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北京老是不下雪。一直要等到四五月光景,北京才肯纷纷扬扬起来,空气里全都白茫茫的一片。

暮春的「雪」叫做杨絮。
对于大多数人来讲,杨絮的存在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它们成群结队,借助风力聚成一团,直扑行人的口鼻。对于体质较弱的人而言,杨絮还容易引起皮肤过敏等症状。
它还是个火灾隐患,10平方米的杨絮遇到明火可在两秒内燃烧殆尽。据媒体报道,仅2017年4月28日一天,北京119指挥中心就接到因飞絮引发的火灾301起。此外,杨絮还会钻进汽车的水箱和冷凝器中,造成散热不良甚至烧坏发动机。
不堪其扰的人们发出了质问:为什么北京的春天会漫天飘絮?
首先需要弄明白的一个事实是,并不是所有的杨树都会飘絮。杨树是雌雄异株的植物,困扰人们的那些「白色毛毛」,其实是雌株杨树所孕育的种子外的包被。这些白色绒毛携带着种子随风飘散,便是杨树在试图繁衍后代。
△雄株杨树(上)与雌株杨树(下)各自的花序
也就是说,北京春季的杨絮,全都来自于种植的雌株杨树。可是明知道雌株杨树会飘絮的这一弊端,为什么北京还要种那么多雌株杨树呢?
说来话长。作为行道树来种植的杨树们当然不是土生土长的,而是园林部门规划的结果。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经历了「大炼钢铁」和「十年浩劫」的北京城内外,用于园林绿化的树木所剩无几,整座北京城看起来灰蒙蒙又光秃秃的。当时中国林学会的专家曾在《北京日报》撰文称,北京城「每人平均公共绿地只有三平方米多,还略低于解放初期」。
另一方面,对园林树木的需求在那一时期迅速上升。其中有城市化加速、汽车保有量增加等亦见诸其他城市的动因,但更主要的则是用来抵御来自「三北」地区的沙尘暴的威胁。
这是一个迫切的需求。二十世纪中叶以来的过度采伐和气候变化,导致西北和华北地区土地荒漠化进程明显加快。据统计,我国北方沙漠化面积从50年代中期到70年代中期,每年增加约1560平方公里,其中就包括被认为是北京直接沙源的库布齐沙漠。
△浮尘天气下的北京CBD
1979年3月,新华社发表了电讯稿《风沙紧逼北京城》。文中写道:「一旦尘暴袭来,首都上空更是一片灰黄,白昼如同黄昏。在城外,人们可以看到,永定河北岸,大红门以南,已经出现一片沙丘。」据统计,1971年至1978年,北京平均每年的大风日数和扬沙日数,分别为36天和20天。而在1977年的世界沙漠化会议上,北京已被划入沙漠化威胁的范围之内。
电讯稿推动了改革开放初期风沙治理的进程。1979年,三北防护林工程被批准为国家经济建设的重要项目,而提升首都绿化率也同时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里。明知雌株杨树会在春天造成飞絮的烦恼,为什么当时的园林部门不选择种别的苗木,而是大批量地种植了雌株杨树呢?
首先我们来回答,为什么北京要种杨树,而不是别的树。
选择杨树是园林部门多方权衡的结果。首先,杨树是中国北方本土树种,已有数千年的栽培和选育历史。相较于其他树种来说,它具有耐寒耐旱、成活率高、生长快速、树形挺拔、郁闭度(反映树冠密度)高等优点,对于北京这样一座相对缺水、全年温差大的城市来说是非常适合的景观树品种。
另一方面则与当时的现实情形有关。由于沙尘威胁大,因此园林部门倾向于选择速生的树种,能够快速形成屏障和荫蔽。而苗木的采购资金又十分有限,外来速生树种的价格远较国内普通苗木为高。
△作为行道树的白杨林
抉择不定之时,河北林业部门传来一个好消息。为满足防护林工程和城市园林建设对苗木的需要,河北林业部门一直在研究培育生长更快的树种。他们一开始就把目光放在了杨树上。
但是培育杨树的新品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正如杨絮让现代人懊恼一样,土生土长的白杨树也用它的飞絮让古人不堪其扰。聪明的祖先对杨树加以研究,不仅发现飞絮全都来自于雌株,而且发现,通过扦插的手段,杨树能够实现无性繁殖。
有着丰富农业育种经验的古人们便开始了对杨树的选育,雌株被淘汰,雄株则通过扦插扩散开来。到建国时,人烟密集的华北地区雌株杨树几乎绝迹。
河北省的林业技术人员希望通过杂交的手段来培育生长更快的毛白杨品种。他们走访许久,终于找到了几株仅存的雌株杨树。杂交的过程十分顺利,一种生长迅速的雌株树种就这样横空出世:河北林业部门将它命名为「河北易县毛白杨」。
当然,评价一个树种速生与否,是需要数据和标准来衡量的,一般而言在新品种生长成熟之后予以采伐,再实地测定该树种的材积量。但是,「河北易县毛白杨」刚刚培育出来,远未及一般杨树30~100年的合理采伐期。然而河北的林业科技人员等不及了,他们想要尽快证明,他们的「易县毛白杨」是一个能有效服务于当时社会主义建设的科技成果。
他们想到了一个方法,那就是用来估算材积的《一元立木材积表》。这是一种通过测量正在生长的树木的胸径(距地面1.3米处的直径)来估算生长成熟后总材积的方法。在大多数时候,它是一种便捷有效的手段;但是偏偏「易县毛白杨」跟它不太对付。
「易县毛白杨」是一种雌株杨树,相对于雄株杨树而言,它天然地具有幼年期生长快、成熟期生长慢的特点。而使用《一元立木材积表》测量其胸径时,正是处于「易县毛白杨」的幼年期,于是,林业技术人员们便测得它较同期雄株胸径为大,并把它的材积量估算得过高,断定它是一种「速生」的树种。
正着力建设三北防护林的国家林业部闻讯也很开心,便将「科技成果一等奖」颁发给了「易县毛白杨」和它的团队,并大力倡导繁育这一树种。一时间,华北各苗圃都大规模繁育了这种名头正盛的杨树品种。
△三北防护林
到此为止,这种雌株杨树似乎还离它栽在北京城里还有点距离。它们更有可能去往长城内外的崇山峻岭,充当遏制风沙的排头兵。这样一来,它们飞絮的弊端也就不会影响到华北平原密集的人口了。
将雌株杨树送往北京城的最后一步是市场因素。对于苗木市场而言,大规模苗木的计价标准以其胸径为依据。这就意味着,同样是将生长期的杨树出售给采购的园林部门,此时生长更快、胸径更大的雌株要比雄株更具利润空间。这就导致北京周边的各个苗圃几乎全部改为种植「易县毛白杨」,而原本由先民选育千年得到的雄株杨树一时间无人问津。
有人会说,难道采购的园林部门不知道雌株杨树会造成飞絮的问题吗?他们自然熟谙林业知识、也要求苗圃提供雄株杨树,但是问题在于,雄株杨树与雌株杨树在非飞絮季节,几乎难以辨别,只能送到实验室做DNA图谱检测才能认明;而采购的苗木又都处于生长期,等到它们成熟、开始繁衍自己的下一代——也意味着开始飞絮时,已经是十几年后的事情了。这也是杨絮过多的问题延迟暴露出来的原因。
现实便是,园林部门持续数年地大规模采购了这种「易县毛白杨」。这些杨树大部分被种在了改革开放之后二环以外新辟的建成区。据北京市园林绿化局的数据,截至2018年底,北京市五环内共有杨柳雌株28.4万株,其中朝阳区10.7万株为各区之首。北京二环路以内杨柳雌株密度最低,向外则密度逐渐增加。
漫天飘絮的情形还有一个重要的推手,那就是北京春季的大风少雨天气。北京春季气温回升快,形成低气压,而西北方向的蒙古西伯利亚高压仍然强盛,气压差使得北京在四五月间时常遭受动辄五六级的大风的侵袭。除此之外,北京在城市规划上对宽阔街道、低建筑密度的偏好,也为大风渗透入市中心提供了条件。
稀缺的雨水则让轻飘飘的杨絮难以黏着沉积下来。同样有飘絮植物如蒲公英种植的南方,由于春季降水频繁,飞絮的问题并不严重。
有关部门并非没有意识到飞絮问题的存在。在第一批采购的雌株杨树进入成熟期、大量飘絮之后,北京市林业部门于1994年启动了「百万雄杨进京工程」,但收效并不可观。2017年5月,北京市再度启动杨柳飞絮治理,提出三年内将杨树大部分更换为雄株。
杨树「以雄换雌」并非朝夕可就。步入旺年的雌杨所提供的荫蔽、吸附空气污染物等功能,未成年的雄杨尚难替代。更为有效的或许是给雌杨注射抑制剂、扦插雄枝等做法,这些干预手段也已在医院、学校、公园等重点场所开始进行尝试。
北京离真正的「杨柳依依」还有多久呢?
 撰文 | 阿TAN 
头图 | 中国新闻图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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