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化已然成为时装产业最热门的标签。
伴随着Vetements、Off-white、Ambush这一批号称打破了街头与高级时尚界限的品牌兴起,再到Kim Jones用Louis Vuitton X Supreme正式宣告奢侈品牌与潮牌的结盟,年轻化已然成为公关稿里的高频词汇。它似乎不再是选择,而是一种必然,是一股谁不顺从就将灭亡的席卷性力量。它描绘了这样一个盛景:来自街头的活力、多元化的结盟和强烈的文化认同,正格外积极地把不同场景的元素融合成新的叙事。在这个叙事下,千禧一代是当仁不让的主角,年轻的创造力被充分调动,一切沉疴和固定思维都要被扫除,一切旧规范和旧权威都在被颠覆。
简直一场革命。再考虑到T台上所发生的一切——一场成功的革命。
然而,青年文化真的获胜了吗?它会持续改造时尚产业,为从风格到思想,甚至到社会结构的变革提供新的视角和观点吗?或者说,撇开这些商业奇观,现在的年轻人,到底在思考些什么,参与些什么呢?
一个可悲的事实是,除了一系列爆红商品和联名系列,青年文化在时装产业中几乎别无他指。今天,青年文化成一种着装风格,它的代言人和展示者是潮人。在上海这样审美日趋国际化的城市里,他们的身影随处可见:腰包斜肩佩戴、脚踏新款运动鞋、渔夫帽和项链等相关配饰必不可少。拍照时表情一定得不屑一顾;适时露出品牌Logo或者monogram;半蹲的姿态最时兴,但腿也要注意伸长……他们穿戴的新鲜程度代表了与时俱进的程度,想要成为酷的人吗?拥有酷的单品吧。对新潮商品的消费部分地代替了青年文化本身。
这种把消费主义渗透包装成文化渗透的戏码并不难看破。早在两年前,Chris Wallace就在BOF撰稿,感叹这个“图像即是一切”的浅薄时代,谴责千禧一代正利用社交媒体的政治赋权来描绘一种假冒的生活方式,以建立个人品牌。甚至正宗发源于街头潮流的Highsnobiety,都在去年年末抛出重磅文章:《街头风格的泡沫即将爆炸吗?》,将潮牌火热的二手交易市场与17世纪荷兰的“郁金香狂热”进行对比,展现出对这种表面变革的怀疑和反思。
而这些尖刻的批判,都又杂糅着一种温柔的怀旧之情,这要从青年文化本身的发源说起。
从60年代直至90年代以来,青年文化都展示了颠覆性的力量,任何青年文化运动都要被视为对主流文化的入侵,是一代年轻人对于现状的反叛和对真实的渴望。它的模式不拘一格,社区团体、滑板、街头艺术家、涂鸦、摩托党……都可纳入其中。这当中,又是音乐扮演了最为关键的角色。虽说都是年轻和反骨,但青年文化在不同时期的主张和表现方式也有不同,可以说是直接反映了社会力量的变迁。
譬如,最初的青年文化反映的是白人价值体系坐标,表达的大多是对政府的不满和现实的幻灭。青年人并非总是无端地发泄过剩的荷尔蒙和不愿被收编的叛逆。这一阶段的青年文化,就常旗帜鲜明地反对美国越战或者是撒切尔时期的英国铁腕统治,政治意味最浓,对资本主义和政府的批判最凶猛。不愿被格子间和白炽灯所困的年轻人们,由Radiohead这样的乐团唱出心声:“你如此疲惫,如此悲剧,不如报复社会,政府不会,永远不会站在我们这边。” 将反传统、怀疑和愤怒的声音公众化,是摇滚乐的天生使命。
而从最初的一代音乐人—— the Beatles, Janis Joplin, Woodstock……到后来的朋克、哥特和重金属乐团,除了用旋律和歌词为一代青年做精神引领,也会精心塑造服饰和造型风格。他们构筑了青年文化的审美范式,穿什么、怎么穿,是价值信仰的外在显现和符号。通过粉丝们仿效的过程,青年文化审美的传播范围也越来越广。青年文化也是社区文化和小团体文化。一小群人通过互相理解又与众不同的的穿搭方式联结在一起,以期实现身份的认同感。
今天,我们常常将街头文化和青年文化混为一谈,就是因为从90年代以来,随着黑人文化在白人主导的社会里逐渐破土,嘻哈音乐开始在青年文化景观中占据主导地位。这里很明显的一个特征就是,比起摇滚乐虚无的反政府倾向,嘻哈音乐简直是物欲横流。戴着大金链镶着金假牙的rapper们,唱着拥有Rolex、Gucci和Louis Vuitton的快乐,歌词中充满了个人主义、自我奋斗和自我崇拜。

这并不说明青年文化的沦丧,黑人在白人社会的痛与挣扎,是我们永远也无法真正切身体会的。我一位出生于加拿大中产阶级的黑人朋友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他初中时与家里的兄长和朋友长途公路旅行,路过加油站时,内急的他急匆匆跑去上厕所,可是公共厕所上赫然写着:黑人禁止使用。那冷冷的一个标牌,令少年时期的他难以置信,羞辱感顿时涌上脑门,从此成为不可磨灭的记忆。那已经是90年代初,黑人的斗争史远比我们想象的历时长久。这些歧视和侮辱在黑人的创作中留下了印记。据说每签下一张新专辑合约,说唱歌手就会去给自己买一条金项链戴上。他们的物质炫耀,并不是出于对主流社会价值观的臣服,而是用白人社会最直接赤裸的成功符号武装自己——金钱、跑车、奢侈品,让他们亲眼看看,黑人也有权利和能力拥有这一切。
今天,当来自中国的有钱孩子们学着嘻哈歌手,将宽松的潮牌、金项链、金表和各种带有logo的奢侈品混搭时,展现的显然已经不是底层重获尊严的扬眉吐气,这里纯粹是满足一种“我不但很有钱,还很酷”的新贵心理。即使消费的行为看上去一摸一样,背后的消费逻辑和审美构建不一样,意义就千差万别,此为当代商品文化的玄妙之处。而当资本想要借取文化做消费推动器时,就需要进行这种犹如手术般的剔除和保留,剔除文化产生的背景、根源和诉求,保留易于商业化的外部风格特征。
没什么比向青年文化下刀更方便快捷的了。它带有前卫和拥抱未来的天然属性,简直是时尚产业的营销良药。每个阶段的青年文化又都出产了大量易于识别的风格标识,一旦做过朋克少年,终身便摆脱不了对纹身、铆钉和MA-1夹克的喜爱;伴随着摇滚乐成长的,都对乐队徽标、乐队T恤、专辑封面和海报如数家珍。嘻哈更是把这样的风格标识细化到了具体的品牌和商品之上,Air Force1、Timberland、Polo Snow Beach套头衫……已经成为嘻哈文化的构成部分。
要知道,Nike、Timberland或者Ralph Lauren,都从未主动把嘻哈作为品牌文化和品牌卖点,它们是被嘻哈人群主动赋予意义的,也由此成为经久不衰的经典。
时尚公司所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些真正的青年文化领军者和他们所创造的音乐及视觉艺术贴上灵感墙,再炮制出一批只谈时髦的假冒货。Ralph Lauren套头衫、MA-1、Timberland工装靴和嬉皮摇滚们穿的古着衫被重新设计和生产成崭新的时装,陈列在富丽堂皇的店里。叛逆成为了贩卖给富裕阶级和中产阶级小孩的当季潮流。这正是取其形,去其魂。
不这样怎么行?形是促进消费,魂则可能是反消费
譬如,反全球化运动曾经是青年文化斗争的重要内容。在音乐人的带领下,反对贸易不公和经济压迫的全球性抗议运动持续展开。U2的主唱Bono为了发达国家免除第三世界外债而极力奔走,Rage Against the Machine大量印发主题文化衫,抗议跨国公司对其他国家劳工的剥削。在这一系列运动的影响下,具有国际影响力的SA8000企业社会责任标准应运而生。而如今呢?拥有了售价850美元的Triple S就是拥有了青年文化,至于它在中国生产?除了偶尔担心质量,没人会想要考察劳工的生活状况,也没有人愿意费力多花一秒去思考全球化生产的社会议题。
The Verve曾痛苦地唱道:那些现代的脚步,会踏在流水线生产的鞋底上,在明亮乏味的商场里闲逛吗?那些时尚的脚步,会明白这个世界的苦难所在,体会到正义凛然的愤怒之情,懂得这个世界沉迷于何吗?
可叹的是,那些现代和时尚的脚步,就正踏在流水线生产的鞋底上,沉迷于明亮乏味的商场,并对外部世界的苦难毫不关心。
青年文化风格,曾经是用来区隔身份和表明信仰,现在倒有点敌我不分了。
当下的青年偶像和cool kids们也正背叛自己的文化,主要表现为积极地与大公司和资本结盟,甚至摇身一变成了资本家本人。新时代的音乐人,正忙着兜售各种时尚和美妆系列。LVMH将Kanye West的创意总监Virgil Abloh收入麾下,还宣布要与Rihanna共创品牌。价值十亿美元的潮牌领军者Supreme,公开接受了美国金私募凯雷的入股。
换到10年或者20年前,这绝对让人无法接受。你能想象Kurt Cobain开始为奢侈品展台,甚至试图兜售他的联名时尚合作系列吗?或者Amy Winehouse终于奋发图强,还推出了能涂出Amy式不晕染眼线的眼线笔?
青年文化的一个特征就是:无法被构建。
哲学家Alain Badiou这样描述过人生的两个方向:“要么用激情燃烧生命,要么用激情构筑人生。燃烧生命意味着对虚无主义的崇拜,这或许也是纯粹造反、起义、不顺从、反叛,但这种生活需要短暂的集体生活形式,如占领公共广场一段时间。但正如我们看到,这种生活不会长久,没有建构、没有任何形式地对时间的有组织的掌控。相反,则是让自己投身于实现未来,获取成功,赚取金钱,赢得社会地位,占据一个高薪职位,有一个安详静谧的家庭生活,经常可以到南方的岛屿上度假,这一切导致了对现存权力结构的保守主义式的崇拜,因为你是在其秩序下,以最有可能的方式来安排你的生活。”
在我看来,Badiou所描述的前一种方向,就是青年文化的内核。它不是层层累积的上升结构,而是青年人所点燃的一团火焰,这团火灭了,那团火燃起。即使灼热,即使充满热量,也是暂时,无法被构建。朋克已死,所以朋克永存。
Cobain和Winehouse都是“27岁俱乐部”的成员(27岁就去世了),艺术家Ben DuVall曾写到:青年文化的英雄是那些年纪轻轻就死去所以永远无法康复的人。
可如今呢?即便是在青年文化的前卫语境中,偏激、堕落和自我毁灭似乎再也不被理解和崇拜了,天真鲁莽的孩子气正在消散。
今天最酷的事情就是赚钱,Kardashian姐妹因超乎想象的赚钱能力而成为青年一代的偶像,Kanye West和Rihanna都因为推出了畅销产品而更加地位卓然。一种审慎的、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备受追捧。Kim Kardashian的宣传策略将她打造成一个会坚持严苛的健身计划,以及在繁忙的工作、照顾孩子之余还积极备战司法考试的高效女性——简直有Ivanka Trump的风范。
“投身于实现未来,获取成功,赚取金钱,赢得社会地位,占据一个高薪职位,有一个安详静谧的家庭生活,经常可以到南方的岛屿上度假。” Badiou的每一句描述,几乎都是当下偶像热衷于对外宣传的形象。可只要他们穿得足够有风格,就没有人质疑这是对现存权力结构的保守主义式的崇拜,他们就可以继续做酷的代言人。
这团火已然熄灭了吗?我也没有那么悲观,这个世界一定存在某些地方,存在某些年轻团体,继续保有虚无主义的理想,保持小和独特。只是他们已经不会用当代营销手段自我宣传,由此无法撼动主流甚至没有进入主流视野的能力。他们也不会试图向你推销产品,不会许诺买下某某球鞋就可以变成他们的一员,因此也阻拦了大部分人对他们的兴趣。所以别再拷问青年文化的去向了,它被消费文化取代了。毕竟,我甚至看到一本刚刚创刊的新杂志这样写——我们这一代,用消费构建自我。就这样,小部分人的信仰,注定被大部分人窃取为消费趣味。有点悲哀,但就是这样。
—全文完。
因久不登陆,公众号账号的名字都被取消了,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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