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美学子】 第1383
精英教育读者文摘
精选经典仰望星空、脚踏实地
编者按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
一直很想在回忆録中写陈新叔叔的故事,没想到这一天提前到来了!
今天(农历腊八)刚睡醒,查看手机,看到我弟妹阿莉从香港发来的微信,告说陈叔病逝香港联合医院的消息,将于15日火葬,享寿88岁!
虽然对陈叔的去世早已有心理淮备,但一旦获悉噩耗,仍情不自禁潸然泪下,硬咽不能语。
他的逝世,勾起我对前麈往事的回忆,揭开我血淋淋的伤口。许多不堪回首的记忆,排山倒海袭来。
唯一可堪告慰的是,由于早已了解世事难料,生命无常,正如我在美国啓程前往中国时转发的帖子所言:
有些人,你以为可以见面的;有些事,你以为可以一直继续的。
然后,也许在你转身的那个刹那,有些人,你就再也见不到了。当太阳落下,又升起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一不小心就再也回不去了。
人最大的错误就是认为自己有时间。总以为岁月漫漫,有的是时间挥霍等待。总以为明天很多,很多事不必急于一时,很多人无需立刻相见。
总以为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们总以为我们有的是时间,可是我们忘了。
忘了时间的残酷,忘了人生的短暂,忘了世上有永远都无法报答的恩情,忘了生命本身不堪一击的脆弱。.....
也因此,去年(2018)11月,我利用赴台湾参加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双年会的机会,展开横跨中港台的“感恩之旅”,陈叔即是我感恩的对象之一。
左起:旅美著名作家曾慧燕、陈叔、昌弟和弟媳。
陈叔是广东开平人,他对我同母异父的弟弟谢慧昌恩重如山,我刚抵香港时也获他义助,滴水之恩 ,当涌泉相报。他苦恋我妈一辈子,始终不渝,无怨无悔!
直到我妈离世后陈叔才再婚,他的太太我们叫阿姨,但阿姨要帮住在新界的女儿照顾外孙,每周只回家一两天。
我自台飞抵香港的翌日(11月12日),在昌弟和阿莉陪同下,与陈叔在他居住的秀茂坪政府屋邨的一家酒楼共进晚餐。
当时感到陈叔与一年前相比,瘦了好多,人也 “缩水”了,说话声音沙哑,记忆力也大不如前,我和昌弟都有不祥的预感,不约而同担心他万一不测,无人在身边及时施援的可能性。
当晚吃饭时,陈叔没什么胃口,我将昌弟和雅莉的电话写在纸条上,放到他的銭包中。临别时我们拍照留念,没想到这是陈叔最后的遗照。
昌弟夫妇后来去了四川和云南旅行,回来后一直联络不到陈叔,觉得不妙,打阿姨的电话也无人接听(今天才知她没有交费暂停服务)。昌弟只好上门寻人,管理处告说陈叔已于12月21日正午12时过世,直到今天(1月12日)才联络到阿姨确认消息属实。
据阿姨告说,原来,陈叔早在两年前就已确诊患肺癌末期,扩散到全身,胸部经常巨痛,后期疼得毎晚只能趴着睡觉,但为免昌弟担心,一直不让阿姨说出来,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阿姨一直陪伴在侧。......
我听了一时涙如雨下,昌弟倒是冷静,说虽然悲痛难过,但想到两年来陈叔饱受癌魔折磨,现在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解脱,但愿天堂没痛苦。
除了太太,昌弟一向视陈叔为世界上最亲的亲人,情同父子。事实上,陈叔待昌弟比自己的亲儿子还要亲。
往事不如烟,那堪回首?

重入地狱
1979年1月10日,经过千辛万苦的争取和漫长的等待,我终于跨过罗湖桥到了香港,没想到等待我的是命运另一严苛的考验。由于在我申请赴港的过程中,遭有关部门百般刁难,横加阻挠,我迟了五年半才能抵港。
我妈不知道是当局人为干涉,加上人性丑恶,亲人从中作梗,挑拨离间,导致她对我误会重重,伤心绝望,终于在40高龄那年再婚産子。没想到那个男人终究是骗了她,也负了她,令她再次遭受第二次婚姻失败的打击,自此性情大变,迁怒于我。
我抵港那年,有如重入地狱,我妈本来想将我拒之门外,没想到我竟摸上门来,那时我真的走投无路!她只好勉强收留了我。
踏入我妈家门后,我马上想到正在老家等待我抵港后报平安的祖父母。由于那时大陆媒体报导描述香港是一个「富人的天堂,穷人的地狱」,治安恶劣,强姦、抢劫、绑票及警匪枪战等时有发生,还有许多红灯区和色情场所,他们一直不放心我能否平安抵港,千叮万嘱我务必一抵港就拍电报回家 (那时还未有长途电话服务),我哀求母亲帮忙,但她一口拒绝,说为什么要拍电报?写封信不就行了。
可是,寄信最快要半个月才能收到,会把阿爹阿奶(我对祖父母的称呼)急坏的,临别时,他们反覆跟我说,一定要立即报平安,以免他们担心。但母亲不理我的苦苦哀求,无论我如何解释,都无动于衷,还挨她一顿臭骂。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挨到夜晚,母亲住在小阁楼的房客陈叔放工回家,我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跟他还不熟悉,趁母亲洗澡时,把身上剩下的十多元港币(当时赴港每人只能换20港元)一古脑儿掏出来,恳求他明天一早上班前,帮我拍一封电报向祖父母报平安,如果钱不够,请他先垫付,我一定还他。
幸亏陈叔帮忙救了我们一命。
果然不出所料,后来父亲来信告说,祖父母苦候一天,仍盼不到我的电报,以为我在“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出事了,两老哭倒在床,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直到翌日收到电报,才破涕为笑。 
因为陈叔帮忙
就因为陈叔帮了我这个忙,我终生感激不尽。 
母亲勉强收留我一个月,当我看街上的招帖找到一份电子厂的工作后,马上被扫地出门,我母接着搬了家,在那种环境下,有人游说我,年靑美貌,不如去夜总会当陪酒女郎,月入三万,工厂女工,月薪九百。
这也是我为何说“自己有一百个理由做坏人,但力争做好人”的原因之一。尽管我那时多么需要钱,因为我的祖父母、父亲和所有的亲朋好友,都以为我到香港承继了母亲的百万家财,纷纷跟我要钱要物。
我经受了经济压力和诱惑,在绝望中奋起,没有沦落风麈,一年后扭转命运,创造奇迹,这是后话 ,暂且不表。
抵港当晚,即看见昌弟爬上陈叔的阁楼和他玩耍,陈叔告说,我妈分娩当天,昌弟父亲没有出现,是他叫出租车陪我妈到医院的,由于我妈是40高龄的产妇,只能剖腹产。
最初我以为我妈与陈叔是房东和房客的关系,但第二天晚上,我妈不知何故突然勃然大怒,随手拿起一隻拖鞋,劈头盖脸地扔向陈叔(那时还不懂“家暴”的名词),我一时目瞪口呆。
再过几天,我发现母亲打骂陈叔其实是家常便饭,而且还经常要他搬走,但奇怪的是陈叔真正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事隔多年,我好奇问陈叔为何要这么做?他竟说:“鬼叫我锺意你妈咪!而且我觉得昌仔可怜,我担心离开后没人照顾他。”
陈叔对我妈的爱,是最爱也是真爱,他爱得是那样的义无反顾、全心全意,我妈年轻时风姿绰约,光采照人,那时不知多少男人拜倒在石榴裙下。1962年她从香港到我老家索要我时,她的美令乡人惊艳,甚至谣传她是“舞女”。但我妈后期自暴自弃,不但身材走样,变成名副其实的“肥婆”,而且面目全非,说话“大声夹恶”,当年的高雅气质荡然无存,判若两人,脾气也越来越坏。
可是,陈叔不但爱年轻漂亮的她,也爱后来浑身上下一无是处的她,总之真正做到生死相随,不离不弃。
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不要以为自己不幸,要想到天下还有更多比自己不幸的人,我一直这样自我安慰。以前我以为自己不幸,出生一个多月就没有父慈母爱的温暖,伤害我的人,都是我最亲的亲人。在港与我的亲生母亲相处短短一个月,她对我做出许多匪夷所思的行为。但后来我才知道和我同母异父的昌弟,身世比我更可怜,他尚在娘胎中,其生父就抛妻弃子不知所踪,造成我们三人的不幸。 
以前我以为,因反右运动导致我与母亲骨肉分离,她对我缺乏感情。可是,2001年12月6日因我母猝逝(年仅66岁),我们姐弟相认,昌弟竟问我:「知不知道谁是我的父亲?」真的令我大吃一惊。
原来,母亲从没对昌弟提过谁是他的父亲,昌弟也不敢问。小时候,他一度误会不是母亲亲生,「否则她为何那么憎恨我。」
昌弟继承我妈和其父亲的优良基因,小时候唇红齿白,长得非常漂亮可爱,但由于长得像父亲,也像我长得像母亲一样,我俩在童年时期过早失去了父慈母爱。
我后来才知道,母亲两次婚姻失败,尤其第二次婚姻对她造成重创,精神状态出现问题,本应与昌弟相依为命,却对儿子近乎虐待。幸得陈叔对他呵护有加,昌弟视他为最亲的亲人,我对他更有一种母爱般的疼惜。 
我对昌弟说,我们都应该庆幸,生长在破碎的家庭,残缺不全的人生,但我们人格、精神都很健全,心态都很正常,人性没有扭曲。更重要的是,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行文至此
不禁想到张杰的巜这就是爱》:
以为得到时间的青睐
以为旅途没有意外
以为每天都会说晚安
但是有你 就没有不安
因为想念比谁都厉害
因为寂寞会趁虚而来
因为爱的晴天和阴天
都在 心里…
腊八之际
涙目悼这位
爱我妈一生的陈叔叔!
作者曾慧燕简介
资深媒体人,任职港台北美新闻界38年,撰写一千多万字报导。自1980年起,先后任职香港五家大报,1989年获聘台湾联合报系美加新闻中心特派记者,2002-2018年转职其属下的北美《世界日报》。
1983年获香港报业公会主办的「最佳新闻从业员比赛」三个大奖,打破历届得奖纪录,包括:「当年最佳记者」、「最佳特写作者」、「最佳一般性新闻写作」;1984年当选「香港十大杰出青年」;并于1985年当选「世界十大杰出青年」。2017年获美国中国戏剧工作坊“跨文化传媒贡献奖”。
入选「2006年度全球百位华人公共知识分子」。著作包括:《外流人材列传》;《在北京的日日夜夜—中英谈判我见我闻》;《一蓑烟雨》;《飞花六出》(合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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