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导演的电影《第一炉香》已经正式开拍。在2017年底,我写了这篇《< 第一炉香>读后》。在这些年我写过的所有读后感里,这篇和王小波《黄金时代》的读后感是我个人最满意的两篇。
当初,这篇读后感发布之后,有人评价说“果然是和菜头那种实用主义者写出来的调调”。不过我以为,张爱玲之所以会写《第一炉香》,大概也想道出她个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茨威格说“那时候她还太年轻,不知道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都暗中标注了价格”,我不知道这句话是不是也出于一种实用主义的考量?总之,无论是《第一炉香》还是现今的世界,都依然处于这句话的回响之中。
因此,重发一遍这篇文章,希望你能看到。
(正文开始)
我没读过什么张爱玲的作品。早年间,因为电影《色,戒》的缘故,把原著小说翻出来读过一遍,那算是第一次。昨天又读了《第一炉香》,这是第二次。读完之后,我写了一段感想:
张爱玲不是通透,不是深刻,也不是什么骨子里的悲凉。她是贪爱,然后又有异乎常人的敏感。就好比是她看见孔雀开屏,她能在一瞬间就能看到羽毛上微妙的鳞片反光,看到色彩在其上如同蛇一般游动,因此深受打动。但就在那一瞬间,因为贪爱这种感受,她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孔雀屏的另外一面,是一个肮脏的屁股。而最要命的是,她还会忍不住仔细地去描写这个屁股,因为对于她而言,屁股描写得越细致,孔雀开屏就越发美得具体。
任何一部小说,本质上是作者阐述自己对自身、对人生、对人世甚至是对世界的某种理解。为此,小说家要编造一个故事,把这种理解巧妙地埋藏进去。人们喜欢听故事,于是故事不胫而走。在故事漫长的旅途之中,会有读者发现其中的隐喻,如同寻宝一样挖掘出作者埋藏的意蕴。站在这个角度上来看,张爱玲在《第一炉香》里简直诚实到可怕。
人们喜欢宣称一点:张爱玲写的东西都是小情小爱。多年来我就是受了这些话的影响,见了她的作品我就绕道走。但事实上,这些话都是糟糕的误导,说这话的人完全读错了重点,甚至也许根本没有能力去阅读张爱玲的作品。按照他们的话来说,《第一炉香》讲述了一个老女人一点点引诱小女孩下水,走上出卖肉体之路的故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女人不免于小情小爱。
不是这样的。

在我看来,《第一炉香》想要的表达的东西就是人世间赤裸裸的真理:如果你想得到点什么美好,就一定要付出代价。有时候,你得拿出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然而,即便你最终得到了,会发现一切也毫无意义。
为此,张爱玲布置了一个精巧的故事。首先,她在故事的前台放了一个在香港南英中学念书的上海籍女孩葛薇龙。因为躲避战乱的关系,葛薇龙随父母迁居到香港,然而在香港过了两年极不如意的生活之后,她那书生意气的父亲已经无力维持这个家庭的生活,决定再度返回上海。葛薇龙即将中学毕业,她不想回上海,她想要留在香港,完成自己的学业。
于是,葛薇龙背着自己的父亲,去找那个父亲心目中败坏门风的姑妈,当年她宁可给一个老朽的富翁做小妾,也不愿意按照家里的意思嫁一户正经人家。当富翁老死,风流韵事满城飞的姑妈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在香港过着上流社会人士的生活。因此,姑妈是她唯一可以求援的对象,葛薇龙希望姑妈看在亲戚的情分上,能给与她一点资助,让她念完中学。
然而,读到最后才会发现,故事厚厚帷幕之后,只有偶尔一点动作,只言片语,着墨不多的姑妈,才是这篇小说的真正主人公。她精明睿智,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又能给出什么代价。为了维系她的生活,她需要做出哪些让步和交换,在这些手腕之间为自己如何争取到最大利益。你甚至不能说她是处心积虑,因为她并不需要老谋深算的步步为营。
对于姑妈这样一个人来说,她对人世和人情的认知异常通透,对人性也有足够深入的了解,因此,她只是在弹手之间做一点点布置,事情就会按照她的想法发生。事实上,她在每一步都给葛薇龙留下的选择的可能,只是姑妈对人性拥有充分的信心,知道葛薇龙一定会做出符合自己期待的选择。因为,在葛薇龙第一次按下她家门铃的时候,骰子已经掷下,那个女中学生的命运已经确定,再没可能转身回去了。
姑妈洞悉一切,控制一切,她是真正的主角。
《第一炉香》是张爱玲第一部小说,发表的时候年仅23岁。在这样的年岁上,她就已经展现出惊人的文学天赋。以《第一炉香》为例,前面我已经谈到了故事的女主角和女配角,谈到了葛薇龙的危机事件。但所有这一切,都并不能构成一个故事,或者说一部戏,因为无论是故事还是戏剧,都需要人物的内心欲求作为情节发展的东西。张爱玲在这一点上不仅做得漂亮,也不仅做得准确,而且做得极为简洁有力。
她试图在文学上证明一点:女性的贪婪源于视觉。在小说的一开头,张爱玲写了两大段景物描写。看起来和雨果的《悲惨世界》一样,用了古典作家的手法。但仔细读完,你会发现这是葛薇龙的主观视角,这是她第一次来姑妈家,第一次来香港富人区,眼睛里看到的一切:
姑母家里的花园不过是一个长方形的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字栏杆,栏杆外就是一片荒山。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园子里也有一排修剪得齐齐整整的长青树,疏疏落落两个花床,种着艳丽的英国玫瑰,都是布置谨严,一丝不乱,就像漆盘上淡淡的工笔彩绘。
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
两段景物描写,从草坪开始,节奏越来越快,视觉效果越来越强,到漫山野杜鹃开放的时候,已经轰然一声燃起满天大火。最后,又蓦地收在蓝色海面上的白船上。这两段说的并不是景物,而是葛薇龙对这种生活的艳羡与渴慕。对于她而言,一路从自己香港破败凋落的家赶到姑妈的寓所,眼前的一切和过往的生活发生了严重的冲击。两下对比,她在自己所目睹的景致之上,激发起了熊熊燃烧的贪婪之心---她要留在香港,不单纯是为了完成学业,而且要拥有这样的生活,这是香港最吸引她的地方。
张爱玲唯恐读者没有看懂这两段,她在段末又特地补了一句:
这里不单是色彩的强烈对照给予观者一种眩晕的不真实的感觉——处处都是对照;各种不调和的地方背景,时代气氛,全是硬生生地给搀揉在一起,造成一种奇幻的境界。
她不要用一个字去描写葛薇龙在香港的悲惨家庭生活,贫困是超乎想象的存在;她把所有的字都留给了半山上的美景,美好的生活是具体而微,充满细节的。于是,贪婪就从视觉上产生出来,人物就有了内在的欲望,开始真正带着意欲活动起来---这才会带来真正的故事,和真正的戏剧。
葛薇龙要这样的生活,更重要的是,她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生活。早先她的心意是留在香港,完成学业。姑妈家的首次之行,让她看到了更大的世界,更丰富的可能,更值得追求的生活。而姑妈已经经历过这一段,是一个娴熟的向导,经验丰富的导师。她在葛薇龙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葛薇龙在姑妈身上看到了自己可能的未来。于是,在这些风和日丽的景色下,在这些小情小爱的插曲中,隐藏着一道雷霆一般的声音在问:
年轻人,你拿什么来换?
所有的美好都有其代价,无论是独立女性的姿态,优渥美好的生活,还是爱情本身,都需要支付代价。《第一炉香》讲述的是这如同幻梦一般极度不真实的美好生活之后,一个女孩子需要付出什么,她最大的筹码又是什么。而一旦明白美好所需要的代价,葛薇龙一开始渴望的生活也就褪去了华丽的衣袍,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虱子。张爱玲喜欢不动声色地干这种事情,这是她想要的孔雀屁股。当她不厌其烦地描述姑妈家里的一草一木,甚至是壁炉上的一个摆件,点评它们的品位高下,她享受其中,她贪爱这一切。哪怕她的真实生活中只是睡在木板床上,盖着薄棉被,她也能在一呼一吸之间清清楚楚看到这些东西,她喜欢它们。
张爱玲有一种特别的方式,在深入表象之后,以此永久地拥有这些东西。你什么时候最能记得你的某颗牙齿?是在牙医拔掉它之后,你用舌头舔着空荡荡的牙床,感觉到其中的柔软,有时候还能觉察到一点血液的咸腥味,你想着它疼痛发作时日日夜夜的折磨,你想着牙医用钳子拔它出来时的撕裂感,折断时的破裂声,在这些感觉里,那颗牙齿的存在前所未有的清晰。你不会记得它完好无损的时候,是怎样在你的牙床上熠熠生辉,你甚至都感受不到这一幕,根本想不起来。
这就是区别所在。她为什么要一桩毫无希望的爱情,并且在其中获得的只有伤痛、背叛和羞辱?因为得到那个人是她的贪爱,而所有这一切都是随之而来的代价。
在《第一炉香》的最后,每个人都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哪怕得到之后倍感绝望,但日子就那么过着。在支付完代价之后,心愿达成,只是未必有当初未曾得到时的欢乐期待。这算是不是结局的结局么?不,张爱玲毕竟是张爱玲。小说的结局其实她在开头的第一句话里就说得很清楚了,她是这么写的:
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
那些历尽千辛万苦得来的的小小幸福,那些苦心经营的小小桃源世外仙境,那些代价惨重伤痕累累换来的个人选择,其实危若累卵,大时代的一个浪过来,就什么都不剩了。
题图摄影:Aamir Mohd Khan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往期回顾: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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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相信我: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法国人是不是很冷漠?每个人的个体经验都可能并不相同。我去过巴黎、波尔多、尼斯、戛纳、阿维尼翁、阿尔勒,又热衷于找吃的和钻菜市场,所以每次旅行都会和许多人打交道。 第一次去法国,住在巴士底附近的青年旅馆。早上出来想去看巴士底狱,找不到路,一个人拿了地图站在街角查看,一位老先生主动上来帮我看地图。他说法文,我说英文,彼此都听不懂。既然如此,我就直接说昆明话,他说法文,各说各的,比比画画也就珍重道别,说声啊喝哇后会有期。由此,我可以说法国人都很热情吗?不会,因为在那么多次里,就这位老先生最热情。 
还是在巴黎,著名的狮子连锁餐厅,里面是各种调料和海虹的排列组合。客人非常多,所有的服务生都忙到飞起。我伸手示意了很多次,终于有个服务生气喘吁吁跑到我身边,我用英文说让我要一块面包。他听完愣了一下,勃然大怒,朝我几乎是怒吼:面包!面包!给我面包!你就没学过怎么说说“s'il vous plait”吗?由此,我可以说法国人很粗暴么?不会,因为我的确没有说s'il vous plait或者please。 
真正感受到冷漠甚至是敌意,是在波尔多。小城里许多餐厅、商店的服务员不说英文,听见英文就摇头。但出了城到任何一个酒庄,都有说中文的导游或者导购,专门服务中国人。还听说许多中国人收购了当地酒庄,然后改名。所以,我觉得自己是被有钱的同胞给坑了。当然,最根本的问题还是那样的小城传统而保守,对于外来人始终有一种排斥。不能说法语,只能讲英文,这就已经算是一种冒犯了。有时候甚至会发生这样的事情:美国游客问了一圈没人理他们,于是转过来找我们询问,听到我们说英文的时候,神情如同荒漠遇见甘泉。 
在旅途中,我发现了许多人发现过的那个秘诀:用法文和当地人打招呼,然后再问对方能否用英文交谈,多半对方都愿意讲英文,回答你的问题。最后,这种方式直接简化到先问一句崩肉或者一科斯Q斯mua,接下来就可以问:昂格莱?对方只要yes或者喂了,就可以愉快地交谈。我不觉得这是法国人的傲慢,任何人都有类似的心理。在中国街头,老外拦下你,先说一句怪腔怪调的“泥嚎”,然后再问你会不会说英文,你也会对他的观感很好,因为他努力用中文问候你,表示了善意和尊重,所以你拼却4级词汇的残余,也得用英文和他唠唠。但是,如果他上来就是一堆英文,估计你也多半抬头说,Sorry,I don't speak English.对方一听,哦,真冷漠啊! 
最后,我最爱的语言环境是菜市场。你在那里说什么语都没关系,对方只要有个计算器就足够了。你用你的语言,伸手点你要的水果,示意多来一点或者去掉一点。别人用计算器算出来价钱之后,你双手抓头表示要发疯,用你的家乡话激烈地表示这是抢人;对方当即掏出钱包拍在菜板上,指着给你看里面的全家福,意思是按照你这个价格,他的三个孩子都得饿死。你们各自用自己家乡的语言吵吵嚷嚷,最后成交,相互礼貌地道别。我可以这么说,在世界各地的菜市场,小贩通晓所有地球上的语言,是最不冷漠的人。
注解:
啊喝哇:Au revoir,法语,再见;
s'il vous plait:法语,请;
Please:英文,请;
崩肉:Bonjour,法语,你好(这里的“肉”按照西南官话发音,念”Ru“)
一科斯Q斯mua:Excusez-moi,法语,对不起、麻烦你;
昂格莱:法语,Anglais,英文,完整形式为:Parlez-vous anglais? 八喝类呜昂格莱?您会说英文吗?
Sorry,I don't speak English.:英语,对不起,我不会说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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