边人的话,始终认为周老虎是真的。他的动机就是不服气。
最终,这场风波以周正龙被判刑,13名官员加重一级处理而结束。
周正龙被收监在陕西省富平监狱,这里主要关押15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死缓类罪犯,朱巨龙说,镇坪与安康的监狱不想收监周正龙这个“烫手山芋”,才转到这所重刑犯监狱;而周正龙的儿子周松表示,周正龙一开始在镇坪监狱,后来转到安康的监狱,因为周松和母亲连着去闹事,最后转到了富平监狱,“跟我们说再闹就转去新疆。”怕被父亲转走,他们不再去闹。
朱巨龙找熟人打过招呼,让周正龙免受牢头狱霸的欺负。周正龙说,很多人还给他烟抽。
监狱里没人不知道周正龙,一年之内,“周老虎”出现在上百次新闻报道里。他已经五十多岁,身体瘦削,眼睛也没那么灵活。周松说,监狱里主要的劳动是做串珠子之类的手工,周正龙干不了,只能做些简单的活计。而朱巨龙则强调:“周正龙在监狱里不劳动,是因为他不认罪。”
在周正龙的描述里,他曾向监狱长泼了一盆水,大声喝道:“老子就是周正龙!”
周正龙很少在监狱里讲老虎,无论别人怎么好奇和嘲笑,他经常一个人闷声待着。妻子和儿子去看他,他也从不提找虎的事。
一位知情人士说,周正龙其实在牢里吃了不少苦,中转时,曾被监狱一个姓杨的人打了一嘴巴,掉了两颗牙,满嘴都是血。
2012年周正龙出狱时,监狱怕记者围攻,派人驱车十几个小时,一路从富平护送周正龙回到镇坪家里。儿子周松回去看他,他眼窝深陷,像一具骷髅,吃饭的时候手抖得拿不住碗,说话很少,闭口不提老虎的事。
但回到家第二天,周正龙就带着媒体上山。他又换上了迷彩服和解放鞋,继续寻找那只改变很多人命运的老虎。
镇坪县颁发给周正龙的荣誉证书,肯定他在华南虎调查项目的贡献。王一然 摄
陷阱
学者刘里远常年与大巴山的村民打交道,他总结大巴山有三种猎人:“巴山之熊”张明理,曾独自追了一头熊三天,他徒手捉过小狗熊,献给西安动物园;“巴山之鹰”彭国海,打猎能力倒数,但文化水平高,曾任向阳村村支书;“巴山之狐”周正龙,论枪法和体力,都只算中游,但许多村民都认可,周正龙是最会“下套”的猎人,“大家都爱跟着他,他能找到最多的猎物。”
彭国海已经因病去世,张明理回家务农,周正龙因华南虎事件入狱,镇坪县因此停止办理更换狩猎证。这意味着大巴山的最后一代猎人彻底没落。
让周正龙感到安慰的是,出狱后他发现,那头山呼林啸的野生华南虎,依旧在神州湾一带出没。
2012年4月末,周正龙出狱后第二天,带着记者上山找了三四个小时,他描述,他们走到黄家旧物厂,在庄坪发现了脚印,“就是那只我拍的母虎!”
同年冬天,刘里远也称自己拍到了疑似野生华南虎的影像,照片中显示时间是晚上八点多,镇坪山间一处杏林,一头体型较大的野生动物影影绰绰,出现在深灰色的树干后。
刘里远的照片在网上又引起了一阵小风波。有网友怀疑是狮子、豹子等猫科动物,还有人认为照片存在作假嫌疑。
“这是一个科学问题,我是靠探索科学真理吃饭的,虎照的真假不是谁承认就行了。”华南虎事件后,刘里远被学校停课,至今没有复课。他没有放弃寻找大巴山的老虎,“布鲁诺被烧死了也在坚持真理,我就是中国的布鲁诺。”
山上的那只老虎没有“薄待”周正龙,即使大巴山的野生动物数量逐年剧减,周正龙依然发现了它的踪迹。2013年3月,周正龙说,他在神州湾九湾子一带,意外发现了两个脚印,一大一小,“是那只母虎下的崽。”
这两个脚印吸引了北京的“挺虎派”专家,中国农科院生态学研究者廖庆生。周正龙回忆,同年冬天,廖庆生父子和其他两个人来到镇坪,在九湾子又看到了一大一小两个老虎脚印。“小老虎脚印长大了一些。”周正龙说。
按照周正龙的说法,他们与老虎甚至有过一次正面交锋:2014年4月,他带着廖庆生父子等五六个人上山,早上八点多左右,一行人发现了母虎的脚印,拍下了照片。周正龙判断,“老虎就在附近。”周正龙说,人声惊动了老虎,附近的竹林“哗啦哗啦”响动起来,“老虎走了。”周正龙有些失落。
到了庄坪山上,天刚刚擦黑,廖庆生的儿子和一个长头发同事想打电话,找了个有信号的地方,正说着话,老虎从后面“蹭”一下蹿下来,没扑到人,廖庆生的儿子脸吓成了青灰色。
“我们跟了老虎一天,它也跟着我们哩!”周正龙昂着下巴说,当晚他们睡在山里,老虎擦着帐篷坐着,“嗨呼、嗨呼”地出气呼吸,凌晨三四点左右,有人出去上厕所,看见一个身影,甩了一下手电,“老虎被吓得‘嗖’地一下就跑了!”
周正龙频繁找到的老虎痕迹像一剂强心针。朱巨龙鼓励他搜集证据材料上诉。“如果镇坪这个生态环境都没有华南虎,那中国别的地方也不可能有了。”
仿佛掉入了一个逻辑陷阱——朱巨龙相信,只要证明镇坪有老虎,就能证明周正龙的虎照是真的。
李骞曾多次想提醒朱巨龙,他曾任镇坪野生动物保护站副站长,与朱巨龙一起受到处分,面对曾经的顶头上司,如今已经退休的老领导,话到嘴边又无法开口,“他是个好人,他已经这个年纪了,直接说对他太残忍了。”
在朱巨龙酒店的房间里,有些喝醉的李骞委婉表示:“我也希望老周能找到老虎,找到算他能‘将功补过’。”朱巨龙没有在意李骞着重咬着的最后四个字,拍了拍李骞的肩膀。
李骞是当年被处理的13个官员之一。被行政开除后,家人一直责怪他,妻子带着女儿改嫁,他常常睁着眼到天亮——十多年前,在镇坪成为全国舆论的风暴眼时,李骞就是最早知道虎照有问题的人之一。
虎照公开三天后,2007年10月15日,李骞在镇坪县林业局局长覃大鹏指示下组织人手,到老虎拍摄地实地复核勘察,并提交勘验报告,复核者除了李骞,还有森林公安局的人员等。
调查结果表明:虎照的拍摄距离应该不到7米,这让在场所有人都心惊肉跳,因为周正龙此前称拍摄距离有几十米。“其实大家心里就都知道,照片大概出了问题。”李骞说。
复核成员到当时的镇坪县政府县长办公室进行汇报,李骞回忆,他与其他人在门外等汇报人出来,得到的指示是“先回家等着”。
这份报告最终没能曝光,后来,据李骞说,覃大鹏让他改了勘验日期。“省厅已经说老虎照片是真的。我们不可能出来质疑省里。”
直到被媒体打成“挺虎派”,被网友怀疑参与作假,李骞一直对勘验结果闭口不提。那是年画虎曝光后的敏感时期,他预感到自己的仕途命悬一线,基层官场生态复杂,往往说错一句话就会被踢出局。
2008年6月,镇坪县林业局决定对李骞做出行政记大过处分。李骞说,领导承诺处分时间最多一年,处分决定也不会进人事局。但最终,他被行政开除,取消预备党员资格,与体制内无缘。处分文件上,李骞写下:不符合事实,不服处分决定。
几年奔波后,李骞清楚,能让他翻身的,只有找到镇坪山上的老虎。他知道,即使镇坪有虎,也不代表周正龙没有造假。但如果找到虎,即使没法重回体制内,他也能在这个几万人口的小县城抬起头。
周正龙展示拍到的老虎脚印。
“镇坪可能真的没老虎了”
就在周正龙与老虎周旋时,李骞也数次上山,希望搜集镇坪有老虎的证据。他毕业于西北农业大学,曾是一名林业工程师,三十出头,已经是正科级干部。华南虎项目曾是他的梦想与抱负。
现在,他已经不再提“华南虎”这几个字,而是用“那个项目”来代替。
2006年起,陕西省华南虎调查队来到镇坪,时任县野生动物保护站副站长李骞负责后勤保障工作,多次随队上山,次年七月,陕西省林业厅就得出了“镇坪有华南虎”的结论。三个月后,周正龙的虎照面世。
经过几年争取,被开除公职四年后,李骞变成镇坪林业局下属林业总场的“临时聘用人员”,负责巡山,防火、防盗伐盗猎,经常睡在山上,“石头上生个火,就在旁边坐一晚上。”李骞想不通,既然周正龙能频繁发现老虎的痕迹,自己怎么连一根毛发都没发现?
他归结于自己走得不够远。
由于一个人下深山危险性太大,李骞抓住一切做向导陪同考察的机会,故意穿插原始森林的无人区地带,希望能发现哪怕一个脚印。
最远的一次,是几年前一个冬天,天色阴沉,李骞天不亮就上山,穿过比神州湾还远的山林深处——枯树残枝,雾气障目,积雪如沙;晚上罡风一过,四野空空茫茫,不光没有老虎的痕迹,连声鸟叫都听不到。
折腾下山已经晚上十点多,李骞机械地挪着步子,“那时候想不到怎么难过了,就想着‘又没找到,回家吃饭睡一觉,明天再来吧’。”李骞耷拉着脑袋,他已经四十六岁,黝黑的面庞磨得粗粝,看上去苍老许多。
命运和老虎似乎只眷顾周正龙。在李骞一无所获时,在神州湾“九个包”一带,周正龙发现了三头被老虎咬死的野猪。“每个都相隔一二十米,一边两个手指粗的窟窿。”周正龙说。
同年八月,周正龙还发现了公虎脚印。“垃圾桶口这么大,直径有二十多公分。”
关于“老虎吃剩的野猪”和“公虎脚印”,周正龙前后回忆了三次:第一次根据时间推算是去年,“已经到去年了?不对不对。”周正龙又改口到2014年。被问道“是否和‘老虎差点吃人’同年”时,他又马上肯定,这两次发现是在2013年,他说,廖教授在2015年冬天后得了病,那之后一直是他独自找虎。
周正龙提供的廖庆生电话已经停机,在已有的公开采访中,廖庆生提到过曾上山寻虎,并说上山时携带了诱虎剂,撒上气味布上了相机阵,但是发现老虎绕开了。他也曾表示,“光有虎脚,不能足以证明它就是野生华南虎”。
这些年来,虎照的当事人,除李骞被“双开”外,陕西省林业厅副厅长孙成骞、朱巨龙被免职,朱巨龙保留了副厅级待遇,前些日子刚刚退休;其他官员,有的调到了水利局,有的赋闲在家,有的做起土特产生意。
私下里,他们很少再谈论老虎。
镇坪四处修路,文采村如今也已经是文采新区。宣传部的人带媒体来到周正龙家,说多宣传养蜂和扶贫,“老虎的事情就翻篇了。”村民们也对老虎闭口不谈。
“周正龙毕竟是我们文采的,而且没人不希望镇坪有老虎。”文采村另一位老猎人何朝贵说,当年大多数人怀疑照片有问题,但言论上一致对外。直到前两年,何朝贵去外地做生意,火车路过洛阳,车上旅客互相聊天,何朝贵说是镇坪人后,对方马上反应:“就是‘周老虎’那个地方!”何朝贵觉得脸烧得厉害。
无论何朝贵还是李骞,许多镇坪的山民都得出了大致相同的结论,附近山上人类活动频繁,盗猎猖獗,野猪、黄麂等野生动物数量在大幅度减少,越来越不满足老虎的生存条件。周松和向阳村的老猎人们提到,到了冬天,山上还有“电老虎”,一千多块钱就能买到,一头栓在树上,另一头连着发电机,只有头发丝细,瞬间能打死二三百斤的野猪。
“镇坪可能真的没有老虎了。”李骞叹了口气。
周正龙摆弄记者的相机,并不是很会操作,他看了看取景框,咕哝着“我那个比这个还好”。王一然 摄
纸老虎
“周正龙”商标注册前后只用了七天,周正龙说,政府给他开了绿色通道抢注。文采村委会的村主任提到:“考虑让周正龙扶贫,一方面看上他发展的蜜蜂产业;另一方面,看中了他的名气。”
十多年前,虎照新闻发布会后,镇坪县就打起了“老虎牌”,宣传旅游产业,竖起了广告牌:闻华南虎啸,品镇坪腊肉,在虎照出事后偷偷撤掉。多年以后,周正龙还是成了镇坪的名片,变成了镇坪的“老虎”。
老虎把周正龙送进监狱,也让他彻底翻身。在村民眼里,他有上百个记者的电话,经常有领导和专家到他家里来,出狱后,新闻里也时常有他的名字。
不仅如此,周正龙还“搞掉了村书记”。“那家伙能整,认识媒体,有关系。”一位村民说,周正龙缓刑判决被撤销后,时任村书记胡庆军作为证明人,在裁定书上证明:周正龙不主动向村委会和监管员报告生活和思想动态。周正龙一直认为是胡庆军推波助澜,把自己搞进了监狱;但据何朝贵说,周正龙被抓,是由于有人在周家购买了野生动物肉。
周正龙出狱后两年,据媒体报道,胡庆军已经考上了国家公务员,是镇坪县的第一名,周正龙列了数条“罪状”举报胡庆军,彻底中断了胡庆军的仕途,村民们说,近两年,胡庆军在村里只搞些小工程维持收入。
但与周正龙相识多年的何朝贵,认为周正龙是“纸老虎”,他说,有比周正龙脾气还要暴躁的人喊“周老虎”,周正龙从不还嘴。一位退役特种兵到周正龙家里拜访,说话耿直,“我不惯着他脾气。”周正龙收起冷言冷语,并找出自己珍爱的德国刀分享。
周正龙说,自己有上百箱蜜蜂。但何朝贵说,周正龙的蜜蜂不到一百箱,至于他的养蜂技术,有些村民买的传统蜂巢,被周正龙改良后,蜜蜂都跑了。
周正龙承认自己撒过谎,比如在当过兵这件事上。他十几岁上山打猎,之后来文采村当上门女婿。他脾气暴躁,容易动手,也爱显摆,“就想盖大房子证明我周正龙。”
李骞和一位当年采访的记者都曾提到,2007年初,陕西省华南虎项目调查队鸟类专家于晓平曾表示,如果拍到华南虎照片可能得到上百万元奖励,当时周正龙在场。但周正龙说,别的村民都听到过这个说法,他没听过。
在儿子周松印象中,周正龙一直是个强势的父亲。还上小学时,每到周末,天还没亮,周正龙就叫醒他:“走啊,上山去。”周松无数次追着父亲的脊背,周正龙身材又高又瘦,一晃神就走出去好远,走啊走啊,到今年,周松和父亲一起上山,突然发现周正龙落后好远,“以前他从来不歇,现在要歇好几次。”
父子俩的矛盾升级始于十年前。周松回忆,因父亲拍虎的事,他和母亲分别被抓起来盘问,在宾馆里,一个星期几乎不能睡觉,“一闭眼就有人叫醒你。”
在当年的的刑事判决书中,儿子周松作为证人,说过一句话:“2007年9月中旬,其父周正龙问他用老虎画拍照片行不行,他说不行。10月4日,其父打电话说拍到华南虎了,他想到父亲可能是用年画做的假,心里不踏实。”现在,他不愿意再提起这件事。
家人慢慢把周正龙当做家里的老虎,敬而远之。最近一次吵架,妻子罗大翠跑到县里儿子家。回来招呼完客人,罗大翠要离开时,周正龙坐在屋里赌气,“拿走!这些菜晚上吃!”他用命令的语气喊,“晚上省得做,听见没!”
记者也陆续走了,出山要四个多小时。临别时,他头也不抬,但重复很多遍:“到安康要打电话讲一声。”
周正龙一个人坐在门口抽烟。近些日子,连续上山让他的膝盖时时刺痛,即使在中午三十多度的夏天,他还是在厚迷彩裤子里套上了秋裤,他偶尔用手去揉腿。
老虎几乎没有弱点,掌控山林,行走风雪,不需要陪伴;但周正龙有,像蜂巢里的隔板,刮掉蜂蜜与蜂蜡,就露出千疮百孔。
夜深时,周正龙絮叨起早年离异的父母,导致自己掉进河里,一个姓韩的人救了他。老旧沙发上,64岁的周正龙眼睛变得浑浊起来,“儿子对我最好的时候,就是我父亲去世之后那一个月。”他反复提及那段老有所依的短暂时光,三层的大房子如今只剩他自己,他计划让儿子一家住在楼上,但从未开口。
只有抱着孙子的时候,周正龙才笑得特别开心。王一然 摄
周正龙仍打算到北京上诉。出狱后,他曾想过打死那只老虎,拉到北京证明自己的清白,但怕被判重刑而放弃;他还补充说,八十年代的时候他与那只老虎就打过交道,很多人开枪打过老虎,但他没有开过枪。
他至今滴酒不沾,酒精会影响一个猎人的嗅觉和判断,也容易将自己暴露,“老虎迎着风三四公里就能闻到你。”
按照他的描述,那只老虎今年已经30多岁了,而有记载的华南虎寿命最长是26岁左右。“它的寿命不能和外头那些虎一起算,它是经过千锤百炼,无数猎人围剿的。”
如果让他把自己比作一种动物,那只能是老虎。
虎照事件之前,周正龙一直以猎人这个身份为荣。作为陕西省华南虎项目调查队的向导,镇坪县政府到他家里颁发荣誉证书。
“镇坪县就这么一个吧?”周正龙晃了晃脑袋,擦拭着证书落灰的封皮。
荣誉证书四角,周正龙贴上了做向导时的照片。其中一张,周正龙怀里放着心爱的猎枪,木头柄,杀伤力很大。
十年后,这把生了锈的猎枪,镇坪的老虎与周正龙,终于一同老去了。
(应采访对象要求,文中何朝贵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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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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