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古文字学者李学勤先生去世。
令我想起一段往事。
2003年年初,央视筹备创办新闻频道,当时我在《时空连线》栏目做策划,头儿是白岩松。
《时空连线》当时正红,老白即是主持人又是制片人。新闻频道开播,老白希望能开疆拓土,他让张威创办了中国周刊,我和包军昊,还有王立明,受命创办一档新闻人物的访谈节目。
新闻频道从决定上马到正式开播,大约也就是两三个月时间,这期间,要录样片,找领导审核,还要招人培训,人仰马翻。
当时《时空连线》刚搬到羊坊店一条胡同里不久。两年前,新闻评论部内部分家,时间带领《东方时空》从评论部独立,成立了早间新闻部,而评论部原来非《东方时空》部分,《新闻调查》《焦点访谈》和《实话实说》,留在评论部。
早间新闻》成立一年,陈虻和白岩松过来改造了《时空现场》,成立了《时空连线》。再之后,早间新闻部和新闻评论部重新合并,《时空连线》也从央视西门附近的小白楼,搬到了羊坊店胡同里的南院。
南院里有两栋小楼,一栋两层,一栋三层。两层的比较大,三层的比较小。《新闻调查》《面对面》《实话实说》在三层那栋,《时空连线》《国际观察》占据着两层那栋小楼的二层,一层整个是评论部各栏目的机房,院子的最里面是食堂。
新栏目要上马,但没有办公的地方。岩松一挥手,腾出厕所对面的会议室,给我们临时办公。
这年3月,北京爆发非典。
刚开始消息封锁,也不让报道。但央视毕竟是新闻单位,知道一些消息。很快,社会上也都陆续传开,早春的北京街头,戴口罩的人开始多了起来。
那时候网络还不发达,但不断有病例感染和死亡的消息,真真假假在坊间口耳相传,北京开始人心惶惶。先是农民工开始陆续离开,然后是外地在北京打工的。再往后,一些北京人也开始往外走,出去投亲靠友。往日熙熙攘攘的北京,人一下子就少了。
但那时候,我们《新闻会客厅》的那间临时办公室,是整个南院人口最密集的地方。
3月份,我们刚刚招进来十来个新同事,大家全都挤在这间连办公桌都没有的会议室里。十来平米的房间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大家随时都在开会。我们要在最短的时间,确定两期样片的拍摄、录制、通过领导的审看。
刚开始,大家还像模像样地戴着口罩,瓮声翁气地开会。但两天下来呼吸就变得困难,那种感觉彷佛自己真的感染上了非典。当时有一种说法,说抽烟可以防非典,老白一听,先把口罩摘了。紧接着,大家也都先后把口罩甩在了一边。
去他的吧,爱咋地咋地。
最后,每次开会还坚持戴口罩的,就剩下了沈冰一个人。她那会儿刚从体育中心过来,是未来新闻会客厅的主持人之一。
那时候各种谣言满天飞,有一天突然开始传,说第二天北京要封城,封城之后北京城里所有的人都不允许再出城。超市里的米面粮油包括方便面榨菜瞬间被抢空,气氛紧张到犹如战争来临。
03年我父母和我一起住在北京,春节过后,非典刚刚开始,我的一位小学同学开车到北京办事儿,我拜托他们将我父母送回了洛阳。我就一个人,封城就封吧,反正我们也不可能出去。但惶惶间我也去楼下的便利店抢购了一箱方便面和几袋榨菜。
上面传来指令,新闻频道5月1号试播出,7月1号正式开播。
距离5月1号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们的样片还没有着落。
最早,我们确定的第一个样片选题是两会代表赵本山,我还专门去了一趟赵本山的家乡,但赵本山那会儿是个大忙人,实在没时间录制节目。后来,我们又找了一对儿在山东海难中救人的夫妇,节目录出来,大家都不满意。
再后来,非典爆发,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外地没人愿意来北京录像。当时在北京打工的人逃离,回到家乡,许多村子都不让这些人进村。北京牌照的汽车,许多地方不让通行路过。这时候你让人来北京录象,谁会来?就算是北京人,也知道电视台人多,环境复杂,传染的几率比较高。许多人也不太愿意来录象。
最紧张的时候,我租住的楼下的餐馆全部停业。
电视台当然必须运转,但门口也全部安装了体温电子测量仪。栏目里也有同事因为自己所在的楼道里发现疑似人员,而被封闭在自己的家中,无法外出,一关就是十四天。
那会儿防治非典专门规定,不能开中央空调,但电视台的演播室为了保持设备的稳定运行,常年都是开着空调,不开空调设备有可能崩溃,只能违规运行。
眼看开播的时间一天天接近,我和老包焦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就在这时,电视台附近的中华世纪坛,正在举办一个国宝展览。展览的展品中,有27件不久前在陕西宝鸡出土的青铜器。我们当时的临时演播室就在世纪坛的地下,无意中看到这个展览,这些青铜器背后的故事,吸引了我们的注意。
这一年的1月19号,陕西宝鸡的五位农民在村子旁边挖土,一镐头下去发现一个土洞,几位定睛一看,里面隐隐约约是泛着幽幽青光的青铜器。陕西是文物大省,农民基本都知道地下文物的价值。在西安到宝鸡一带,盗墓也比较盛行,许多农民因为盗卖文物而发了财。但这五位农民很朴实,看到窖藏里发现青铜器,谁也没有见财起意,他们商量,为了防止其他村民知道消息,哄抢文物,他们先把土洞封好,派一个人值守,其他人立即报告政府。
当时已经是傍晚,他们通过114查到文物局电话,那边值班室听到他们报告后,立即通知工作人员赶到现场,当晚,27件精美的青铜器被从土洞里全部取出。
五位守护国宝的农民
这批青铜器非同小可,创下了诸多考古之最:
1、第一次发现西周青铜器的洞式窖藏;
2、第一次发现一个家族27个青铜器出土于一个窖藏,件件有铭文和华丽的纹饰;
3、第一次出土系统介绍一个家族8代世系事迹的青铜器;
4、第一次发现一个家族史铭文总长达4048字,这是目前一次铭文最多的考古发现;
5、第一次出土完整记录周王朝纪年铜器中年份最高的;
6、第一次出土完整记录周王朝从文王到厉王以及宣王的名称、位次和有关事件的青铜器,是纪录周王最多的一次发现;
7、第一次发现“考(孝)”于青铜器铭文之中;
8、第一次发现建国以来出土铭文最长的铜盘——逨盘,有372字,内容极其重要,该盘堪称目前“中国第一盘”。
逨盘
逨盘上的铭文
我和老包看完展览,一致觉得这批国宝和它背后的故事很好。第二天,策划叶闪飞往陕西。两天后,他将发现国宝的农民王明锁,带回了北京。
就在这期间,我们在北京联系上了清华大学的教授,古文字学者李学勤。
我们希望他能在演播室,帮观众解读这些青铜器上铭文里的内容,以及这批2700年前的青铜器,对西周断代考古的意义所在。李学勤一口答应。
王明锁到北京的第二天晚上,我们在距离这批青铜器展览咫尺之遥的中华世纪坛地下,录制了《新闻会客厅》的样片——《国宝背后的故事》。
样片录制时拍摄的照片,白岩松对面是李学勤和护宝的农民王明锁。写文章时竟然在网上搜到,十六年后再看,浓重的历史感扑面而来
录制时有个细节,当时岩松问李学勤这批青铜器估价多少钱,岩松的目的是想衬托出这些农民的贡献之大,但老先生很客气地拒绝,他说文物的价值不在这里,它背后的文字,以及文明的传承,价值更大。
录制结束,已经是晚上九点,走上地面,北京城一片漆黑空旷,大家这才意识到,我们正处于非典肆虐最核心的疫区里。
今年春节前,《新闻会客厅》的几位同事,包军昊,王立明,王学峰还有我,聚在一起吃了顿饭。
学峰在会客厅之后的几年,又回到中央广播电台,创办了一个新频道,一年前,他也下海,去了一家文娱公司。立明五六年前从央视辞职去了乐视,后来又从乐视去了优酷网。而我,也于三年前离开央视。四个人当中,只有包军昊还在央视。他在四套,还在做新闻。
饭间,回忆起当年在南院一起创办《新闻会客厅》时的点点滴滴,宛若昨日。
没想到,过了年之后,就听到李学勤先生的噩耗。
这篇文章,不仅仅是为了纪念李学勤先生,也是为了纪念我们彼此在漫长人生岁月里匆匆相遇的那个特殊时期。希望那份惶惶与惊恐,彻底远离我们。更希望所有在非典时期保持着的坚定和勇敢,像黑夜里依稀的星辰和月光,能一直伴随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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