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河丨连苏东坡都生硬解释《易经》，其实是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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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经破迷·蒙卦、需卦（二）

蒙：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渎，渎则不告，利贞。

初六，发蒙，利用刑人，用说桎梏；以往吝。

九二，包蒙，吉。纳妇，吉；子克家。

六三，勿用取女，见金夫，不有躬，无攸利。

六四，困蒙，吝。

六五，童蒙，吉。

上九，击蒙，不利为寇，利御寇。

我们开始“蒙卦”的各条爻文。

第一爻叫“发蒙”，发蒙就是现在我们说的启蒙，启蒙就是孙中山说的唤醒民众，就叫发蒙。但是这个发蒙有什么用呢？只有一个用：“利用刑人”，“刑人”就是关到班房里的，正在劳改单位的，那些人就叫“刑人”。那么这个“发蒙”，就是给他们讲道理，他是个糊涂人，我给他讲：你应该明白国家有法律，法律有哪些条文；欠了人家的钱就是要还，不能老赖；不能够乱打人，打人脱不了手，要给医药费。如果他已经犯了事，弄到监狱里去了，这个时候你去给他启蒙，教他这些，他才听得进。所以“利用刑人”，我们要去启蒙、唤醒他们，教他们法律常识、公民守则。

这个“说”就是“脱”。《易经》上面的“说”百分之百都读“tuō”，还不止出现一次，这是什么原因，你晓得不？我告诉你真相，不是古人有好深沉，像我们后来说的借用“哦”、字通“哦”、音近“哦”，这是我们后来有学问的人这样解释。

当初，《易经》是从民间来的，只不过士大夫阶级把它整理过，但是不完整。整理后，但在那个时代又没有印刷，因此《易经》都是手抄的，算命的人按照那个抄本抄一个，这个就是饭碗！这些人都是低文化，不会写的字就随便写一个代替，白字连篇，音也读不准，所以把这个说话的“说”也当成“脱”了。

我在年纪轻的时候，钻研古代文献，发觉它们中间好多这类，某个字不按照我们今天的音来读，也不按照今天的意思解，说这个还是古文就非常深沉。结果不是，抄本抄的这个中间就有错字，错字一多就合法了。后来整理《易经》，干脆那个“脱”就从《易经》中消失了，就只有这个“说”了。那么就说启蒙这一套办法，可以给那些犯了事的人讲道理，使他们懂，你为什么错了。

但是“用说桎梏”，你就把道理全部给他讲了，他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了，后悔了，但是法律是法律，不能够随便从宽。法律一旦能够随便从宽，是不是说这个人已经悔了，就应该从宽？那是不是原来判的十年就改成五年？古人不赞成这样，法律是硬性的，犯了你就要受到惩罚，没有啥子从宽的。同样，也没有什么东西叫从严，法律怎么能够随便从宽从严？从宽从严成了橡皮圈了。

所以过去的要“说桎梏以往”，如果你去启蒙，其目的是要给他减刑。“吝”，吝就是很难做到，吝啬，就是不通，走不通。什么叫“桎梏”？“梏”就是铐，铐到这儿的，原来是用木铐，两个木头夹起，这样子的。“桎”是脚镣，腿上给你一根链子，穿了一块大石头拖着的。就说任何教育都有局限性，可以使一个人明白道理，但无法替他减刑。

第二条，包蒙，吉。包就是善待、宽容，而我们现在用的那个“包”，是用的它的不好的那一意，叫包庇。“庇”就是把它遮着，包庇就是不好的。但用到这里，“包”就是善待，宽容、善待那些糊涂人。就说他是一个“蒙”，我们应该怎样对待他，如果对待他也很严厉，和对待其他的一样，就不行，我们应该要包容他们。因为古代的这些人，考虑到人家糊涂人也是一种残疾，思维不健全，不懂道理，没有逻辑，缺少常识，我们要适当包容他。包容他是有好处的，所以“包蒙，吉”。谁有好处？我们有好处——我们包容一个糊涂人、不懂道理的人，整体说来对社会有好处。这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对残疾人、残障人士，障还有智障，我们应该有所包容。

“纳妇，吉”，这是说的什么事情呢？就是从前有些蒙人，结不到婆娘，我们是居民段上的什么委员，适当地去帮助他，帮助他就帮他介绍一个女朋友，就是帮他纳妇，去找个女人。就说这个还是吉祥的事情，旧社会说的还是修阴功，做好事，积德。“纳妇，吉”，“纳妇”是给那个糊涂人娶媳妇儿，这是个好事情，他怕你有所怀疑，所以马上补一句叫“子克家”。就说他虽然是个糊涂虫，但是他有了家，他的儿子能够成家立业，叫“克家”。“克”就是能够，能够主持家务，不像他们老汉那样糊里糊涂的，连账都算不来。所以加一个“子克家”，免得你怀疑，去给帮助一个糊涂人娶了媳妇儿有什么不好。

第三爻，又有不同了，我们刚才说的，这个居委会主任帮他去找个女人，还是给大家做了工作的。还有种糊涂人是很有钱的，本身是个瓜娃、白痴，但很有钱，怎么办？“勿用取女”，这个话是说给居委会主任听的，你不要去给他结媳妇儿。很有钱的瓜娃子，为什么不要去？“勿用取女”，接到上面那个说的，上面不是说嘛你要去给瓜娃子结个女人，到这儿马上又说不要，干不得，为什么干不得？

“取”就是“娶”，你不要给他结个女人。“见”要读成“现”，“金”是指的奁金。奁金就是男的这一方在那个时代结这个女人，要把男的这一方的全部财产，好多东西，拿来展示，这个“见”要读“现”，就是展示出来。有的是女方展示的，比如我在读高中的时候，四十年代，刘文辉嫁女，就摆过奁金——奁金不是摆的票子，也不是摆的黄金，是陪奁的所有东西要拿到街上去展示——摆了两条街，从玉沙街这边摆的，两条街那么长，全部的陪奁，各种家具，各种家中用的东西。让市民百姓万分羡慕。当初要显示奁金，就叫“见金”。

“夫不有躬”，“夫”就是指那个瓜娃，就说如果瓜娃把准备结女人的财富都全部展示出来，很危险！弄不好就要瓜娃的命。“不有躬”，“躬”就是身体，弄不好他就保不住自己的命。这个道理非常简单，人家整一个瓜娃是非常容易的，有各种办法：先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别有用心地嫁过来，你看现在都还在用这个古老的办法，离婚就可以分你财产的一半，这是一个方面。还有一种就是强盗，遇到啥子宋江、吴用哦，他们那些人看到了说的，这个是不义之财，去给他取了，取了在路上就把瓜娃杀了。

“见金，夫不有躬，无攸利”，“无攸利”，就是没有任何好处。帮一个有钱的瓜娃结女人，没有任何好处，居委会不要去干这个事。

第四爻，“困蒙，吝”。我们说的糊涂人已经有两种了：最初是一般的糊涂人，他家庭不好，去帮他结了媳妇儿。第二个有钱的，你不要去管他。第三个，“困蒙”，很困苦的一些糊涂人。“吝”，算了，他这一生都不利，“吝”就是吝啬，“啬”就是不流通，就是命运不通。说一个瓜娃如果处境非常艰难，连一碗饭都找不来，算了，这就非常困难了，你无法帮助他。他这一生的命运，一个“吝”字就完了，就没有前途，就是他家中太穷了。

第五爻，“童蒙，吉”，对了。这个童蒙就是前面那个，很幼稚的糊涂虫，他这一辈子快活，为什么呢？他不但糊涂，而且天真幼稚，天真幼稚就不晓得怄啥子气，所以他仍然可以糊里糊涂，活得很愉快。就是这样。你看有些小娃娃不知愁，哪怕家中都多少困难了，饿起饭了，有些那些小娃娃都还想得很天真。像这样的童蒙，很幼稚的糊涂人，一辈子反而吉。他啥都不懂，也没有钱，也不去炒股，也没有知识，也不吊儿郎当地乱说话，但一辈子还是可以吃一碗平安饭，就叫“吉”。

第六条，就提醒大家，大家注意，瓜娃不能打，我们不能够出手去伤一个弱智，一个人很糊涂，他即使做了啥子事情我们也不能够去打他，为什么不能打？“不利为寇”，“寇”就是攻击方，“利御寇”就说瓜娃挨了打（没有帮到瓜娃），站到瓜娃那边，帮他抵抗，那是有好处的，人家说你看，他有爱心。但如果你去打一个瓜娃，舆论不同情你，所以“击蒙，不利为寇”，“寇”就是攻击，攻击了人家，晓得不？这个“寇”就是，连这个“寇”字的写法都是这里一只手拿一个器械，闯到人家家中去，就叫“寇”，打家劫舍。所以不“利为寇”，就是有人去打瓜娃的时候，你不要出手，你应该帮着瓜娃，如果在街上，你就要出来保护这个瓜娃，这样这个舆论就会说你主持公道。

流沙河先生，图片提供：麓客学社·钟鸣翔

这个就是蒙卦。所以这个蒙卦，我就想当初是怎样起的？先有卦辞，一定是到了很晚时期，春秋战国时代，算命人已经流落到社会上来了，这个时候算命人心中有愤怒，就有了卦辞。有了卦辞，六十四卦你要把它凑够，那么就将就这个“蒙”做文章，就把这几条爻辞做出来了。糊涂人分哪几种，我们应该怎样帮助糊涂人，而不是不应该打击糊涂人，这样就构成这个“蒙卦”。

至于说蒙卦和前面的卦相，上面是艮卦，下面是坎卦，有没有什么关系？没有任何关系。但是一个算命的人他就不这样说，他要生扯拢，把八卦的两个卦“艮卦”和“坎卦”拉到一起，说中间就有什么道理，好像有那两个卦一起就能够标识糊涂人。不是这样的。那个卦相放到那里只是为了编码，因为这八个卦拿来这样混拢编，能够编出六十四种不同的结构，就好容纳六十四卦。

其实《易经》的这个内容哪里刚刚就六十四呢？毫无道理。是由于沿着八卦这样来的，8×8=64，你拿数学来说就有这六十四种组合，这六十四种组合正好作为编号，把这六十四卦统领了，就这么简单。所以我根本不讲那个，那个叫卦相。

宋代、清代以来的，讲《易经》的专家特别着重于卦相，要从上面是艮，下面是坎，要从这个中间怎样讲出与“蒙”的关系，那是生扯拢，是《易经》中间最不讲道理的。我看到北宋，还有很多了不起的人，比如我所尊敬的苏东坡，他都信这个，六十四卦的每个内容跟那个卦相有关系，都要扯拢来说。这个是拿给他们那些算命人拿去发挥，他要把它扯拢，以为我不懂，他扯拢了显示出整个《易经》的中华文化博大渊深，都是自己欺骗人。其实这个都是低文化搞的这个台子，连这一卦他们是怎样凑的我都晓得，虽然过了两千五百年。先有卦辞，然后卦辞中间引出概念，“蒙”这个概念，然后概念又归了好多类，然后把它弄成六条。

（易经破迷·第六讲，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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