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徐中玉先生为何长得这样好

文/叶开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前辈中最后一老、105岁的徐中玉先生驾鹤西归。这是真人升仙，实在是值得祝贺之美事。

正直、仁勇、兼爱、长寿，德泽广布，弟子遍天下，徐中玉先生经历了漫长而混乱的一个多世纪，还有比这更完美的人生吗？

2019年6月25日凌晨3点35分，文艺理论家、文学界泰斗、大学语文教育领域的灵魂人物——徐中玉先生去世，享年105岁。

徐中玉先生相貌好，我不禁惊叹。这是生在民国、长在民国，才特有的好气韵，且越老越好。这张脸，不厚不薄、不多不少，自然地老着，没什么可遗憾的。看起来，徐中玉先生在性情上是收得了，也放得下。有什么奖赏，他挺高兴。没什么赏金，他也不追求，更不失望。自然而然的人生态度，在这个时代更不容易做到。过去的事情，于他大多就如云烟飘散了。

“智者乐，仁者寿”，徐中玉先生智仁勇兼具，不得不乐，不得不寿。惟有这样的心，才可能澄澈，这样的表情，才可能舒朗。

我找了好多张徐中玉先生的照片，也找了他和钱谷融先生、王元化先生合照的照片，发现他们都有一副令人羡慕的、典型的好面貌。硬要挑，王元化先生轮廓稍硬朗，而徐中玉先生整个脸部是完全自然的。语言不知道怎么才能更好地描述。就在那里的一副好面貌，感觉有绵延大山的气韵，该下雨下雨，该晴天晴天，该爽朗爽朗，该绵延绵延，无论潺湲还是磅礴，都是一种我本自然的自然道。

看着这种好面貌，我对自己的糟糠之态，不得不非常羞赧。

我和我这一代人（对不起，拉你们一起了），无论是身体的浮泛，还是精神的孱弱，都不配掺杂在这种好面貌中。

徐中玉先生所代表的这种好面貌，我只能在民国知识人脸上看到。

我看照片里的胡适之先生、鲁迅先生、徐志摩先生、陈寅恪先生他们的照片，都油然向往：这种面貌太好了，太民国了！陈丹青论过鲁迅先生的面貌，谈到了他虽然不高，站在萧伯纳旁边，也仍然是焦点。陈丹青没把这独特观点“上升”到整个民国的气质和面貌，我在这里算是续貂吧。

民国知识人的气质是什么样的？总之看着自然，舒服，不做作，有人味。不像现在一些教授学者，无真正学术，更无人味。官僚化的大学，越来越僵硬了。很多教授职位都被咸湿中年男、庸俗中年妇霸占，使大学更像一个菜市场。一些“垃圾教授”自己当年哭哭啼啼甚或各种潜规则才毕的业，自己爬上导师交椅后，立即忘记了本源，换一张导师脸皮，于折磨自己学生上享受了一种特殊而邪性的快感。或符合鲁迅先生的论断：熬成了婆婆，或者坐稳了奴隶。

这样的人，也不配是有好面貌的。

看一个人走路，看他的面貌，大体就能判断他是什么人。

走在路上轻轻飘飘的，无精打采的，似乎魂不附体，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的，很可能是大学中文系教授副教授。

即便如此，大学也还存在一些稀有的好教授。大凡是样貌好的：儒雅的、娇美的、自信大度的、智慧优雅的、气宇轩昂的、打扮得体的，大多是很好的、有学问的教授。我也颇为认识几位，对他们都很尊敬，也希望自己能像他们那样的儒雅、智慧、宽容、大度，有好样貌。

我看见过徐中玉先生走路，那是非常的悦目：腰板挺直有力，眼神十分清澈。

徐中玉先生和他的同辈熬过了文革之后，迎上了一个开放又开朗的短暂好时期。那时他担任中文系主任，劝退工农兵教师和其他混子，提出中文系要重视写作能力，他自己也特别喜欢有写作天赋的学生，以此别开生面起了新风，让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形成了一股独特的创造气息。这股清新自然的风气一吹，丽娃河上就春风荡漾，十分可喜了。而钱谷融先生等同辈，也都很看重写作能力，在那个时候，连我们这么晚进入大学的新生，都到处流窜，成群结社，每天抽着大前门喝着力波啤酒，做油菜花状。不管怎么说，写作是正经事，而非“不务正业”。现在很多大学中文系，都把垃圾资料搜集者当成了正经事，这才是很不正经的事情。

现在读他们写的一些论文，之做作之不通，脑袋都要炸裂了。

有趣的文章越来越少，跟有趣的灵魂越来越少大概是相关的。

余生也晚，我不是徐中玉先生的学生，也跟他没有打过多少次交道，只是大学、研究生期间，做过几次传递员，帮某些老师去华东师大二村送材料。不记得是什么，大概是《文艺理论与研究》的清样之类的。以前也给钱谷融先生专递过评审论文，情况如此。我也就是一个论文和清样快递员，被有些懒惰的老师抓差而已。这也算勉强攀了个脸熟的意思。

曾有几年在华东师大一村住，偶尔流窜到二村，各处碰上若干次。老先生烟不离手，眼睛很明朗。跟他打招呼点头，是一个路人的意思，他也点头回以微笑。

徐先生和钱谷融先生都爱吸烟喝酒，也都是是年事已高被医生劝了戒烟。我不熟悉徐中玉先生的日常起居，见有采访专稿他说自己吃安眠药几十年，也没怎么特别养生秘方，日常是走路一个多小时，从二村去长风公园往返兼溜达，而且速度很快。有时碰见钱谷融先生也在走路，就一起走。

这两位耋宿，都不是普通学生所自然想到的那种著作等身，白发苍苍、老眼昏花，面部僵硬，十分学术。他们不太学术，而是很自然，很生活。

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知识人的好样貌。

华东师大中文系老先生有长寿传统，大概都跟这种拿得起放得下，宠辱不太惊，很快就忘记的好性格有关系。他们不是做死学问，而是做活的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