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阳光灿烂的五月天，Alessandro Michele 和我并肩站在同一面落地窗前，凝视着曼哈顿下城区的同一片区域。然而，我们眼中所见却是不一样的风景。我看到的是一幢幢实用却毫不协调毫无美感的大楼，而他看到的却是一整个故事、一条时间轴、一份见证。我希望这些大楼能整齐点，而他却希望保持现状、顺其自然。在我眼中，这里乱糟糟，不过很刺激。而在他眼中却都是马赛克图案。
「真有种混合了维多利亚时代、上世纪 30 年代等等时期的感觉。」他赞叹道，语气中带着狂喜，如果神情中也再带上这丝狂喜的话，那简直和他那著名演员朋友 Jared Leto 一样了。「它很美，很自然，是生命创造出来的结果，折射出人们努力在纽约生存的样貌。」我们所站之地位于十楼，有利于观察到这一切。所以他无论何时来纽约，都会住在这座酒店的这套房间里。这里俨然成了他在罗马以外的另一个家。
Michele 今年 45 岁，自 2015 年 1 月起便担任 Gucci 的创意总监。这次来纽约主要是为了两件事。在我们见面的前一天，Gucci 在 SoHo 区新建的门店正式开门营业，与其说是一个产品展示区，倒不如说是一个时尚集聚地，可以让人们漫步流连。在那里，人们可以徜徉在 Michele 凌乱而欢快的想象世界中，在这一角的环形沙发上舒服地伸展四肢，在那一角的电影院里看一场电影，或是翻阅一份 1985 年再版、封面印有麦当娜照片的《Interview》杂志，又或是试穿一下价值 2100 美元的皮靴（也可以不试）。Gucci 正以这种方式革新它在世界各地的门店。它们是商店 —— 没错。但同时也是让人们享受生活、呼吸、做梦的地方。
「美没有限制，也没有规则。」Michele 说。Gucci 欧根纱喇叭袖长袍，饰有鸵鸟羽毛；狮头图案皮质项链。拍摄于纽约贝德福德
第二件事就是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慈善舞会，就在今晚。Michele 邀请了两位特别嘉宾共同参加，他们是 Gucci Guilty 香水代言人 Jared Leto，歌手 Lana Del Rey。提起他俩的时候，Michele 的眼睛都在闪光。他说，这两位都是非同寻常的人，身上体现着「你可以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这一理念」。你需要做的，就是允许自己成为那样的人，并做出这个决定。「Jared 就像萨满巫师，像主宰流行文化的新耶稣。他拥有俊秀的脸庞，披着长头发，疯狂地展示自我。他本身就代表了一种生活方式。」
「一种生活方式」，这句话、这一概念不断浮现在 Michele 的脑海里，成为了他改造 Gucci 的核心理念。他将 Gucci 从一个远离人类话语范围的标签，重新拉回话语中心。诚然，他希望产品大卖。正是这种大卖使得 Gucci 在文化上回归了与生活的高度关联，也获得了巨大的经济成功。但是，他不仅仅是在卖衣服、卖鞋、卖包等等，也在销售一种敏感性：古怪、折中、兼收并蓄。而且他完全是在用自己的交流方式来做这件事。
比如，他选择自己要合作的伙伴和名人。对于涂鸦艺术家 Trevor Andrew（也被称为「Gucci Ghost」）在 2013 年末及 2014 年，在布鲁克林和曼哈顿大街小巷都涂上潦草的 Gucci 标签这一行为，他并没有以侵犯版权之罪名将其告上法庭，也没有命令他立刻停止该行为。相反，他正式邀请该艺术家合作设计衣服，也获得了对方同意，于是便有了 2016 年 Gucci 秋季时装系列。去年，公众抗议 Michele 抄袭上世纪 80 年代哈莱姆史诗级设计师 Dapper Dan 著名飞行员夹克衫 —— 衣服上嵌有深棕色貂毛，两只宽大的泡泡袖上印有字母组合图案。对于这一指控，Michele 大方承认，并向该设计师致敬。接着，为证明自己对 Dapper 的尊敬，Michele 与 Dapper 合作设计了一个服装系列，并邀请他到哈莱姆一栋位于拐角处，修复完美的赤褐色砂石建筑里工作。走进一道华丽的大门，该建筑的最低层便是一间挂着鲜红色帘幕的画室，正对着大街。「我本来不信，你知道吗？直到我像灰姑娘看到了马车 —— 还有拉马车的骏马（指这栋建筑）那样，」Dapper 在我顺道拜访时跟我说：「我当时在想，『天啊，看来我是要去舞会了。』」
当 Michele 推出自己上任以来负责设计的第一款香水 Gucci Bloom 时，他邀请了一些非传统的明星来演绎，包括演员 Dakota Johnson（最闻名的是在系列电影《五十度灰》里扮演被捆绑和戏弄的角色）；年轻的加拿大摄影师兼短片导演 Petra Collins；以及变性女演员及模特 Hari Nef。Michele 想要传达的信息从未改变，那就是：奢侈品的世界具有无限的弹性。而 Gucci 就是一座适合每个人居住的豪华宫殿。他们生存的方式，就是一起和谐共存于宫殿内满满的房间里。
穿什么呢？Michele 脚蹬一双缀有几十颗水晶的白色皮凉鞋，里面穿了汗袜，身穿磨旧牛仔裤、宽大的格子衬衫，脖子上却令人不解地搭了一条丝巾。他像一个纨绔子弟，也像一个伐木工人，还像一棵装饰完美的圣诞树。他钟爱珠宝，一般都会佩戴很多手镯、项链和球状戒指。除拇指以外，他在所有手指上都戴上戒指。这次，一枚戒指是狐狸，另一枚是狼。他就是自己的曼哈顿，自己的马赛克。他是混乱的，也是迷人的。
Gucci 男士上衣、裤子；Gucci 女士夹克衫、裤子
就像他设计的成衣一样，将各种元素、各种图案、不同时代风格、不同隐含意义混合在一起，在此之前可谓罕为所见，比如：男士衬衫上的猫咪蝴蝶结、力量型西装领上的三角巾、长袍下配运动鞋、格子布上绘条纹、旧时代与太空时代的碰撞。Michele 用色大胆狂放，多层次夹杂，且酷爱花卉图案、动物图像以及企业的注册商标。Tom Ford 任创意总监时（从 1994 年开始，长达十年），Gucci 是极简的，强调魅力。而 Michele 时期的 Gucci 则是繁复的，强调狂放。有时我甚至想，Michele 的诞生是不是就是为了将时尚作家从「井然有序」的形容词中解放出来，让他们认识一下叽叽喳喳的「喜鹊」的力量。
「美没有限制，」他对我说，「也没有规则。」在接手 Gucci 创意总监一职时，他表示，「时尚谈论的是一种不再存在的东西，一种充满美腿美发的时髦世界。而我只是在讨论人性。我试图在街头，而非富豪中，找到一种新能量。」对于 Gucci 的产品，可能你需要一定的预算来买，但你并不需要某种特定的态度或品味去欣赏。
「他进入这个公司，所做的这些事情，都是一种革命性的行为。」Leto 对我说，还称 Michele 是「时尚界的乔布斯」。Elton John 是 Michele 2018 年春季男女装系列的灵感缪斯，也是去年 9 月与 Michele 共同设计胶囊系列的合作伙伴。Elton 将 Michele 的热情洋溢与范思哲（Gianni Versace）类比。范思哲逝世后，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喜欢上其他著名设计师的服装作品了。「我原以为不会再有谁值得我去喜欢了。」他说。但今年末，当他开启自己的告别巡演时，将带上一柜子 Michele 设计的服装，表明自己对 Michele 的钟爱。Elton 称 Michele「做的衣服有幽默感」，还说，「他给篮球明星设计衣服，也给国家橄榄球联盟（N.F.L）的明星设计，给所有不在乎别人对自己身材评头论足的人设计。我觉得这一点很重要。大多数设计师只给节食减肥、戴着领带夹的人做衣服。而他却在做所有人都会喜欢的衣服」。
Elton 与 Michele 交往，很了解他，称 Michele 的性格在业内独树一帜。「时尚的闻名之处就在于使人成为万人中的女主角，形象高大，」Elton 说道，「我能想到很多我连 5 分钟都不愿意和他们多待的时装设计师，你几乎可以说有 90% 这样的设计师。而 Michele 却非常接地气。」
Jared Leto 和 Elton John 在 2015 年之前并非 Michele 圈子里的人。因为 Michele 大多数职业生涯中，在公司之外寂寂无闻（他先是就职于意大利针织品牌 Les Copains，然后再转到 Fendi、Gucci。在 Gucci 起初是为 Tom Ford 设计包袋，接着升职成为 Ford 继任者 Frida Giannini 的助理设计）。而现在，二人都已与 Michele 结交，一切变得那么快，成为近 20 年以来最出人意料也最重要的时尚事件之一。
Ford 掌管下的 Gucci 曾经轰动一时，其弥漫的享乐主义和尽情流露的欲望之风，完美地契合了比尔 · 克林顿总统在任期间美国的繁荣和活力。然而自 Giannini 接手后，从 2005 年到 2014 年，Gucci 就定位不明，光辉不再。它既没能引人注目，也没能激发人们的讨论。最主要的是，它没有传达出任何属于自己时代具体的东西。相反，Michele 主导下的 Gucci，则一直都与时代精神保持热烈且深刻的对话。从中汲取灵感、丰富它的内涵，并对时尚进行革新。年轻的消费者们在社交媒体上树立自我旗帜、塑造自我形象，于是 Michele 也带领 Gucci 做了同样的事情。年轻的消费者们拓宽甚至引爆了社会对性别、性认同、种族和国籍固有的衡量标准。Michele 也深入其中，甚至引导他们，给他们设计制服，为其表达自我提供视觉上支持与丰富的词汇表。他的所作所为，在情感方面肯定了这些消费者的内心探寻，在商业方面则为他们的探寻创造了可供崇拜的图腾，这些便是他的过人之处。而在此过程中，Michele 也给所谓的「奢侈品」加入了民主化的内涵。且「奢侈品」这个词本身对于他来说太高大也太陈腐了。
Gucci 控股公司、法国奢侈品巨头开云集团的董事长兼 CEO François-Henri Pinault 称，在 Michele 接手之前，Gucci 的问题不在销售上 —— 销售业绩还是相当不错的。「Gucci 作为时尚权威、潮流引领者之一的地位降低了。」他说。他解雇了 Giannini 以及品牌 CEO（该 CEO 是 Giannini 的爱人，他们育有一子），从头开始，招进了意大利商人 Marco Bizzarri 担任新的 CEO，并令其寻找 Giannini 的替代人 —— 很有可能是从另一品牌挖掘一个时尚新星。Bizzarri 见到 Michele 时，Michele 42 岁。那是 2014 年末的一天，他们一起喝咖啡，Bizzarri 只是想通过 Michele 了解这个公司。他跟我说，Michele「当时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
但他们越聊越投入，聊的内容从公司需要更快乐的文化，到历史、艺术和生活，再到时尚的内涵远不止商品等等，不知不觉就聊了三个小时。不久后，Bizzarri 再次约 Michele 聊天，这时 Michele 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候选名单。Bizzarri 接着便向他发出一项挑战。当时 Gucci 即将举办其 2015 年秋季男装系列，Giannini 基本上已经完成了。要是他们撤销 Giannini 的作品，而换成 Michele 的设计，会如何呢？Michele 有一周的时间：5 天设计衣服（总共36 套造型），2 天排练 T 台秀。但其中的每一个细节，从模特到座位安排，他都一一完成了。这次大胆下注，让 Bizzarri 相信，这个人注定会成为时尚界的一大传奇。
左起：Gucci 上衣、短裙、项链、皮带。帽子和靴子为造型师个人私有；Gucci 衬衫、裤子、靴子
「通过这一挑战，我可以看看 Alessandro 是否愿意冒险，」Bizzarri 回忆道，「因为我构想了一场大变革，需要有个跟我一样愿意冒大风险，甚至犯大错误的人。如果他跟我说不愿意，就是不喜欢冒险，我也就不会选择他。」Michele 的大胆部分是因为他了解 Gucci 设计团队的规模和能力。但最主要的是，他根本没想过将要完成的这件事有多疯狂。「有人给了我机会去做一些美妙的事，而当你在做这些美妙的事时，你根本不会感到压力，」 Michele 说，「我想做的是创造出我脑海中想象的东西，而不是一定要给外界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2015 年 1 月中旬，这场秀拉开帷幕。映入眼帘的是蝴蝶结以及其他典型的女式领口和亮点设计。他同时选用了男女模特。两者穿着极其相似，都戴着贝雷帽、眼镜与围巾，无疑呈现了一场模糊性别的时装盛会。这种跨性别概念接近于放肆无礼的唯智主义，调性略微奇特：他在向世人宣告，在玩转色彩上，他可以比 Gucci 过去的设计师们更加大胆乖张。但这些设计并不是他最大胆的用色之一，之后才是。它们依然令人惊喜，值得称赞 —— 蓝色色带以炮铜色收尾，铁锈棕色将纯洁的亮红色衬托得更加绚烂。
接近尾声时，Michele 没有单独鞠躬致谢，而是带领整个团队集体亮相。仿佛在向世人宣告：新的时代已经到来。直到那时他才心神不定。「我私下里并不腼腆，但如果非要走到许多人面前，我真的会害羞。」他说。「不仅仅是害羞，是恐惧。」但他回忆道，当时的掌声「是我一生中感受到的最温暖的拥抱」。
一些圈内人私下里开始议论纷纷，认为 Gucci 陷入了疯狂。但 Michele 能将自己的怪癖与喜好融入到 Gucci 的设计当中，赋予其设计以真实性与可触的情感，这样的天分让 Pinault 与 Bizzarri 印象深刻。「尽管 Gucci 规模庞大，影响深远，但他依旧可以创造出独具个性的东西，他曾说，『这是我个人创造的世界，我能将其与 Gucci 的象征及符号结合起来，创造全新的事物。』」Pinault 解释道。「他是对的。」这种方法造就了 Gucci 的成功，也促成 Pinault 在 2018 年年初做下决定：任命默默无闻的 32 岁英国设计师 Daniel Lee，担任开云集团旗下奢侈品牌 Bottega Veneta 的新任创意总监。「我问他，你的个人审美是什么？」Pinault 谈到 Lee 时如是说，「然后试着找到他与品牌之间的契合点。」
性别的流动性，是 Michele 作品最先夺人眼球的原因。「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说。因为他模糊性别的做法既不是挑衅也不是政治宣言。「我觉得这其实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全世界都有；时尚界也需要它的存在。如今，已经不是一个允许时尚曲高和寡的时代。」流行文化当然也不能闭门造车；仅一年前，具有开创性的电视情景喜剧《透明人生》首播后，引发热议，迎来一众好评。不到六个月后，剧中客串演员、变性人 Caitlyn Jenner 登上《名利场》封面。L.G.B.T（女同性恋者、男同性恋者、双性恋者与跨性别者）中被省略的辅音后缀，被人们拉长、控诉、替换，以演变出更加灵活的口号，如 queer（酷儿群体）和 genderqueer（同性恋），「binary」（性别）突然变成了一个肮脏的字眼。对此，时尚界起初并没当回事。但凭借着敏锐的直觉、过人的胆识与广阔的视野，Michele 做到了。
然而，这并不是 Michele 独树一帜的全部原因。时装秀中展现的服饰设计与大量元素，无不体现着这位设计师的博学多闻，与躁动不安的求变之心。所有这些，都离不开他与罗马深深的羁绊。Michele 在罗马市中心长大，有一对尊重艺术的父母。他们给予 Michele 与妹妹充分拥抱与接触艺术的机会。母亲是一位意大利电影制作人的助理，沉浸在电影的世界中；父亲是意大利航空的技术员，业余时间热爱创作雕塑作品。「我从出生起，就接触到很多古老的艺术品。」6 月会面时，他如是说道。我们坐在他办公室的绿色丝绒沙发上，头顶是眼花缭乱的方格天花板。办公室在 Gucci 的设计总部，是一处建于 16 世纪早期、由拉斐尔设计的豪华宫殿里。
Gucci 连衣裙、靴子、项链
在罗马，到处都在呈现多个历史时代的典型风貌与图腾标志，层层叠叠，堆堆摞摞，相互碰撞。当你走出 Gucci 文艺复兴时期遗址，瞥向右侧，会看到一座横跨台伯河的桥，台伯河河畔矗立着 Bernini 设计的巴洛克雕塑；眺望远方，能看到一个圆柱形的庞然大物 —— 圣天使堡。该建筑建于公元2世纪，由罗马皇帝哈德良设计并指挥建造，作为家族陵墓。这一切都彰显着 Michele 的思想与风格。「平日里，我和父亲不是在公园里溜达，也不是一起运动，而是去逛博物馆。」他告诉我。「所以我整天面对的都是这些动人的雕像、脸庞与躯体。」
「罗马流淌在 Alessandro 的血液里。」Michele 的老师 Elisabetta Proietti 如是说。她是 Michele 在罗马服装学院就读时的老师。罗马服装学院是一所三年制学院，专门开设了时尚与服装设计专业，校址离 Gucci 总部仅有几个街区的距离。学院的两个教学重点对Michele创作带来的影响，一直让 Proietti 深感震惊。她说，设计服装时，必须深谙历史的脉络。Michele 为 Gucci 打造的时装，确实像是对往昔世界的宏大挖掘 —— 时装变成了考古发掘项目（这件来自伊丽莎白一世，那一件源自维多利亚时代，这一件向沙俄致意，那一件向经典专辑 Ziggy Stardust 示意）。飘动的长袍、四四方方的连体裤、繁花与动物印花的织锦……用历史的语言，跨越百年，拨开被迷雾笼罩的光阴。他对往昔岁月的痴迷，胜过他与其他设计师对当下流行文化的心血来潮，后者在时尚界更为常见。此外，其创作风格的形成，也离不开他对阅读、融合、学习永无止境的渴求。「他对一切都很感兴趣。」Proietti 说。「他有极强的好奇心。」
Hari Nef 回忆道，应 Michele 的邀请，二人在西好莱坞马尔蒙庄园酒店共进晚餐。那是他们第一次会面，当时 Nef 刚刚从哥伦比亚大学毕业。「攻读这个专业时，老师要求我阅读英国作家伍尔夫的作品、希腊悲剧、荷马与埃斯库罗斯的诗作。这对我来说都十分新鲜有趣，那些句子在我的脑海里跳来跳去。」Michele 是一个勇于尝试的人。各种想法也在他的脑海里跳来跳去。「说实话，」Nef 告诉我：「我很少能与时尚圈里的人讨论这些充满书卷气的话题。」
「时尚产业」不是 Michele 希望思考或投身的所在。他说，他喜欢罗马的原因之一，是他不太可能碰到名利场里随处可见的设计师、记者、公关与名流。他的思想并未受到时髦趋势的污染。「我想与之分离开来。」他说。「我需要分离。时尚并没有给我多少启发，其他视角才是我的灵感之源。」
陪伴他多年的恋人 Giovanni Attili 是城市规划学教授，专注于研究海达族等课题研究，海达族是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土著部落。Michele 与 Attili 并没有溜到托斯卡纳区或阿玛尔菲海岸，享受悠闲时光，而是把度假屋设在了意大利中部白露里治奥古城一座壮阔而富有趣味的孤山上。毫不夸张地说，那座度假屋摇摇欲坠。白露里治奥古城一年到头仅有十几个常驻民，主要是因为这片土地正在土崩瓦解，建筑需要不断进行维护。「我喜欢这栋房子，因为它好像每年都在塌陷。」Michele 说。「不知道它还有多少时间，你也不必在乎。但你知道么，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Gucci 夹克、衬衫、长裤、颈链、靴子，Falke 紧身袜
他的左臂二头肌内侧文了 Attili 的昵称 —— Vanni，右臂上以相同的字体纹上了自己的昵称 Lallo。他们是天作之合。有趣的是，二人是在 13 年前通过网络相识的。Michele 刚刚拿到了一台新笔记本电脑，一位朋友向他展示 Myspace（先于 Facebook 存在的社交网站）的功能，并且坚持让他注册。「我一直很害怕这类东西。」他说。但后来他还是妥协了，联系了他朋友的 700 个社交好友之一 —— Attili，这完全是因为 Attili 的头像。「他的头像不过是一张美丽的加拿大风景图。」Michele 回忆道。二人在网络聊天时，Michele 说自己根本不知道 Attili 长什么样。Attili被逗笑了，说自己的脸就在那幅风景照片里。Michele 说：「当时我根本没意识到，如果你点开图片放大看，能看到那里面有个小人。我不知道还能看到这么小的细节。那时的我真的对社交媒体一窍不通。」
但奇怪的是，Michele 掌舵后，Gucci 的特点之一就是擅长利用社交媒体，且在这一领域占据绝对优势。Michele 在 Instagram 上有 40 多万名粉丝，他在账号上分享了一系列似乎具有催眠效果的图片，让大家知道：凭借刺绣风格与鲜明的流行文化特色，他的设计就是能这样轻而易举地风靡网络。这是 Gucci 与年轻消费者建立紧密联系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如果你一直在记录自己的生活，就会想穿上略微夸张或彰显个性的衣服。」近日上任的《Teen Vogue》主编 Phillip Picardi 如是说。Michele 让这一想法成为现实。「他让极繁主义变得十分时髦，非常适合放到 Ins 上或成为 Ins 上的故事。」2018 年 7 月上映的独立电影《八年级》广受好评，其青少年主人公在 YouTube 上发布的所有视频中，末尾都要说一声「Gucci。」对她来说，Gucci 等于「酷」。
Michele 为消费者提供了不同的切入点，享受纵情肆意、无所顾忌的乐趣与快感。2017 年，他与 26 岁的西班牙艺术家 Coco Capitán 合作，打造了一个衬衫系列，看起来像是为疲惫厌倦之人制作的醒言贺卡，每张卡片上面都写有一句隽语 ——「面对这样的未来，我们该当如何？」、「倘若看到了一切，请闭上眼睛。」、「常识并不是那么常见。」面对自己丰富绚丽、天马行空的T台秀，他不想放过模特身上的一毫一寸。他让他们戴上疯狂的眼镜，戴上疯狂的假发，带上疯狂的道具 —— 泰迪熊、粗壮的假蛇、小恐龙玩偶。繁复即美，消费者不一定要买一套装扮里的所有单品。这是想法的集合，是人类形态的跳蚤市场，背后的驱动力不是离经叛道与优柔寡断，而是 Michele 发自内心的冲动，是一种真挚可触的情感，向世人分享自己脑海里的所有想法与不断更迭的美学概念。在分享的过程中，他试图传递某种相互连接、能够坚守下去的事物，给予任何人，给予所有人。他的极繁主义，是另一种形式的慷慨大方。
在罗马，我看着 Michele 与十几位同事为 2019 年 9 月巴黎春夏男装系列做筹备工作。他们围坐在桌子旁，周围挤满了一箱箱珠宝。五彩缤纷的面料样品挂在墙上，一只画架上悬挂了可能被展示在秀上的T恤，上面的印花反映出这位设计者目前对 Dolly Parton 及其单曲《Jolene》、电影《科学怪人的新娘》的痴迷。我不清楚这些元素是怎么融合在一起的，但之后我意识到根本无需了解。
四位男模身着不同程度的中性服饰进进出出，快速换衣。有些短裤采用波浪形与褶皱设计，好似裙子一般。一件闪闪发光的长袖衬衫和一件更加耀眼的夹克，看上去仿佛由桃红色与绿松石色塑料材料制成。一位身材最纤细的模特，长发扎成了丸子头，身着女性传统剪裁的淡紫色衬衫、宽臀紫红色宽松长裤，外搭一件白色三角裤。Michele 正在不厌其烦地修改袖子长度，为色彩搭配焦头烂额，此时背景音乐播放的是歌手 Björk 的专辑《乌托邦》。[这并不奇怪，他曾为 Björk 的第一部单曲唱片《门》MV设计全套战衣。]我听到他最常用的一个词，不是 bello ——「漂亮」，而是 carino ——「可爱」，体现出其每件作品所折射出来的时尚态度 —— 好玩。
有那么一刻，我问他，在自己创作的所有系列中，最喜欢哪一个？哪一个能够准确表达他想传达的东西？他说是那场有龙的系列 —— Gucci 2018 年秋冬系列。该系列名为赛博格，而龙元素只占整个秀展的一小部分。几位模特手拿自己头颅的复制品。其他人戴着面具，遮住脸庞。服装设计也沿袭了这种古怪感：藏蓝色包头巾、多层黑色塔式帽、印有图案的彩色头巾。莱茵石数不胜数。最为朴素的西装与颜色最浅的夹克上，印有职业棒球大联盟的徽章；红宝石色毛衣上印有「Paramount Pictures」的字样，胸部位置是该公司标志性的山顶图案，袖子看上去像两只毛茸茸的巨大平板拖把。他说自己正在思考当下「自我认知」这件事的本质：从在社交媒体上摆出各种姿势，到有机会就去整容等等事情，是如何让人隐藏自我、暴露自我或完全改变自我的。
Alessandro Michele，2018 年 5 月 6 日摄于纽约城
「这就像是一间实验室，你明白吗？」他说。「你的生活就像一间实验室。过去，如何为人是俗世与自然教给你的。」而今，事实不再如此。他将当前这一时代称为「后人类」时代，解释道：「你能真正地操控一切，虽然恐惧万分，但也妙趣横生。你可以过上不同的生活，可以决定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
而时尚也必须反映这一点。在 Michele 看来，时尚不能再成为束缚，让你依附于他人的思想。而应该是一张通行证，放你自由，赋予你各种手段，让你更敢于做自己。「当下的时尚，如同一位在病床上行将就木的老妇人。」2017 年，Michele 接受杂志《Harper's Bazaar》采访时如是说。「我认为，我们能让这位老妇适时选择离开了。」
我问他，这是否是他「后时尚设计」背后的理念。他沉思了几秒钟，领会了这句话。「或许是这样。」他说，「因为从某种层面来说，我不在乎时尚。我一直在说，时尚提供了一个平台，你的穿着打扮就是你的生活方式。」对此，任何局外人都无权评判。时尚是逐步累积的过程，有时也杂乱无章，这是一场断断续续、并不完美的发现之旅，每一段故事、每一座城市皆是如此。为何要做其他人？为何不为自己欢呼？
撰文：Frank Bruni
摄影：Michal Chelbin

造型指导：Jay Massacret

模特：Maryel Sousa / Society；William De Courcy / Fusion；
Tianna St. Louis / NewYork Models；Aleece Wilson / Elite
发型：Jonathan De Francesco at LGA Management
化妆：Seong Hee Park at Julian Watson Agency
置景：Jill Nicholls
选角：Samuel Ellis Scheinman
微信编辑：Antoine Y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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