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呦呦鹿鸣
[1]
高卧洞庭三十春,芰荷香里独垂纶。莫嫌无事闲销日,有事始怜无事人。
——来鹄《洞庭隐》 
2002年末,我第一次来到洞庭湖中的赤山岛。
这是中国最大的内陆岛屿,之前叫蠡山岛。据传,范蠡辅佐勾践,卧薪尝胆,重振越国,灭吴之后,急流勇退,深藏功与名,改名鸱夷子皮经商,三次经商成巨富又三散家财,自号“陶朱公”,最终与西施泛舟洞庭,隐居赤山。
当时的我,当然不会知道,此时,一个震惊全国的杀手,杨文,正藏匿于赤山岛小河对岸的共华镇。来接我上岛的朋友,恰巧来自这里,是杨文表弟的同学。
2002年的第一场雪,比以往时候来的更晚一些,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17年后回头看,当时,刀郎这首歌以未经修饰的嗓音异军突起,制霸大街小巷,也许是某种安排:这个年份,是诸多重大事件的节点一年,到处都是草蛇灰线,只是,当时身处其间的我们,不明就里,任由它混沌地席卷过来:在加入WTO的第一年,中国GDP突破10万亿元,外商直接投资突破500亿美元,成为世界吸引外资第一大国;民法典草案首次提请审议;上海获得2010年世界博览会举办权,与举办奥运会的北京并为都市双雄;瓦良格号用627天回到中国,国足首次进军世界杯,张艺谋的《英雄》拿下14亿元票房,开启国产电影大片时代。一切皆有可能,一切随风滋长
这一年的11月30日上午,香港陆羽茶室里,一个年轻人,白色外套、黑色西裤,吃着包子。未几,一个握着雪茄的客人进店,走到三张桌子外,18号桌,伙计默契地泡上了茶。年轻人确认了,这就是亿万富豪林汉烈,外号“雪茄林”“钉王”“楼市大王”,十几年来,他都习惯在这里喝茶会客。 
年轻人扬手叫买单。两笼包子点心74.4元,他放下一张100元,没等找零,走向了卫生间。
当他再次从卫生间走出,手里多了一把上膛的“五四”手枪,一言不发,不慌不忙,走到正在看报纸的林汉烈面前,右手箍住林的脖子,左手开枪射击。
子弹从左耳背打入,45度贯穿头颅,林汉烈当场身亡。在食客们的错愕之中,枪手将枪口对准众人,然后收入背包,慢慢退出茶室。此后,全城搜捕的警方,在港口附近一个快餐店发现背包,包括一件衣服和手枪,弹匣内仍有5发子弹。他已潜逃大陆。
往前十年,香港至少发生11起涉及“职业杀手”的枪杀案,这一起,戏剧性最强。枪手模仿了《英雄本色》中的“小马哥”,特别是藏枪厕所的细节。
大陆警方倾全力配合,很快查清:枪手正是来自湖南益阳沅江的杨文。当时,湖南、广东两省公安厅齐聚沅江,召开了一次会议,与会者包括湖南省15个公安局主管刑侦副局长和3个刑警支队支队长。单是沅江市范围内,通缉令就张贴了五千份,悬赏10万元捉拿杨文。
在洞庭湖区,有传言说,杨文带着墨镜,提着密码箱回家,里面全是港币;还有传言说,杨文身穿旧的军大衣,一言不发,吃了3个鸡蛋就走了。这些都是乡间演绎,警方的调查是:他在家的时间是12月3日至11日,随后离开。走时,和她的女朋友说:“以后你找不到我,我要到湖(洞庭湖)里去。”
资料图片:左为富豪林汉烈(特点为随时拿着雪茄),右为通缉令上的杨文

四年后,在看守所里,我的一位同事访问了杨文。杨文说,交给家人的,是14万元港币,且并未解释。
同伙被捕后,他逃到张家界,这里有一位他的同学。“山高林密,我生存能力比较强,耐得住寂寞。” 2003年1月31日,通缉令起到了作用,群众举报了杨文,警方出动了30名精锐,但并未费一枪一弹。“他们冲进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完了。”
根据检方起诉书,香港人刘一贤支付200万元,提供枪支,雇请了谢冰,找人杀害林汉烈;谢冰在深圳用40万港元雇请杨文和张志新(杨文同乡)。刘一贤还有一个上家——杨家安,曾在港剧《霍元甲》《陈真》中扮演霍元甲徒弟陆大安,他既是演员,又是老板。 
2006年10月27日,杨文案在深圳最后一次庭审。到最后陈述环节,杨文缓缓从被告席站起:“我不奢求重生的机会,请求法庭判我死刑。希望所有的人,尤其是我的战友们,不要成为金钱的奴隶。”然后,转向旁听席,向着受害人家属,深鞠一躬。 
杨文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公开亮相。听到儿子自请死刑,旁听席上的杨文父亲,泪流满面。 
[2]
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夜光何德,死则又育?
——屈原《天问》 
中国传统的“天下”观里,五湖四海的“五湖”,指洞庭湖、鄱阳湖、太湖、洪泽湖和巢湖。其中,八百里洞庭,为五湖之首。
湖南全境,分属四个水系,“湘、资、沅、澧”,湘水最宽、资水最清、沅水最长、澧水最陡。他们都汇入洞庭湖,然后从城陵矶进长江。杨文的家,在湖中陆地,赤山岛附近。
赤山岛不远处,是益阳市赫山区。赫山比赤山多了一个“赤”,因为这两个地方的土地都是赤色,异于他处。赤山在湖中,将洞庭湖分为东西两部分,赫山是古益阳县所在,是资江入洞庭的所在。
卫星地图:被各水系包围的,即为洞庭湖区,右上角折弯河流为长江
杨文的爷爷杨海涛,原是小学老师,教龄三十年以上。李尚平的父亲,也是一位小学老师,教龄也在三十年以上。
2002年4月26日下午5点半左右,赫山区龙光桥镇,大雨瓢泼,在离家只有300米的公路边,32岁李尚平鲜血淋漓,躺在雨中。他眼睛睁着,右脸塌了下去,嘴的右下角到后脑有一个洞,四个手指宽。
当时正在现场50米之外田里摘菜的村民刘民扑,曾听到“砰”地一声大响,以为是谁的车胎爆了。 
第一批来的交警和法医说,李尚平死于一场交通事故。但李尚平的父亲李三保认为:儿子死于近距离枪击。“身上的钱、手机、戒指和摩托车都还在,没有被抢,一般来说,抢劫的人都很惊慌,但是我儿子被枪打了之后,还被推到了旁边的树林里,这说明凶手镇定,手段熟练。” 李尚平体重76公斤,练过拳术,体格强壮,如果不是专业杀手,不可能如此干净利落。 
李尚平一位在公安部门工作的同学赶到现场,也认为不是车祸。次日,市局局长率刑警进行了尸检,确认枪击事实。后来,在遗体15米外树丛,找到了一把枪和子弹。李尚平是被杀的。
不过,直到2019年,17年过去,这个案件仍然没有破,成为悬案。 
这个案件,发生在杨文老家不远处,和杨文在香港犯案时间接近,也是近距离爆头,手法颇有接近之处。有朋友曾向我分析说:凶手会不会是杨文?
显然不是杨文。杨文在最后陈述中已经忏悔,自请死刑,如果他还在老家杀人,没必要隐瞒。
这个案件有不少或明或暗的线索,比如,益阳当地一位人士告诉我说,当地有一个传闻,某日某人(一个具体的人,在此隐去名字)酒后几次说,李尚平那件事我干了,但答应把临时工身份转正的事情却没有结果,再不解决,他就要把这件事捅出去,大家一起完蛋。又一次,他又醉酒,住进了医院,次日,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来了几个穿白大褂的,将病房里的其他病人全部清走,给他打了一针,不一会就死了。家属不服,准备上告,被震慑退回。
这个故事细节丰富,太像《教父》这类好莱坞黑帮电影中的桥段,以至于我不大认为它是真的。
2004年,我从江苏转到湖南,入职《潇湘晨报》。在韶山南路258号报到后,包都还没有放下,就接到第一个任务:去益阳,赫山。
这是一起奸杀案。我是文字记者,一起出发的还包括一位司机,一位摄影记者。到了赫山绕了一圈后,我们找到了案发现场——一个孤立的杂物间。推开门,昏暗的屋子中,苍蝇乱飞,一股血腥气迎面而来,混涩(那种味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让我难以忘怀,两年后才逐渐在记忆中淡化)。 
死者被先奸后杀并毁容,惨不忍睹。我在某个特殊场所听到了案情大概,不禁心惊肉跳。
在那个年代,金钱的魅力特别大,几乎可以买到一切,为了钱而铤而走险的人大有人在,为了一时情绪肆意妄为也并不少见。太多的暴力近在眼前,太多的青春无处安放,太多的诱惑让人迷失。洞庭的江湖,很大;洞庭的混沌感,很强。类似杨文这种人,平日里只是一个很普通的青年。
在这里,黑社会从来不是简单的黑社会。多年后,我自己就曾经在益阳亲历过一起基层黑恶势力事件,并就此问题给时任湖南省主要领导写了一封信,副标题是《这些**为什么死猪不怕开水烫》,那个阶段,我行文追求冷峻理性,这句话是唯一一个例外,让我至今存有印象,其他细节反而已然模糊不清。领导批示后,对所涉具体事例进行了处理。
[3]
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屈原《天问》 
去洞庭湖的次数越多,我越发现,洞庭湖区的民间文化,迥异于其他地方。
比如,龙是中国的图腾,它由一整个龙族组成,包括虺(幼年期)、虬(有角小龙)、夔龙(单足)、螭(蛇状无角)、角龙、蟠龙、应龙(飞龙,有翼)、青龙等。与西方的龙(英文为Dragon)主要是恶龙不同,中国的这各种龙(英译为loong),基本属性是“利生万物”、善良辟邪。但是,在洞庭这片江湖,龙族的存在主要是蛟龙,有关它的传说,基本是邪恶属性的——它有鳞,能发洪水,无恶不作,有害无利。
整个洞庭湖的历史,可以简化为人类与蛟龙相处(并不简单是斗争或崇拜)的历史。这种世界观迁延到民国时期。比如,在清代,由两江总督陶澍主编的《洞庭湖志》记载:
(元顺帝至正)乙亥,十九年,群龙见。大雨八十日。群龙见洞庭湖中。
(明世宗嘉靖)庚子,十九年,蛟水坏田庐,蛟出水中,山水暴涨,冲塌田房无算。
(清乾隆)癸丑,五十八年,秋七月,巴陵城南龙见。二十三日辰刻,湖中片云堕涌,自西天矫而东,旋绕地下,苍茫隐露,突出白气一缕,已而洪涛喷薄,烟雾迷离……
今天的南洞庭卫星图,水位渐低,露出一个龙形
比如,一个流传比较广的神话传说是“后羿射蛟”:
在洞庭,有一渔夫,姓杨,箭术高超,善射雁。他给儿子讲了后羿射日的故事,儿子很感兴趣,请爸爸把自己也改名后羿,希望将来能像后羿那么勇敢。小后羿到14岁时,北方来了一条蛟龙,洞庭湖里黑风突起,浊浪排空,渔船被掀翻,河堤冲散,庄稼糟蹋。一位老人说,这条蛟龙从巴山来,必须禁止大家射雁捕鱼,否则每年都要降灾。于是,官府发出尊蛟禁渔告示,并决定选取三十名童男童女、猪牛百头,奉祭蛟龙。
不能打渔,渔民们只好吃“仙人泥”、野草树皮。有一天,小后羿看见蛟龙翻滚经过,愤慨异常,拿起爸爸的弓箭,冲了出去。杨渔夫劝阻:“儿呀,我的独根崽啊,莫这样去送死了!”小后羿,跪在血迹斑斑的地上,对着苍天连射三箭:“我要除掉你。当然,伤害不了蛟龙分毫。
之后,他一边练箭,一边下湖捕鱼送给饥饿的乡亲们吃。箭越射越多,一天夜里,他听到大雁经过,一箭射中大雁咽喉。这时,一位白胡子老爷爷现身:“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孩子!但是,想射巴山蛟,就还差得远哦。” 
老爷爷拿出一支很小的弓,搭上一支花翎箭,对准天上一颗星星,当的一声,那支箭拖着一个五光十色的尾巴,将星星带回老人手里。小后羿求得这把弓后,练了七七四十九夜,终于在最后一天,射出了一箭,将一颗星星射落。
回家后,遇上一群凶狠恶煞的公差,把他和一群童男童女一起捆起来,和一群猪牛,送到山顶,奉祭蛟龙。那蛟龙,像一股黑色旋风滚滚而来,飞沙走石、电闪雷鸣,两只眼睛像一对闪着绿光的灯笼,忽隐忽现,忽上忽下。小后羿从袖中取出神弓神箭,双手一举,变成铁弓钢箭,连射三箭,蛟龙轰隆着从空中坠入了洞庭湖。
风停了,云散了,这条巴山蛟龙奇大无比,尸骨堆成山丘,人们就把这里叫做巴丘,到了唐朝,改名为巴陵,取陵墓和山丘之意。山顶上,筑起一座射蛟台,和岳阳楼遥遥相望。
[4]
乙丑越洞庭,丙寅渡青草。
似为神所怜,雪上日杲杲。
我虽贫至骨,犹胜杜陵老。
忆昔上岳阳,一饭从人讨。
行矣勿迟留,蕉林追獦獠。
——黄庭坚《过洞庭青草湖》
在赫山,最著名的山,是会龙山;赫山城区,有一个地名叫做蛟龙巷。
李尚平生前,很活跃。当时,益阳恶迹横行,比如,2001年8月,龙光桥镇全丰小学校长请人殴打4位教师,一名女教师被打得浑身是伤,旁观老师们默不作声。李尚平出手,邀请更高一级的联校领导出面,制止了这场暴力,见校长并未被处罚,李尚平又在网上发表文章揭露,终于促使益阳市领导介入解决。 
当时,乡镇教师们的工资来自农民的教育附加费,然而,农民的钱交了,老师的工资却经常被拖欠。2001年12月,全镇635名教师工资被扣,推举李尚平为代表申诉。李尚平向新华网等官方媒体发起投诉。不过,镇政府几次承诺,几次不兑现。到了2002年3月18日,李尚平更进一步,邀请省电视台记者来采访,舆论压力下,3月27日,教师们领到了26万元欠发工资。
李尚平,就是现实世界的“小后羿”李尚平的“神弓神箭”,就是他的笔,就是他的键盘。他写文章上网,射一支支的“箭”。
此时的李尚平,感觉到了不正常的气息。在3月21日的日记中,他写下这样的话:“隐隐约约听到一个意思:我要倒霉了……”但他同时又写道:我要我们的老师不再唯唯诺诺任人摆布,我要同志们都挺起腰杆做一回人。”
他决定,继续为大家追讨以前欠发的工资,总额超过100万。
爱笑的李尚平(右)
到了4月中旬,李尚平情绪低落,对妻子刘云娥说,也许有一天他会在“一种不明不白的情况下”死去。果然,4月26日,他被枪杀——毕竟,他并非真的有神弓神箭,现实生活也并非神话传说。
被杀后,事件惊动了湖南省领导,省政府直面问题,从财政里拨出一亿多元,用于解决20多个困难县市教师工资的发放。
2003年4月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栏目,以及2002年7月的《南方周末》,对李尚平之死进行了详尽报道。他们称李尚平为“刺头教师”。这个称呼并不公平,李尚平不是刺头,而是洞庭赤子,心念所归,无惧无退。
我零碎了解到以下并未被报道过的信息:李尚平家,曾将家里最大的堂屋捐给了当地的小学;李尚平去世后,留下5岁的儿子,上学后,每天接送要经过儿子遇难地,爷爷无法承受这种痛苦,就将孙子送到十里路外另一个小学;李尚平的姐姐李尚家,也是一名小学老师,告诉我说,她曾经向教育局申请调到这个小学工作,以便有机会照顾侄儿,但是,从未获得批准;孩子的学费,从未被减免一分。
如今,孩子已经在某高校读研究生。李尚平一家一直拒绝外地网友的捐赠(包括拒绝了我一位朋友的捐赠),有一年,一个人自称李尚平的同学,有关系办案,却是一个骗子,他带着李三保到长沙跑了一趟,反而骗走4700元。
李三保为儿子跑了10年,最后一次是2012年。“父亲去一次伤心一次,身体崩溃一次,太伤心了。”李尚家对我说。2012年,父亲也去世了。
李尚平去世后,以前当老师的同僚和其他老师,似乎与李家刻意保持距离。最近,因为新晃邓老师案,民间为李尚平案呼吁的声音又多了起来(比如呦呦鹿鸣的文章《两根硬骨头》),但一直以来,那些老师都尽量避免在朋友圈触碰、讨论李尚平案。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仿佛,李尚平并未来过。
正如保罗·卡鲁斯在《魔鬼史》中所说:“人类首先崇拜的是恶灵,其次才是仁慈公正的上帝。”
在洞庭湖神话中,小后羿最终射落为害百姓的蛟龙,但那些将三十童男童女献祭给蛟龙的情节,才更接近现实。与其说,李尚平是小后羿,不如说,他是童男童女中的一名。自1993年师范毕业后,李尚平先后在益阳一中、益阳羊舞岭中学、宁家铺小学当老师,一级一级地降,就像一步步被推向了献祭的山顶。
唯有最耀眼的火光,才能映照出最黑暗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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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英雄成败,轩裳得失,难如人意,空丧天真。请看邯郸当日梦,待炊罢黄粱徐欠伸。方知道,许多时富贵,何处关身。人间定无可意,怎换得、玉鲙丝莼。且钓竿渔艇,笔床茶灶,闲听荷雨,一洗衣尘。
——陆游《洞庭春色/沁园春》
而杨文,李尚平的老乡,则在最关键的十字路口,选择成为了蛟龙的杀手从属,或者说就是蛟龙的一部分,并腾飞到香港,被某个物种利用,最终在异乡被射落。
杨文在看守所时,每天做俯卧撑,一次400次,一天两次。他说,希望给社会留一点有用的东西。最后大家才知道,原来,当时他已经决定自请死刑,他希望给社会留的,是在法庭上用最后陈述的机会给提出一个告诫——“不要成为金钱的奴隶”。
“我并不害怕血,但我对林汉烈及家人确实怀着无比的歉意,每时每刻,难以言表。”杨文说。
杨文曾入伍,在部队表现出色,10个月就入党,获评各种优秀,1998年抗洪期间,长江沿线受到严峻考验,杨文将救生圈让给战友,自己最后撤离,并因此被记三等功。复员退伍后,杨文将复原费分给了贫困家庭的战友,自己只带着50元回家。然后他到广东打工,这是他的自述:“2001年复员不久就到深圳打工,先是在一个高尔夫球场当球童,为人捡球,每天睡在桥洞里,后来在东莞的两个印刷厂做保安,也不如意。2002年从东莞印刷厂到深圳,是我朋友接过去的,我也是想换换环境,多赚点钱,在深圳还当过一个月摩的司机,后来车被交警扣了。”
后来,被同乡引入黑道。
作案前一年,2001年6月,杨文回洞庭湖老家时,把一张100元人民币样币(约70cm×30cm),贴在了床头。 
在看守所里,当被问起动机,杨文自述了两条:“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可能是江湖义气害了我。”“想到可以拿10多万给家里,这样在乡亲邻里之间比较光彩,我太爱面子了,在外面打工,搞到钱人家才看得起。我到广东,只给过家里三四次钱,加起来七八百元。”
2007年判决作出后,杨文被判死刑。杨文有他的江湖,也终于回到了洞庭的江湖里。
杨文和李尚平,是洞庭湖区2002年闯入国人视野的一武一文,如今,对李尚平悼念追思绵延不绝;杨文得到的,是教师爷爷怒其不争:“这个蠢家伙,为了16万港币就葬送了自己年轻的生命!”过去十年,本文是唯一一篇提到杨文的文章。
杨文案的主犯,香港人杨家安,被判无期徒刑后上诉;2011年,出二审判决维持原判;2013年,减刑为有期徒刑18年9个月,最近的通知来自2016年,监狱方面发布公告:因为表现良好,杨成安再获9个月减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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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济乎江湘。
——屈原《涉江》
中国的湖泊很多,洞庭的真正独特之处,不在于曾经浩荡八百里的楚地地理,而是,洞庭,以它的混沌多元,给国人准备了一个心理气场——在人生最逼仄灰暗处求索思考,而且延续千年。
这里,有一个江湖,在大地之上,长江、湘江、资江、沅江……和洞庭湖。这里,还有一个江湖,在人心里。
流放中的屈原,行吟洞庭之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江边的渔父问,你怎么过得这么惨?屈原说,因为众人皆醉我独醒。渔父说,没必要这么死板啊哥哥,世上的人都肮脏了,你也没必要坚持。屈原说,我宁愿葬身鱼腹,也不受这污染。渔夫高歌而去。(参见《楚辞·渔父》)
渔父:“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至于斯?”
屈原:“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歠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
屈原:“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 
这是两个世界观的碰撞,也是屈原在此地流放十余年思索的答案。在洞庭边的益阳,屈原写出《九歌》《天问》《离骚》《涉江》《招魂》等千古名篇。他把一种中原文化所不具备的巫鬼浪漫主义气质带入中国人的文学传统,也终于确认了自己人生的倔强。 
在“不为五斗米折腰”之后,陶渊明也开始思考人生,终于,以西洞庭的武陵为原型,构建出了一个桃花源。这是一个旷世隐者,以“猛志固常在”的气力,将很多人念念在兹的理想社会捧到了纸上,捧到我们面前。
在洞庭湖边的一条小船上,杜甫写下了他一千多首伟大诗篇中的最后一首,是“奉呈湖南亲友”的——“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然后,离开了大唐盛世安史之乱后苦难的人间。这是一个贫病交加的读书人,对苦难中的天下苍生最后的惦念,正是因为这样坚持到最后的底色,他被后人尊为“诗圣”。(他晚年没有房产,只能生活在舟中,几十年后,他穷困潦倒的子孙,才讨得费用,终于将他在岳阳的灵柩运回老家。)
后来,一个中年,范仲淹,到了洞庭湖边,写出“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是一个改革失败的失意官员,困境中积极入世的坚韧。
在人生最逼仄灰暗处求索思考,并与这里缥缈混沌的粗粝现实相互撞击,这是我心中的洞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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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岐无合,夫焉取九子?
伯强何处?惠气安在?
何阖而晦?何开而明?
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屈原《天问》
在杨文被判死刑的那一年,2007年,我恰好去洞庭湖湖区去得特别多,不少于五次。包括比如里面的目平湖、半边湖等。
其时,从2002前后兴起的大规模种杨运动,在湖区已臻高潮。许多洲滩被种上一种来自欧洲的杨树品种。它因长速惊人备受小造纸厂欢迎,但更像“湿地抽水机”,鸟类不愿意停在它的树林,树叶落在地上,将沟垄里的水变成黑水,没有正常生物愿意靠近速生杨对洞庭湖的包围已经完成,但是,后续的种杨大军依然没有停下脚步,挖沟、筑垅,用挖机向湿地延伸。
这是一个过去几千年,几万年都没有出现过的场景:洞庭湖区,将成为洞庭杨树林区。
但很少人在意这一点。我决定做一点什么。
在万子湖乡(全国唯一一个淡水湖专业捕捞乡),我看见,3000亩的洲滩一个冬季就全部种上了杨树。为了防止淹水时间太长导致杨树死亡,大批挖机开了进来,挖出深沟排水,筑起高垅,不少地方,干脆用上了水泥桩。杨树就种在新筑的垅上。开沟挖垅,原本洲上的水草就此消灭,鱼类由此失去了这块产卵、索饵的地方。没有鱼类的到来,渔民们再勤劳也难以有所收获,于是,他们告诉我说,“每户每年在这块洲滩上的捕捞都至少有1万块的收入。如今,一切都没有了。”这个洲滩右侧,是7000亩的镇尾洲,两年前已经被种满杨树。
2007年我在湖心拍摄的图片,杨树树苗刚刚种下,挖起沟后,渐渐吞并了湿地
在湖心地区,原本平静的湖面,我也听到了“哗哗”的湍急流水声。认真一看,隐约看到一条长堤藏在湖面之下,缺口处,湖水猛涌。渔民介绍,这是杨树老板冬天筑起来的,准备将这块湖面拦截起来,成为死水,用沉积的泥沙逐渐将它堆高,最后种上杨树。
杨树老板冬天在湖心地带筑起的垄,夏季淹在水中,这些垄如同一个个水坝,直接加快泥沙淤积速度。
这里本来候鸟众多,如今却无处着落。就像飞机场上建起一栋栋楼房。西洞庭湖曾有一个著名的“绿岛”——王塔洲。这块洲滩上曾经长满一种当地独有的水草,四季不败,冬天也是绿绿一片,当地人称之为绿岛。“春夏观绿岛,秋冬色更好,四季皆长青,此物龙阳草。”如今,杨树占领了这里。
2003年9月益阳市第三次党代会上,时任益阳市委书记提出,用两年时间种上200万亩杨树。2004年初,又将目标扩大到300万亩,并作为“一把手工程”来抓,实行目标考核“一票否决”。常德也相应出台“一百万工程”。
洞庭湖大部分洲滩、湿地所有权属于湖区湖洲管理局、芦苇场、堤委会、林业局、或者乡镇,他们将荒洲湿地承包给哪个种杨老板,什么时候承包,以什么样的价格承包,一般的农民/渔民难以知情,也难以分一杯羹。种杨运动中,真正“发杨财”的是一个小圈子的人。根据当地政府规定,租洲滩还有机会免租免税、得到贷款、补贴,并鼓励机关干部种杨。当时,我了解的行情是,如果有1000亩杨木,每年的纯收入将达40多万元。在沅江近150万亩杨树面积中,拥有杨树万亩以上的有8家,5000亩以上的有16家,1000亩以上的有92家。 

杀手杨文的老家共华镇在湖区,从卫星图可见这是一个大型堤垸。1996年,杨家遭遇大水,这是其家庭贫困的重要原因
在我访问的2007年5月,沅江全市杨树面积146.88万亩,其中,湖州杨树片林57.26万亩。这样的规模,远远超出2001沅江市政府想象范围,因为当时他们的“宏大计划”也仅仅是“每年造林4万亩”,力争3-5年内新增林地12-20万亩。
在整个洞庭湖周边,特别是益阳、常德,情况相类。
洞庭湖被称为“长江之肾”,湿地被破坏,肾就坏了当地之所以如此急迫,也为了发展林纸产业。但,这也意味着大量造纸厂的污染。
那一年,我写了一篇长篇调查报道。我给编辑留言“让我们一起开创晨报式述评体”,不过,因为版面有限,编辑不得不将它拆成两半,分开两天发表。即便它被塞在“疤痕”“立清胶囊”等小文字广告中间,见报后,我的一位老总,仍批评说,这个稿件只是个农村题材,花费小半个版已经太多。
我知道老总是对的。没有血光,人们就不会注意;湖里那些财富,人们又觉得遥远。洞庭湖的这类问题,在社会各界,包括媒体精英的眼中,一直处于边缘位置。我这种不合时宜的写作,恐怕只会不断给报社编辑团队带来两难。
也许我不再适合在这里继续工作了,我想。于是坐下来开始写请辞信。写着写着,洞庭湖的故事在我面前一一展现,那些神灵,那些恶灵,那些鸟鱼,写着写着,那封信“味道”就变了,不再是请辞信,变成了和自己的对话,最后,写出8000字。我依然记得,那是2007年5月25日夜。
今天的种杨运动,仅是自宋以来人类向洞庭扩张的一个环节。洞庭湖的历史变迁,过于巨大,过于壮阔,以至于,在今天的我们看来,它是静态的、不存在的。几个朝代以来,因为上流砍伐林木导致水土流失湖泥淤积,以及规模越来越大的围垦,今天的洞庭湖,面积缩小到元明时期一半。19世纪的后70年,面积萎缩600平方公里;20世纪前50年,萎缩1050平方公里;解放后30年,面积萎缩1160平方公里。如今,大小堤垸切割,湖体支离破碎,我们在洞庭湖区,越来越少看到烟波浩渺。但是,如果用更长时间看,但滥垦滥围到了一定程度,一波溃堤溃垸又随之而来,湖面又会扩大。就整体而言,洞庭湖本身,一吞一吐、变动不居的。
洞庭有自己的生命。
湖区中的大通湖,从卫星图可见人类鲜明的围垦努力。
一个多月后,2007年7月,洞庭湖爆发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鼠灾,22个县市遭遇威胁。成群结队的老鼠,从洲滩中奔涌而出,所过之处,犹如收割机,稻田瓜地毁坏,包括啃食死去的同类。疯狂的田鼠,前仆后继,毫不顾忌人类,1米斜坡,可有一千多只,镜头宛如好莱坞灾难片场景。为灭鼠抗灾,农业部下拨给湖南省1000万元专项经费,人们沿着大堤,排开了一条“人鼠大战”的战线,火烧、驱打、水灌、投毒……灭鼠量以吨计,互有攻守。

关于这场鼠灾的原因,各方说法,莫衷一是。有一个小的原因,恐怕至今只有我一个人公开说:拦洲种杨,水流变缓,陆地窝洼增加,恰给繁殖力惊人的田鼠们提供了更舒适的生长环境。
我写的杨树调查,在当时仓促发表后,几乎没有反响(它也并未上网)。十年之后,2017年底,中央第六环保督察组向湖南省委特地提出“洞庭湖区生态环境问题严峻”,要求整改。杨树被点名,湖南省林业厅旋即拟定《洞庭湖自然保护区杨树清理工作方案》,提出时间线:2020年底,清出杨树。各县市纷纷开动员会,向核心区里的杨树“宣战”。
不过,湖区和自然保护区,并非同一概念。时间拉得太长,杨树几百万亩杨树,涉及太多利益,“清杨”之难,已接近“不可能任务”。
[8
水流天地内,如身有血脉。
滞则为疽疣,治之在针石。
安得禹复生,为唐水官伯?
手提倚天剑,重来亲指画。
——白居易《自蜀江至洞庭湖口有感而作》
那段时间,也是我人生的一段焦虑期。有时候,像杨文,有时候,又像李尚平。
幸运的是,他们是殊途同归的。李尚平说,“我要我们的老师不再唯唯诺诺任人摆布,我要同志们都挺起腰杆做一回人。”而杨文,则留下“不要做金钱的奴隶”的遗言。
在写完洞庭杨树的调查后不久,我还是申请离开了报社,然后,因为一个恰好的机会,加入了新华社的《瞭望东方周刊》。相比地方媒体的视角,一个全国新闻周刊的站位,也许会有一些不同,比如,从整个长江流域的角度,而不是本省的角度,来看洞庭。
这一年的8月,我又偶遇了一个故事,还是来自洞庭湖边的的那个赫山。
32岁的于海,在益阳赫山益鑫泰路(2002年,益鑫泰这条路的名字背后,也有一个蹊跷的命案,见中央电视台新闻调查栏目当年报道)福彩站买了彩票,他去兑奖——一等奖二等奖各一注,共计奖金七百万元。但当期福彩中彩中心北京摇奖的结果是:湖南没有人投中一、二等奖,于海这张票并不在省福彩中心数据库内。数日之后,省福彩中心认为该彩票是假彩票。
于海是沈阳人,与益阳一个女孩结婚后居住在益阳赫山,是资深彩民,每期都要花上千元投注。我注意到,这个“高智商”的犯罪有一些疑点:现场视频资料显示,被封存的彩票,曾经被动过;记载着所有数据的投票机,被省彩票中心取走,但这个最有力的证据,却从未出现在起诉材料中。以至于有一直无法判决。
本案数额之大,过程之离奇,使这个案件成为福利彩票发行20年来最为蹊跷的假票案。
虽然于海当时已被羁押三年多,却没有关于本案的任何公开信息。“我再也不愿回到益阳这个伤心地。” 于海的妻子远走上海,“整个过程如恶梦一般,三年了,为什么还不结束?”
于海买彩票之处(2007年9月6日,我在赫山访问时所见

当时,我在报道中说:这个案子将彩票兑奖过程的程序粗糙一展无遗,2007年1-8月,湖南福利彩票销售额已经达到12亿之多,无论于海有罪与否,兑奖程序都应当改进。在那一年,我结束这篇报道时,于海仍未有最终结果。这个案子成为我报道工作中罕见的“断尾新闻”。
有一句话我一直没写,直到今天:无论罪与非罪,这个案件的所有人,都成了金钱的奴隶。2018年9月中国福利彩票发行管理中心原主任王素英落马,这是第三位被查的主任,这个职位,已然成为腐败问题的“重灾区”,暴露了系统性的腐败问题。
[9
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
固将愁苦而终穷。
——屈原《涉江》
时间流转得特别快。到了2011年,一个90后女孩,郭美美,仅凭几条微博,就在全国掀起波浪,排山倒海。
她在微博上认证为“中国红十字会商业总经理”,但是,她简单粗暴的炫富,被网友注意到其红会身份虚有其表的事实,当她肆无忌惮地拉出“干爹”,人们对红会的质疑,如海啸一般奔涌而来,最终让中国公益捐赠数字断崖式下跌,至今未能恢复元气。
在前所未有的骂声之中,郭美美扔持续炫富,晒坐在宝马车上的照片,晒佛像,晒手手袋、名表、颈链……“为啥每次喝完酒爱往高处爬呢?因为我骨子里就傲气,从不低头。”甚至炮制了“2.6亿赌债”的假新闻。2014年,郭美美因赌球被捕。郭美美向警方供认,她签约南方某演艺公司,公司安排她每年不少于50次的“夜场商演”,每次支付报酬5万元。但警方核查,郭美美所谓的“商演”不足20场,更多的却是借此从事性交易;郭美美嗜赌成性,先后60余次往返澳门、香港及周边国家赌博。
郭美美,是益阳人,原名郭美玲。新华社报道说,郭美美父亲有诈骗前科,母亲长期经营洗浴、桑拿、茶艺等休闲服务,大姨曾因涉嫌容留他人卖淫被公安机关刑事拘留,其舅舅曾因贩毒被判刑。
这一朵洞庭混沌之地上长出的恶花,是一个彻底的拜金主义者,正是杨文临终所警告的“金钱的奴隶”。她成了“炫富女鼻祖”,也无意中掀起中国“慈善行业改革”序幕。这是她的价值所在,但她自己未必意识得到,当然,她也不会理睬“中国慈善”的一片废墟。
越来越多人围过来,享受这场流量盛宴。2013年4月,乐视娱乐官方微博在微博爆料称有郭美美的17.2GX视频流出。这个消息被认为是子虚乌有。
2015年9月10日,北京市东城区法院以开设赌场罪,判处郭美美有期徒刑5年,并处罚金5万元。随后,遣送湖南女子监狱服刑。
考虑到郭美美是2014年7月被捕,如果不出意外,她很快要出狱了。
[10
惊女采薇,鹿何佑?
北至回水,萃何喜?
——屈原《天问》
2016年2月1日,中央政法委公开通报7起领导干部干预司法典型案例,坚决予以纠正。其中,第一起即为益阳市委书记马勇干预的“胡氏兄弟故意伤害案”。原来,2012年11月3日晚,胡氏兄弟2人殴打袁某,其中1人,持水果刀将袁某捅死。根据现行刑法,故意伤害致死,起刑十年,最高可判死刑。案发后,马勇接受贿赂(10万人民币和价值3.3万元的100克金条一根),安排轻判,2013年8月1日,益阳市赫山区法院判处胡氏兄弟有期徒刑五年、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
本案被中央通报后,进入再审纠错程序,相关干部均受处分。马勇落马后,获刑12年。当年,我那篇文章反映黑社会问题的文章,就曾经转到他的手上。虽然具体问题解决了,但他似乎并未真正看懂我在写什么,特别是副标题里的《死猪不怕开水烫》。或者,是看懂了但毫不在意。
洞庭湖边的益阳,曾经有辉煌的过去。因为码头和渡口,更因为这里人的善于闯荡。上个世纪,民间曾总结说,“铁打的宝庆,银铸的益阳,纸糊的长沙”——宝庆是湘军兵员主要基地;益阳因洞庭物流而繁华。益阳也因此得银城之城。
这个利益流淌之地,也是兵家必争的所在。三国时候,鲁肃驻军赫山,与蜀国对峙,关羽“单刀赴会”就发生在这。但这里的人们,自春秋时代起,就非常注重魂灵的安顿,赫山有“九宫十八庙”,比如,岳飞在此驻军之后,与杨幺军作战,当地人修建了赫山庙,以让双方战死魂灵得以安息。
2016年3月3日,李尚平家的院子被强拆,他和他父亲的遗像被埋在里面。后来,有人将一张照片——李尚平的母亲独自一人拿着“儿子被枪杀,房子被强拆”的横幅,向她心中的上级求助——发到网上。她仍然对这个社会抱有信任。“吃瓜群众”泪如雨下。 
“我们觉得,这么多人素未谋面的人,关心我们,我们欠了大家太多太多,也觉得很温暖。”李尚平的姐姐对我说。我说:不,我们都欠着李老师的。
洞庭湖是混沌之地,也是霸蛮之地,一些人则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一些人在原则之上坚韧不拔。“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李尚平拿着笔,奋然跃起,把自己劈开,像一把柴火,烧成一道光,烧成一堆灰。
这个洞庭湖的魂灵,就像千年的屈原,太高贵,太洁白。区别只在于,屈原一心忠君,李尚平一心为普通人。 
网上,一些人在讨论“为什么益阳发展不起来”这样的话题。对此,我的答案是:“因为,洞庭湖的英魂还没有安息。” 
在洞庭湖区,参加过两次传统葬礼(并非本文涉及人物)。主持者均为正一派道士,他们亦歌亦舞,歌词很难听懂。后来,我偶然得到一本他们历代传抄的手抄本,才知道,道士们执行的,其实是儒礼,所唱歌词多为非常传统的四字文言,虽然有一些字句偏差,但仍能明显看出,很多是《诗经》原文,如,关于父母唱《蓼莪》,关于丈夫唱《晨风》、关于妻子唱《葛生》、关于兄弟唱《棠棣》,各家杂糅混编,师徒相传以曲调。古人说,礼失而求诸野,洞庭江湖里的烟火气,终究是和秦帝国之前的先民相联通的。
葬礼最后,有一个祝福环节:主持者向天空撒米粒,亲友张开身上穿戴的麻布,接到米粒若干,即为“福米”,回家与新米放一起煮熟吃了,将得到逝者的祝福。
屈原在洞庭湖畔写的《楚辞》中,有一段,似乎是专门为李尚平老师准备的
朱明承夜兮,时不可以淹。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魂兮归来,哀江南!
意思是:黑夜之后,红日绽放光明,时光迅速流逝不肯停。水边的高地,长满了兰草,这条道啊,已遮没而不可寻。清澈江水潺潺流淌,岸上有成片的枫树林。纵目望尽这千里之地,春色多么引人伤心。回来吧,江南堪哀,难以忘情!(这段楚辞,在湖区有专门传唱,我已学唱一段,遥送李老师)
在洞庭湖里的无数传说里,我最喜欢的,并不是范蠡西施隐居赤山,而是这两个故事:
唐朝名相裴休,被贬为荆南节度使时,曾在古木葱郁的益阳城区会龙山上居住。裴休爱读书,夜深人静,秉烛夜读,书声朗朗,引得一只仙白鹿每晚飞来旁听。一天晚上,白鹿听经的秘密被人发现,仙机泄露,再也不见有白鹿复来。为纪念仙白鹿听经,当地人便把白鹿驻足处,命名为白鹿山,在山下建了一座庙,取名白鹿寺。
宋朝淳熙年间,益阳瘟疫横行,伤殍遍野,信众求于佛前。几天后,一只白鹿,宝光熠熠烁于其身,双眼净澈,神态安详,脚踏七彩祥云,绕寺三周而去。次日,白鹿又来,口衔一草,留于寺内。众僧依样寻草,分发于众。瘟疫被消灭了,自此,“白鹿衔花”闻名江南。
正如小后羿射杀蛟龙一样,这当然是编造的假故事,我也从未去过白鹿寺。不过,我仍然喜欢,大概是因为,这一个个假的故事,恰恰说明:即便在我们几千年来持续地将英雄献祭于恶灵的时刻,即便我们都曾经是黑暗的同谋,我们仍然抱有一丝对光明的希望和祈求。 
洞庭很大,几千年来,她静静看着人类之间发生的这一切,依然保有平和如镜、清澈见底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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