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脏辫的话,我从不怀疑,他是信得过的朋友。脏辫曾经亲眼见过几个警察冲进来,从厕所里带走了一个吸毒的客人。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352个故事 
2003年夏天,我在肯德基得到一份兼职。那年我读大二,特别喜欢吃肯德基。
那时候吃肯德基还是一件挺奢侈的事儿,而去肯德基工作的门槛也比较高。
可以负责任地说,我们店里除了我,都是帅哥美女。其实我长得也不赖。但是肯德基有一个非常奇葩的规定,要求男生必须剃平头。可是我不适合平头。
第二天,我剃了平头去报到,当初招我的人事经理刘姐完全认不出我。我告诉她,我是来工作的。她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可能吧,难道我还看走眼了?”
作为一名优秀的HR,刘姐的确很少看走眼,但经常说漏嘴。
后来我才知道,刘姐是个花痴。她负责给所有员工排班,为了能多赚几个钱,男同事们纷纷打扮起来,希望能被排更多的班。而我因为长得丑,很少有机会上班。
再后来,刘姐跟我摊牌,她说,“你长成这个样子,按理说是没有资格来我们这儿工作的。说句不好听的,让顾客看到你,我是要担责任的。所以,我把你安排到厨房,其实是为了保护你。可你没事儿总往大堂跑干嘛?”
我说,“刘经理,因为我太喜欢大堂的工作了。我喜欢跟吃肯德基的那些漂亮女孩打交道,想为她们服务。我不喜欢厨房,厨房的工作太乏味了,每天就是炸鸡、裹面、炸鸡、裹面……有一回我走神,把一块面团丢到锅里,炸出一个油饼,你也是知道的。”
“更可怕的是,你瞧!”我指着脸上的一个青春痘凑了过去,“因为每天跟油烟打交道,我的皮肤深受摧残,你看看这些青春痘,它们就是最好的证明。”
刘姐推开我的头说,“让你做大堂是不可能的。你看看我们现在的大堂员工,阿mei,肤白貌美大长腿。强尼,人称淄博刘德华。你再看看你自己,你有什么?”
我不说话了。刘姐叹口气,冷冷地说,“要么干晚打烊,要么走人,你自己选吧。”
我很惆怅,走到门口不知何去何从,脏辫递给我一支哈德门说,“别丧气,天塌不了。其实干晚打烊比上白班有意思多了。假如不遇到接货,也挺清闲的。”我狠狠地抽了口烟,呛得眼泪直流。
听说,在我之前,还有一个因为犯了错误被调到晚打烊的。那家伙是个小白脸,人浪嘴甜,深得刘姐欢心。找了女朋友后,有一回他一时大意,把女朋友领到肯德基被刘姐撞见。
第二天,小白脸就被调到了晚打烊。晚上,小白脸来看了看,扭头就走。再也没来上班。
对于小白脸扭头就走的原因,脏辫讳莫如深。但他不说我也知道,简单来说就是落差太大。在肯德基,白班跟晚打烊简直是天壤之别。光从员工的颜值来看,上白班的都是帅哥美女,而上晚打烊的又脏又丑。
说白了,在肯德基干晚打烊相当于环卫工+搬运工+厕所保洁,像我们这样的奶油小生谁受得了。
我至今记得令人作呕的女厕里那一条条红色的线虫。我也记得面对一集装箱货物时,打烊兄弟们心中的绝望,以及值班经理把当天剩下的食物丢给我们时,我们如何像饿狗一样扑上去。
那是我们的欢乐时光。有时候值班经理心情好,还会为我们接一杯饮料。
每个肯德基员工都有自己的故事。流传最广的就是有人在前台要点二斤炒鸡,希望再加半斤鸡胗。这件事情足以表明,那时候的肯德基对于市民是多么新鲜。
因为有免费的空调和儿童乐园,肯德基深受三教九流喜爱。这里龙蛇混杂,天堂和地狱同在。
脏辫指着靠窗的一个瘦小男人对我说,这人是个毒贩子,不能惹。旁边那几位妇女,她们做传销。我点点头,记了下来。
对于脏辫的话,我从不怀疑,他是信得过的朋友。脏辫曾经亲眼见过几个警察冲进来,从厕所里带走了一个吸毒的客人。在肯德基干了半年,他见得多了。
除了吸毒的,还有卖淫的。在淄博这个三线城市,小姐属于高收入群体。除了高收入,小姐们光鲜靓丽,对于涉世未深的男大学生很有吸引力。
来自工程学院法律专业的大头,就因为肯德基的工作,结识了几个下班就来消磨时光的小姐。像春天一般,欢声笑语的小姐们,深深地吸引了他。
由三杯免费的饮料开始,大头对其中一个穿白色T恤的小姐展开追求。后来俩人谈了一个月的朋友。一天夜里,妒火中烧的大头跑去练歌房劝女朋友从良被拒,临走的时候又被看店的马仔要求付账。屈辱万分的大头坚持不付账,结果被几个流氓暴揍了一顿,一下就清醒过来。
大头断然跟女友分手,从此以后只跟女大学生谈对象。并且,发愤图强的大头,不但当选了学生会副部长,一不留神还被提拔为肯德基的见习经理。
同事们都十分尊敬他,每次被他训完,都会谈起他那段成功的社会实践。
我当然也有自己的故事。那一回,我深刻体会到别人的生活。
那天晚上,十点半一过,店里就没有客人了。我和脏辫站在前台,盯着橱柜里剩余的炸鸡谈起晚上没有吃饱,待会儿干活可能没有力气。
新同事小新,一边听我们说话,一边抿着嘴笑。谁都知道,我们俩在打什么主意。但是大头这个杂种,对我们的暗示充耳不闻。这个杂种自从做了见习经理,架子就大了。
于是我们就把话题引向小新。小新是我们店里最小的员工。她高中毕业就出来工作,长得有点儿像山口百惠。
我就问小新,“有没有发觉我长得有点儿像三浦友和。”但是小新说她不认识三浦友和。我说,“三浦友和你都不知道啊?哎,小新,我突然发现你长得有点儿像山口百惠呀。”
小新又问,“山口百惠是谁?”我说是三浦友和的女朋友。小新的脸唰的就红了。我跟脏辫都嗨嗨嗨地笑了起来。
这时,店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白色碎花连衣裙的女人,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同样穿得崭新的小男孩走了进来。她们盛装打扮,像是刚刚参加完一个了不得的party。
我瞄了一眼挂钟,十点五十五分。操,就差一点。我跟脏辫撇着嘴对视一眼。
“哇!还没有关门啊小志!我就说吧!”女人满眼惊喜地对小男孩说。小男孩紧紧拉着女人的裙子,露出一个怯生生的笑。
如果在平常,我跟脏辫一定会对她们说,对不起,我们要打烊了。但是这对母子让我们很难开口。女人三十来岁的样子,容貌甜美,性格好像也蛮开朗。小男孩看起来很乖,充满稚气的脸上有一种不相称的警惕。
“欢迎光临肯德基,请这边点餐。”小新招呼道。女人一边往前台走,一边问儿子,“快快,小志,你要吃什么?”
我们一起看着小志,希望他说他不饿。但是小志低声说,“我想吃汉堡。”
“还有呢?还要吃什么?”女人一脸热切。小志摇摇头说,“不要了。”
“一个汉堡,一杯可乐。”女人一边说,一边掏口袋。我们看着她把一堆零钱全部放到前台上,一起帮她数了起来。
“还差一块。”小新说。我们多少都有点儿尴尬,但是女人满不在乎地笑笑说,“可乐不要了。”
其实如果大头不在的话,我们都愿意送一杯可乐给她们。反正也不花自己的钱,反正我们自己也经常偷喝,但是大头在,我们就不好说什么了。
大头一边配餐一边问道,“在这儿吃,还是带走?”女人说,“在这儿吃。”大头愣了一下说,“我们马上打烊了。”女人抱歉的笑笑说,“不好意思,我们想吃完再走。”
大头把托盘递给女人,回头交待我们几句,然后问小新,“你怎么回家?”小新说,“骑自行车。”大头又问,“有人接你吗?”小新摇摇头。于是大头说,“太危险了,我送你吧。”
小新红着脸说,“不用了,我自己能行。”大头说,“跟我你还客气什么?走吧!”
“傻逼”。我跟脏辫目送着大头的背影,异口同声地吐出俩字。
店里就剩下我们四个人。我跟脏辫听着店里的音乐,开始打扫卫生。我们有意无意地观察着那对母子。小男孩专心地吃着汉堡,女人则满脸爱意地看着他。
“好吃吗?”女人问。
小男孩点点头说,“好吃。”过了一会儿,小男孩用一种想让人感到惊讶的语气说,“妈妈,我觉得我能吃掉整个汉堡啊!”女人被儿子天真的表情逗笑了,她摸摸男孩的头说,“真棒!你慢点儿吃。”
吃了几口汉堡,小男孩又问,“妈妈,是不是我很快就能成为大男子汉啦?”女人说,“对对,你今天开心吗?”男孩说,“开心!”
“那明年你过生日妈妈还带你来吃肯德基好不好?”小男孩说,“好!”
正在一旁扫地的脏辫突然直起腰问,“哎?小朋友今天过生日啊?”女人说,“是啊,我也是刚想起来,所以来庆祝。”
“哎,那谁。”脏辫突然冲我甩甩头说,“去拿一份生日套餐。”我四下看看,没有别人,显然我就是那个那谁。并且,我们这里也没有什么狗屁生日套餐。想不到脏辫这个人渣,为了讨好女顾客,不惜踩着我的尊严往上爬。
虽然我很想对他说,“傻逼,你自己不会去吗?”但为了顾全大局,我还是把墩布一丢,去了总配。橱柜里还有一对烤翅,一小份鸡米花以及一些薯条。我都给划拉上了,又接了一杯大可。
我端着托盘,堆着笑脸对那位漂亮妈妈说,“这是我们的生日活动,生日当天任意消费即可获赠。”
“哇,真的?你好幸运啊小志!”女人看起来惊喜极了。小男孩显然比妈妈还兴奋,有一种儿童特有的全身心的快乐。
“我们不会耽误你们下班吧?”女人抱歉地问道。脏辫说,“不会。我们还早呢。你们慢慢吃。”
店里的气氛活络起来。脏辫换上了自己的偶像周杰伦的歌,一边扫地一边唱了起来,“快使用双节棍,哼哼哈嘿,快使用双节棍,仁者无敌……”
我凑过去,压低声音问他,“用拖把棍行吗?你刚才吩咐谁呢?”脏辫嘿嘿地冲我笑,“我也是为了表演更逼真嘛,你演技不错哟!”
“去你妈的吧。”我说。
为了不打扰那对母子,我跟脏辫决定先打扫厨房。这时正播放着周杰伦的《暗号》,脏辫一边刷着不锈钢篦子,一边摇头晃脑唱了起来:
我想要的,想做的,你比谁都了。你想说的,想给的,我全都知道。未接来电,没留言,全部是你孤单的想念,任何人都猜不到,这是我们的暗号……
唱到高潮部分,脏辫还一撅屁股碰了碰我的屁股。我说,“滚远点儿,你个死娘炮!”
我们唱着歌儿,把活儿干得差不多了,猛然发现已经十二点多。我们连忙来到大堂,发现她们还没有走。妈妈正出神地望着窗外,而小男孩已经睡着了。
“什么情况?”我问脏辫。脏辫解了围裙说,“我去问问。”为了不被人觉得像赶客,脏辫假装很随意地问道,“孩子睡着了啊?”
女人看了脏辫一眼,木木地点一点头。但是通过她的眼神我就知道,她的思绪完全不在眼前,好像在一个虚无缥缈的远方。
“那个……您一会儿怎么走啊?我们很快就要下班了。”脏辫不得不坦白。女人再次把脸转向了窗外,没有接茬。于是脏辫一脸无奈地滚了回来。
“不对头!”脏辫说。我们躲进厨房,叽叽咕咕了好一阵,不得不再次回去问她,“要不要帮您叫出租车?孩子睡着了……”
“我身上有钱,您下回来还我就成……”脏辫尬笑着补充道。
女人慢慢转过头来,那种明亮的笑容又挂在脸上,“我们可以在这里过夜吗?等天亮后再走,我们没有地方去了。”她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
我说过,当时我还在读大二,脏辫比我大不了多少。我们都被眼前的情况搞懵了。虽然这个要求让我们非常为难,但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我们隐约觉得这个女人有问题,但总不能把孩子喊醒,把她们赶出去。也不至于报警求助。最后我跟脏辫一咬牙,“得,我们就当是在网吧上了个通宵吧。”
等我们再回到大堂,女人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我跟脏辫关了门,留了一盏灯,找张桌子坐下来。据脏辫猜测,这个女人可能是跟丈夫吵架,负气出走,又没带钱,只好来这里对付一夜。
但我感觉不像,作为一名八卦小能手,虽然说不上怎么回事儿,但我感觉问题来自这个女人本身。
“好了,别他妈瞎琢磨了。”脏辫淫笑着,摸了摸我的脸蛋说,“睡吧。”我说,“滚你妈的,死基佬。”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我跟脏辫几乎同时被一阵叫喊声惊醒。那个女人正疯狂地拍门,眼泪流了一脸。小男孩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
我跟脏辫一下就清醒了,“怎么了?怎么了?”我们赶紧跑了过去。女人哭着冲我们喊起来,“你们凭什么把我们锁在这里?把门打开,把门打开!”她有些歇斯底里。
“快快,快拿钥匙。”脏辫一边指挥我,一边向女人解释,“我们不是锁你们,我们是怕店里进人……”
“脏辫,钥匙!”我拿了钥匙,递给脏辫。
女人还在不停地叫喊。在脏辫开锁的间隙,我拉拉男孩的小手,声音颤抖地问他,“小朋友,你妈妈怎么了?”小男孩惊恐地摇了摇头。他也不知道妈妈是怎么了。
“你放开我的孩子!”女人哭着,一把将孩子拽了过去。
我跟脏辫完全懵了。我们看着她们夺门而出。当她们走到街对面的时候,我忍不住奋力喊了一声,“小朋友!”她们没有停,也没有回头。
在凌晨惨白的月光中,一大一小两个瘦弱的身影急急忙忙走远了。
我跟脏辫关了门,坐下,大汗淋漓。我看了看表,三点十五分。
“我操,这个女人精神有问题。”脏辫自言自语般说道,“睡觉前还好好的,怎么……”
我没有回答。又待了一阵子,脏辫站起来说,走吧。我说,好。
回家后,我倒头大睡。我睡了整整一天。晚上,上班的时候,我又见到了大头。对于昨晚的事,我闭口不提。但是大头带着一种怀疑的目光问我,“昨晚没事儿吧?”
我说,“没事儿啊。”
“那个带孩子的女人几点走的?”大头问我。我说,“吃完饭就走了啊,没看几点。”大头又低头写什么了。
过了一会儿,大头抬起头,慢悠悠地对我说,“那个女人以前常来,她有病。一开始她婆婆还经常来找她,后来就干脆把她锁起来了。哎,昨晚她婆婆没来找她吗?”
我斩钉截铁地摇摇头说,“没有!”
半年后,我在本地的报纸上看到一条新闻。说的是一个老人死在了家中,被邻居发现后报警。经记者调查,邻居是被小男孩带去的。小孩的爸爸死于一次意外,妈妈也疯了。
小孩的去向,报道中并没有交代。我怀疑就是那晚我们遇见的那对母子。我心里很不好受,想往报社打个电话,询问一下小孩的情况。可是思来想去,我终究没有打出那个电话。因为早在那个晚上,我们能做的就已经做完了。
有时候,我站在店里,走在街上,希望能再次遇见那个小孩。希望某天晚上,她的妈妈又带着他,一脸明亮地把门推开。
作者马青,自由职业
编辑 | 蒲末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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