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作家计划#
匿名作家计划自五月开始以来已经进行四期,近30位作家以“蒙面”的方式与我们见面,留下了他们对于2018年所处世界的思考。本月起,最后一组作家将陆续与大家见面,本组依然由六位匿名作家和一位踢馆作家组成,本组结束后,十位入选作家将进入终评,预计于12月揭晓匿名计划的优胜者。
感谢大家长久以来的关注,希望最后一组的重量级嘉宾会给你们带来更多惊喜。
2018年,腾讯大家联合鲤文学书系理想国发起“匿名作家计划”,参赛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轻的文学新人组成。他们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现,力求回归文本本身,摒弃所有外在干扰,只用文字和读者沟通。最终通过初赛、复赛,决选出最出色的小说。
下面的普鲁斯特问卷及小说来自匿名作家026号,感谢阅读。

匿名作家_026号
普鲁斯特问卷
1.不剧透的描述你这个小说的写作出发点。
这其实是我长篇的一小部分。我有自己的写作计划,确实不会为了一个比赛,专门去写一个作品。
2.你最想写出什么样的小说?
前几天我梦见了陈忠实,大概和最近在读他的随笔集《我走在这活泼泼的人间》有关,当然随笔写的一般吧,虽然里面是真情实感。梦中和陈忠实有些交谈,虽然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我可以确认的是,和文学无关。而我究竟要写出什么样的小说呢,作为写作者,当然无愧于自己这短暂的一生和对文学理解的。做个比方,如同《白鹿原》对陈忠实的意义。而我的那个小说,至于是什么样子的,我并不知道。就因为这不知道,才是我写作的动力。
3.写这个短篇用了多久?
半个月左右吧(我在原有的基础上,删减了很多)。
4.你的写作癖好是什么?
听音乐,调性欢快的,大多是外文的,因为听不懂意思,可以注重旋律,然后就是抽烟,以及喝水。
5.此阶段最认可的一位作家或者作品。
 门罗小说集,《公开的秘密》。
6.认为哪个作家或者哪部作品被高估?
先说明,我说的不是被市场高估,而是从文学的角度。阿城,贾平凹,毕飞宇,冯唐,葛亮,郝景芳(只能说些我不认识的),其实这个名单还可以继续拉长,毕竟不出名的写作者,都认为自己属于被低估的范畴,而面对那些被高估的,我只想说,希望有一天我也被高估吧。但我觉得说出被低估的作家,更有意义。高估只引来争论,低估却是重新的发现。在此,我列一下,觉得被低估的:威廉特雷弗,丹尼斯约翰逊,顾前,谈波。
7.最近读过最差的书?
差的也不会深入去读下去,买书对我来说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我不会给自己无效阅读的机会。
8.你想和哪位过世的作家成为朋友?
鲁迅。一方面是因为他的文学作品以及思想,当然我觉得自己可以作为一个聆听者。另一方面的原因就显得世俗些了,我们知道大先生对年轻的写作者甚是关爱和提携,并且慷慨解囊。
9.你因为什么而继续写作?
除此之外,我确实没有别的爱好了。还有,写作是我的收入来源。后者并不那么重要,却对于俗人来说,又不可或缺。
10.你觉得什么是美?
我以貌取人,作为一个灵长类,我对美刻板却又宽泛。如果我不幸眼盲,会更认可心灵美吧。前段时间,看到一个外国摄影师,拍的广州街头的大爷大妈混搭的生活化的衣着,和国外我们认为的那些秀场的模特来进行对比。确实有了一种美感。忽然觉得,发现美的眼睛还是很重要的。当然,并不是因为出自外国的摄影师便让我如此认为。
11.最近一次为了什么而哭?
看电影《猎凶风河谷》。
12.最想尝试生活在哪个时代和哪个地区?
下个世纪吧。因为我肯定活不到那时候了,只是想看了下自己生活的这个时代,会落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和风评。
13.你觉得你和世界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无能为力,只能著书言说。像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灰尘,企图在风暴来临之前,寻找一丝的存在感。
14.最近新学习到的一个知识或者一种能力是什么?
胃病大多因幽门螺杆菌引起的。虽然我没胃病。
15.参加匿名作家计划的初衷是什么?
首先不是为了奖金,因为我肯定拿不到。除此之外这个计划仍旧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它的规则设置,无名无姓,以作品来说话。我确实想和那些虚胖的大作家站在同一杆秤上,以实际的行动告诉他们,你们写的也不过如此。开始,我还以为会邀请我(虽然我不太出名),但左等右等没等到。就只好自己投稿了,幸好没过几天,我受邀了。早知如此,我不应该冒失地去投稿,显得自己不太矜持了呢。

都是人民群众
匿名作家_026号
1,【楔子】
2007年12月7日早晨,张店四宝山劳务市场路旁的小树林里,一名工人准备小解时,发现一男子全身赤裸着跪在一棵树旁。警方接到报警后立即赶到现场,裸身男子已死去。经过勘察,死者双手被自己的秋衣裤绑在一棵树上,全身跪伏。其衣裤散落在周边。尸体一旁一根木棍有血痕。民警在死者不远处的路边,发现了一辆摩托车。
2,【死讯】
公历       公元2007年12月5日 星期三     
农历       二零零七年 十月(大)廿六
干支       丁亥年 辛亥月 癸酉日
生肖       属猪
24节气   大雪(12月7日) 冬至(12月22日)
【宜】    祭祀 沐浴 成服 除服 结网 入殓 移柩
【忌】    结婚 开工 开业 安床 安葬 交易 开张 作灶 修坟 开市 嫁娶 出货财
在安乐街吉星旅馆的这两个月,侯军的生活十分规律。他上午起床,简单洗漱后,在汽车站前面的移动摊位买点吃的,然后走进街口的新贵网吧。此时网吧里人还不多,有几个通宵的在角落里埋头睡觉。刚坐下没多会,小郑站在侯军的身后。他抽出一根侯军放在桌子上的烟,看着他拙劣的游戏技术不时叹气。侯军退出游戏对小郑说,你别在我后面站着。小郑笑起来,侯哥,你身上还有钱吗。侯军问,你要干什么。小郑说,天冷了我想买件羽绒服,工资还没发呢。侯军说,你平时在网吧里待着,又不出去,买什么羽绒服呢。小郑又说,也不只是买羽绒服。
这几天小郑一直在网上和个姑娘聊天,昨天晚上姑娘终于同意见面了。小郑不仅要买羽绒服,还要请姑娘吃饭,如果顺利的话开房的费用必不可少。小郑本来要向老板刘姐预支工资的,但是昨天晚上三台机器的内存被人偷了。刘姐对小郑说,如果内存追不回来,损失要从他的工资里扣。三台机器的内存,少说也有两千块,小郑不吃不喝要干上四个月。
小郑说,吃饭怎么着也得找个像样的馆子,少说也要一百块,住酒店的话,就算是标间一晚上也要一百多,说不定还要多住几晚。侯军说,你没钱就别这么浪费,火车站边上这么多餐馆,两个人二三十块钱就吃得挺好,住旅馆的话,咱这条街上的小旅馆,一个床铺十块钱,单间的话也才三十。当然小郑觉得他的这份爱情不应该这么廉价去对待。安乐街上的这些旅馆,先不说环境太简陋,都有色情服务。小郑想和姑娘住火车站对面的玫瑰大酒店,他没进去过,从网上查了下这是个三星级的酒店。
小郑郑重其事的样子,让侯军忍不住笑起来,我为什么要借给你钱呢。小郑没说话。侯军又说,咱俩也没熟到这份上吧。小郑没说话,转头走了。侯军把他叫了回来,你有钱。小郑说,我有没有钱我还不知道吗。侯军看了下四周,没什么人,他说,网吧一天的营业额大概多少。小郑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侯军说,你说多少。小郑说,一百多台机子,一天平均下来不到一千五吧。侯军笑起来。小郑顿了会,也跟着笑起来。
侯军喝着可乐,想找点事情做。两个月以来,他按照一天两三部的速度,先是香港然后日韩和好莱坞,最后又是国产电影,看得晕头转向,不禁也把自己想象成了电影中的人物,成为众人的焦点。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他的行为举止,比如本来少言寡语的侯军变得更加沉默了。从上周,他开始看《法治进行时》《今日说法》等普法节目。真实的同时又不乏悬念,无论开始多么复杂和毫无头绪的案件,最终都破获了。一个案件结束后,主持人和专家还坐着侃侃而谈,普及一下法律知识。侯军也很清楚,他属于这些人口中需要震慑的潜在的犯罪分子。而侯军也从一期名叫“为情杀人”的节目里,找到了他和邓蓉的的影子。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主持人略带威严的嗓音,娓娓道出他和邓蓉的故事。
2007年9月14日的晚上,良乡张家村的村民侯军和两个同事从新村路的一家饭馆出来,骑着摩托车来到火车站。车站前面的广场上许多纳凉的群众正伴着音乐跳舞,侯军一行三人蹲在路沿石上,加入到了观看的队伍中。这是北方普通的夏季夜晚,天气预报说的雷阵雨迟迟未下,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水汽,让人稍微一活动就大汗淋漓。“淄博火车站”五个红色的灯光字,像是悬挂在半空中。不时有旅客提着行李经过广场,其中体型妖娆的女性,让侯军等人意识到了孤独和内心的渴望。与朝北的火车站相对的天乐园,是座六层楼高的娱乐场所,半年前刚进行了重新装修,楼面加装的LED显示屏正在播放韩国某女子团体的劲歌热舞,大家很快吸引住。侯军他们穿过马路,来到了天乐园的前面,仰着头看着歌舞表演。不时进出天乐园的汽车和走下来的高挑女郎,让这个夜晚更加的燥热。天空下起的细雨,不但没有浇灭他们内心灼热的欲望,却预兆着这个夜晚应该会发生点什么。天乐园浮夸的外观以及所代表的不菲消费水平,轻松地和侯军们划清了界限。经过天乐园,往西走不到五十米,是一条拥挤杂乱两旁林立着旅馆和按摩店的巷子。这条“十”字左半边形状的巷子,大家私底下称为安乐街。侯军们慢悠悠地走在街上,打量着招揽顾客的小姐。昏暗灯光下的浓妆艳抹和夸张的衣着,让他们有些眼花缭乱。侯军的两个同事,被热情的大妈一把拽进去,再也没出来。走到吉星旅馆,侯军看到坐在玻璃后面抽烟的邓蓉。邓蓉朝他招手。侯军走过去。邓蓉操着蹩脚的山西普通话说,大哥,进来避下雨吧。
邓蓉下身穿着一件黑色的皮裙,上身是领口过大能看到白色胸衣的裹身短袖。她翘腿坐在凳子上,脚上趿拉着黑色的高跟拖鞋,脚趾上的红色指甲油有些掉色了。行人少了,店门外堆放的杂物以及立着“音像制品”“保健品”“十元住宿”等红色招牌,让街面没有显得空旷。眼前这一切,让侯军的内心感到一丝的温暖。身后不知哪个房间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呻吟声。邓蓉说,这雨下得挺大。侯军点了下头。现在回想起来,邓蓉娴熟的抽烟姿势,小腹鼓起的赘肉,浓重的粉底和夸张的假睫毛,让侯军想到了七八十年代纽约贫民区的站街女郎,放荡之中夹杂着对生活的无声反抗。最重要的一点是,邓蓉的不主动和无所谓的态度,激起了他的性欲。
两年中,侯军在每个工厂都超不过三个月,然后休息一个多月,钱花得差不多后再找工作。只有初中文凭的侯军,是驾驶技术一般的吊车司机,能做出飘逸动作的仓库叉车司机,爱偷懒的装卸工,对油漆过敏的搅拌工,五级(初级)钳工。他学过车考出了科目一,然后一次酒后从家里的屋顶上摔下来,左脚骨裂,到现在也没拿出驾照。脚养好了后,他在某电机公司当钳工,试用期还没过的一天晚上,他和同事出来喝酒,在吉星旅馆认识了邓蓉。
几天后的晚上,侯军再次来到吉星旅馆。上次天黑加上心情紧张,侯军没来及注意环境。吉星旅馆的前台是块多出的几平方的铝合金玻璃房,柜台后面的货架上摆放着稀疏的日用品和饮料。靠墙的位置是张布制的长条沙发,上面散落着扑克牌。侯军坐在沙发上抽着烟。
老板许桂英是当地人,三年前花了三万块钱盘过来这个旅馆,没怎么装修,只是从旧货市场添置了几台电视机,一个饮水机和侯军坐着的这张沙发。侯军说要找邓蓉。许桂英说她正在接客,让他等会。她穿着一件起皱的露出后背赘肉的吊带裙,留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刘海,宽腮阔嘴的脸上抹着粉,她被电视上正在演的家庭剧所吸引,倦怠的表情随着剧情做出细微的变化。她不时地看一眼侯军,挤出一丝笑容说,等会,很快就出来了。侯军上身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短袖,下身是一件牛仔裤。刚洗过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他往后撩了几下,尽量露出额头,显得精神一点。许桂英问,你以前来过吗。侯军点了下头。
一个姑娘端着三盒炒饭进来,她看了眼侯军,把饭放在柜台上。侯军从旁边拿起一份几天前的报纸,扫了几眼。许桂英说,小伙子,别等小蓉了。她指着正在吃炒饭的姑娘,她怎么样。侯军说,没事,我等会吧。
一个黝黑的中年男从某个房间急匆匆走出来,和许桂英打了个招呼,先走了啊。许桂英说,慢点,下次再来。男的没回头,出门点上一根烟走远了。邓蓉边扎着头发边出来,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侯军。侯军点头示意了一下。许桂英说,等你呢。邓蓉叹了口气对侯军说,我吃完饭行吗。侯军说,没事,我等你。邓蓉拿着盒饭,坐在沙发上吃起来。侯军往边靠了下,我前几天来过。邓蓉看了眼侯军,是你啊,刚才没认出来。姑娘插嘴说,怪不得专门等你,原来是老主顾了。
这是个单人间,床上铺着凉席,蓝色的毛巾被随便堆放着。角落的柜子上有台老式彩色电视机正在演广告,邓蓉用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高,关上门对侯军说,一起脱吧。侯军看着床铺说,刚才你和那男的就在这里做的吧。邓蓉说,你要是觉得别扭,我们换个房间。门后面的垃圾桶里,有卫生纸和用掉的避孕套。邓蓉脱掉上衣准备解胸罩。侯军说,你这么急干什么。邓蓉说,我不急,我是怕你急。侯军说,我不急。邓蓉说,那你在这坐会,我出去把饭吃完。侯军说,说会话,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邓蓉表情有些无奈地穿上上衣。侯军拿出烟,两个人点上。邓蓉说,想说什么,说吧。侯军说,你一个月赚多少钱。邓蓉说,分情况,时多时少。侯军说,平均下来多少。邓蓉说,六七千吧。侯军表面没怎么样,心里有些吃惊,赶上他两个人赚的了。他从钱包里拿出身份证递给邓蓉。邓蓉看了眼,问他怎么了。侯军说,我给你七千,你陪我一个月。邓蓉说,你还要包月啊。侯军笑起来。邓蓉说,你没必要这样,有空你来这里不就行了。侯军说,我不想你陪别人。邓蓉摸了下侯军的脸,小哥,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第二天上午,侯军来到吉星旅馆的时候,邓蓉在租住的地方睡觉。许桂英让他坐着等会。侯军问大概几点过来。许桂英说,晚上睡得晚,怎么着也得十一点。侯军说他十一点再过来,去了兴学街路口边上的新贵网吧。他不知道干什么,听了几首歌看了会电影打了一会斗地主。快到十一点的时候,他又去了吉星旅馆。坐了一会,邓蓉提着行李箱进来,脸上没化妆,能看出日晒斑和皱纹,身上是一件偏保守的红色连衣裙。侯军有些不敢认。后来他对邓蓉说,他更喜欢这样的装扮。
村里大多是敞亮的砖瓦房。侯军家的房子,北屋的三间是砖瓦房,大门是老式的房檐木门,东西偏房只是打了地基。砖瓦房也没抹水泥和贴瓷砖,裸露着砖面。95年,房子盖到一半,侯军父亲侯春生死了。那年侯军十七岁,去镇上的供销社买灯泡,回来看到侯春生依偎在砌到一半的墙角,手里还拿着砌刀,人像是睡着了。侯军走过去说,爸,屋里睡去吧。侯春生没说话。侯军晃了下的他的身体,侯春生顺势倒下。
侯春生不是本地人,家里人死的早,二十多岁和同乡从寿光来淄博火车站扛大包。货运站的刘站长是良乡的,看侯春生人老实肯卖力气,帮他把户口落下。扛了几年大包,侯春生腰肌劳损,干不了重活。平时除了种地,也搞过一阵子的养殖,先是养猪,后来养鸡,都没成什么气候。快四十岁的时候,和同村的吕慧琴结婚。吕慧琴比侯春生小九岁,学说话的年纪发高烧成了聋哑人,虽然听不见还会说点话,后来不愿意说话,也不会说了,想说的时候吐出来的都是呜呜喳喳的象声词。
侯春生和吕慧琴清净日子没过几年,生了一儿一女后,吕慧琴精神有了问题,好的时候手脚勤快,家务活和农活都能帮上手。不好的时候,看见东西就砸。侯春生带她去洪山精神病医院看过,间歇性精神分裂,吃过一阵子的药。总是反复,侯春生也没了耐心,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随便她砸。有时在外面和人聊起天,谈到吕慧琴,侯春生就叹气,扔下句就当是家里养了条疯狗吧。吕慧琴的家原本是市传染病医院山下马庄,上面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三年自然灾害父母死了,吕慧琴三岁还不记事。姐弟四人分别被人收养了。良乡张家村没有子女的吕姓夫妇收养了吕慧琴。吕慧琴精神有问题的时候,养父母已经死了。娘家没人,后来姐弟和吕慧琴认亲,也有些走动。侯春生不给吕慧琴治病,姐弟不同意,来找他。侯春生说,不是不想给她治,没钱不说,这病也不好治。姐弟借给他钱。侯春生拿着这钱,用在了别的地方。
虽然亲戚不多,侯春生走得有些热闹,出殡的当天,吕慧琴看到家里聚集的人,受了刺激,拿着菜刀嘴巴里呜呜喳喳地砍断了扎灵堂的竹竿。侯军抱着侯春生的遗像在村子里跑,吕慧琴在后面追。剩下的人抓紧时间把这场丧事草草收场。清醒过来后,吕慧琴打着手势比量着侯春生一米六的矮个头,做出黑猩猩走路的姿势(侯春生腰疼,走路打晃)。侯军抽出一根麦秸,用打火机烧掉,然后指着地,死了,烧了,埋了。吕慧琴蹲在地上,又哭又笑。
从这以后,吕慧琴的病情加重,发病的频率多了不说,不仅砸东西还喜欢打人。上初中一年级的侯霞,被大姨接走。留下侯军在家里照顾吕慧琴的饮食起居。十八岁的侯军,和吕慧琴相依为命。他把家里的菜刀藏了起来,梯子劈了当柴火,用砖加盖了院墙,白天出门干活的时候锁上大门,晚上睡觉的时候把房门反锁。一天看不见人,吕慧琴心里有火,拿着棍子打侯军。侯军被打急眼的时候也还手。母子两人,总有好不了的伤。
庭院里铺着石板,野草从缝隙里冒出来。看着家里的这些痕迹,侯军把这些事告诉了邓蓉。北屋的墙面上有行英文字母“hou jun is a bad boy”,是侯霞刚上初中学了几句英语后写的。侯军让她去跟着大姨生活,侯霞不想去。侯军打了她一顿。客厅里的沙发和桌椅,留着吕慧琴砍过的痕迹。大衣柜的门都掉了,衣服胡乱堆放在里面。报纸糊的天花板上漏了几个窟窿,蜘蛛结了网。侯春生和吕慧琴的房间里,还保持着原样,双人床上堆放着发霉了的衣物,地上堆着今年打下来的小麦。侯军家的三亩地,让别人种着,收了粮食给他们几袋,算是承包费。侯军平时不做饭,用小麦去村里的馒头房换馒头。
侯军的卧室在东边,进门后靠窗的位置是一个采暖炉,铁制的烟筒被熏得有些发黑。一张单人床,一个落地扇,一张桌子。桌子上有台电视机,屏幕上落了一层灰。邓蓉站在房间里,有些无所适从。侯军说,没来得及收拾下。他打开电视,随便调了一个台,午后的电视里几个老年专家正在奋力推销能治愈各种疑难杂症的神药。侯军把床上的被褥拿到外面晾晒。邓蓉拿起镜子,透过镜面,她看到自己以及身后墙上贴着的两张海报,上面写着98年世界杯。侯军进来,手里拿着两个从院子的石榴树上摘下的石榴。他给了邓蓉一个。邓蓉说,扒起来太费劲了。侯军说,那我给你扒。邓蓉指着海报问,这两个人是谁。侯军说,左边穿红衣服的是克罗地亚的苏克,右边穿蓝衣服的是法国的齐达内。邓蓉问,你喜欢踢足球。侯军说,以前喜欢。侯军把石榴放到邓蓉的手心里,两个人边吃边看电视。
这天夜里他俩做了五次爱,前两次侯军没在状态,第三次持续了半个小时,邓蓉的膝盖在粗糙的凉席上磨破了皮,第四次是在凌晨一点多,邓蓉从熟睡中醒来,发现自己的两只手被反绑在后面。侯军骑在她的身上。邓蓉感到下体一阵灼热的疼痛,她喊了几声,慢点。侯军一声不吭,完事后,他躺在床上,说了些什么。邓蓉没听清,很快又睡了过去。第五次是凌晨四点,邓蓉抹黑上厕所,回来后躺床上不小心压到了侯军的胳膊。侯军问她,几点了。邓蓉出去的时候,看到天空刚发亮,便说,还早,再睡会吧。侯军把手放在邓蓉的下体,揉搓了几下。邓蓉有些生气,却求饶道,可以了。侯军说,你上来吧。邓蓉想了下,趴上去。她闭上眼睛,想让这一切尽快的结束。她摸着侯军有些疲软的下体,放进去,没一会,结束了。
落地扇吹了一整夜。早上侯军醒来,身边赤裸的邓蓉让他内心满足。他没立刻起床,侧着脸端详着邓蓉腰间的赘肉下坠的屁股散乱的头发,当然还有她沉睡的脸。侯军摸了下她的额头和嘴唇。当他捡起地上的卫生纸,站在庭院里听着鸟叫时,他确信这是个美好的早晨,心中涌现出久违的幸福。
侯军从物流园边上的早餐摊买了蒸包和八宝粥,走到村口,他又去小卖部买了牙膏牙刷香皂毛巾等洗漱用品。回来后,邓蓉穿着吊带裙在庭院里洗头发。侯军说,没烧热水,别着凉。邓蓉说,习惯用凉水了。吃完饭,两个人骑着摩托,到市区的兴学街上买了床单太空棉被。换上窗帘床单铺上桌布后,卧室显得干净和有些条理。长这么大,侯军也第一次体会到了,家里有女人是什么样的了。
后来,侯军把工作辞了。他们买了煤气灶,在家里做饭。侯军喜欢吃邓蓉做的臊子面。有时,侯军也炒菜,味道偏重。为了方便邓蓉洗澡,侯军花一千多块钱安装了太阳能热水器。九月底,还要再热一阵子。为了省钱,他背着邓蓉去旧货市场买了个空调。吃了晚饭,侯军和邓蓉去村外的林荫道上的散步。来往的村民看到侯军主动打招呼,有些不适应,私底下议论,侯家的儿子要走正道了。侯军显著的变化,不仅体现在他对人的热情上。他对这个世界也没有那么嫉恨了。侯春生和吕慧琴死后,没人再把侯军当回事。村里人看不起他,想看他这半大孩子怎么过不下去。以前,他觉得自己是被遗弃的,村里的人总拿异样的眼光来看自己。如今,他也和以往一样,觉得被人怎么看并不重要。
起初的几天,侯军和邓蓉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卧室里弥漫着他俩体液的味道。连续下了三天的雨,白天气温还维持在三十度左右,早晨和傍晚不再那么炎热。侯军和邓蓉计划去周边短途旅游。侯军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但都局限于方圆十几里路,有些名气的旅游景点都没留下他的身影。
侯军骑着摩托车载着邓蓉去了群山环绕中的太河水库,站在山顶太河惨案纪念碑旁,看着山下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湖面。侯军说,是不是很像三峡。邓蓉问,你去过三峡吗。侯军说,在电视上看过,和这也差不多。侯军看着纪念碑说,这里死过两百多人。山里的风硬,爬山时出的汗水,一下子吹干了。邓蓉看着晃动的松树和头顶清澈的蓝天,感到头晕,催促侯军快点走。山坡上零星有几棵柿子树,柿子挂在枝头还没完全变红,侯军爬上树摘了几颗,掰开吃了口,发苦发涩。但他还是摘了几个放在背包里,想晒成柿饼。
他们又去了周村古街,两边都是卖各种纪念品的商店。侯军和邓蓉吃着周村烧饼,在介绍景点的宣传栏上,发现了葛优和巩俐拍摄《活着》时的现场剧照。侯军花了十块钱,站在剧照的面前和邓蓉拍了张照片,又在书摊前买了本余华的《活着》。几条街,不到半个小时就逛完了。中午他们在附近的饭馆里简单吃了点。也是这时,沉浸在喜悦中的侯军发现邓蓉看她的神情变了,她似乎是厌倦了这一切。侯军试着找话题,让邓蓉说下自己的事情。邓蓉几句话就敷衍过去了。他发现自己变得不像自己了。路上,他俩没再说话。回去后,邓蓉说头疼,躺在卧室的床上睡觉。侯军躺在客厅的床上看小说,读进去后发现富贵也有自己的影子,亲人一个个死去,剩下自己守着家。又想自己的命还没有富贵好,他起码家里阔过,什么都享受过。他放下书,站到庭院里看着头顶的夜空抽烟,想了些以前的事。
邓蓉醒了,对侯军说她明天要走,剩下的半个月,她会把钱退给他。侯军不同意,问她为什么要走。邓蓉说,旅馆缺人手。侯军问,我对你不好吗。劝说没用后,侯军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摁在地上拳打脚踢。开始邓蓉还还手,发现这只会招致侯军下狠手后,她捂住脸,坐在地上。侯军隔会一个耳光打过去,问,我对你不好吗。邓蓉不说话。侯军又一个耳光。邓蓉披散着头发,断续着哭起来。侯军拽着头发,抬起她的脸问,我哪里对不起你了,我配不上你吗。邓蓉咬着牙不说话。侯军又问,好日子不知道过。邓蓉脸被打肿了,仍不说话。侯军说,你凭什么看不起我,你觉得自己是谁,我现在弄死你,大不了抵命。邓蓉小声地说,我错了。侯军说,大声点。邓蓉说,我错了。侯军问,你还走不走。邓蓉摇头,不走了。侯军把邓蓉绑住。早上,侯军问精神恍惚坐在屎尿里的邓蓉,你还走不走。邓蓉摇头。洗漱完后,邓蓉饿了,看到包子,狼吞虎咽吃起来。侯军在旁边说,你说你是不是贱,对你好,你不听话。邓蓉点头。侯军摸着她的脸,你要早点服软,我能下手这么重吗。
三天后,邓蓉趁侯军睡着跑掉了。在这之前,她言听计从,不敢说半个不字,满足了侯军各种有些变态的兽欲要求。她也动过杀了侯军的念头,一想为了他这种人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得。邓蓉结过一次婚(还没离婚),有两个女儿,大的七岁,小的四岁。她从家里跑出来两年了,没想过再回去,丈夫的脾气能把她打得半死。
半夜醒来,侯军往边上搭手,没碰到邓蓉。想到邓蓉会报警,侯军躲到湖田镇一个废弃的陶瓷厂里。晚上趁着夜色去集市上买点吃的,夜里闷热蚊子多睡不着觉,白天在陶瓷厂砸留下的瓷碗瓷盘。两天后,他给侯霞打电话,确定没人找过他,放心回来了。从汽车站下车,他先去的吉星旅馆。许桂英问他要人,人你带走的,找不到了你得负责。侯军说他也找了好几天了。人命关天,许桂英要报警。侯军把她拦住,只好把打邓蓉的事说了。许桂英怕邓蓉出事,仍要报警。侯军说,找警察,你组织卖淫的事怎么办。眼下只有等邓蓉自己回来。侯军便在旅馆住了下。这一住,就到了冬天。
从许桂英这里,侯军才知道邓蓉结过婚,还有两个孩子留在老家。安乐街原来有个山西面馆,邓蓉跟着初中同学在这里打工,后来面馆关门,徐姐看她长得还可以,劝她留在这里。面馆起早贪黑,一个月两千出头。许桂英说,谁没有难处,哪个人的苦说出来,不都能把人给哭死,想要在人前笑,就要在背地里哭。许桂英手里经手了少说也有三十多个姑娘,有的干几天,有的干一年,最多也没超过两年的,先不说伤身体,总会遇到不省心的顾客,要常换地方。侯军就是她口中不省心的顾客。邓蓉已经在吉星旅馆干了八个月了,即便是没有侯军的出现,她也待了不多久。
在旅馆住了半个月后,一次酒后,许桂英让侯军别在这里耗下去了,为了邓蓉这样的女人不值得,回去找个地方上班,过正常的生活吧。侯军没说话,他的心在别的地方静不下来,只有在吉星旅馆才踏实点。许桂英还告诉侯军,根本没有赎身这种说法,那都是旧社会的事情,那一万块钱,邓蓉拿走了七千,另外三千在她这里。许桂英把三千块还给了侯军,让他走。本来侯军想的是,身上的钱花光了,就从旅馆离开,找个地方上班。现在有了这三千块,他又在旅馆住了下来。转眼又过去了一个多月,侯军身上还有一千出头。
晚上八点多,侯军头晕脑胀。他走出网吧,去公交车站对面的药店买了退烧药。回吉星旅馆的路上,侯霞打来电话,手机停机了也不知道充钱。侯军说,我的事你不用管。侯霞说,你以为我愿意管你呢,昨晚咱爸托梦,让我问你的。电话里,侯霞哽咽了。侯军说,我知道了。挂了电话。
躺在旅馆的房间里,侯军脑袋昏沉沉的,往常隔壁吵闹的呻吟声此刻也像是摇篮曲。他的身上着了火,趴在海面上,要把整个大海都煮沸。期间,许桂英进来摸了下他的脑袋,泡上毛巾给他降温。侯军把头扎进了许桂英的怀里,梦到了吕慧琴抱着他的头说,军,有难处就哭出来。侯军摇头,不说话。吕慧琴又说,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侯军说,妈,那我该怎么办。吕慧琴不说话,转身走了。侯军还梦见了家里的石榴树,上面挂满了钱,一张张唰唰往下掉,掉完了接着长出了新的。一家四口人牵着手围着石榴树,高兴地闭不上嘴。
这天晚上,侯军的手机有四个未接电话,都是吴永林打来的。还有一则短信,也是吴永林发的,内容是:今天中午王立昌死了,明天出殡。
3,【葬礼】
公历    公元2007年12月6日 星期四      
农历    二零零七年 十月(大)廿七
干支       丁亥年 辛亥月 甲戍日
生肖       属猪
24节气   大雪(12月7日) 冬至(12月22日)
【宜】    解除 馀事勿取
【忌】    馀事勿取
安乐街毗连市公交总站,走出街便是市内各线路公交车的站牌,七八个站牌相隔二三十米竖在路边,每个站牌上标着三四个线路的车。路上行人如织,侯军找到8路公交车的站牌,加入到等车的队伍。没几分钟,车来了,大家涌上去。侯军坐在后面靠窗的位置,车的终点站是四宝山。路上有点堵,等他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出了市区,郊外的道路上,不时有摩托车经过。下车后,到李一村还有一公里多的路,侯军边走边想,没了摩托车,确实不方便。
李一村位于海拔二百多米的劲山南侧,山脚下坐落着大小七八家采石场,几年的光景山体已经被挖空了一半。李一村通往外界的这条水泥路,被往返拉石子的大车碾压地坑坑洼洼。今天风有些大,采石场的灰尘随北风吹过来,侯军捂住嘴,贴着路边往村里走去。村前的路东边是个四五亩地的深坑,从山上流下的雨水汇集在此。早些年,坑里的水还是干净的,村民在这里洗衣服和灌溉菜地,如今坑被生活垃圾围住,坑中心仅有的一些水迹,也浑浊不堪。入冬后,既没下雨也没落雪,干冷的北风刮得令人烦躁。从采石场吹过来的石粉,覆盖着村里的一切,各家的屋顶常年是浅灰色的,只有雨水短暂的冲刷,才显露出原本的红瓦。
王立昌家的西边院墙是道四五米深的断层,下面是村里已经废弃的老宅区,零星住着些老人。村民把侯军领进门,庭院里用塑料布扎着简易灵堂,朝南的入口两侧挂着一副挽联,挥泪忆深情,痛心伤永世。横批,永垂不朽。村民指着西偏房说,在里面上账。侯军进去,报上姓名,递上一百块钱。账房记下,嘱咐说,待会去吃饭,别走。侯军走进灵堂,看到正中间挂着王立昌模糊的放大的遗照,照片中的他仰着头,原本的窄额头显得更窄了,厚嘴唇彰显着倔强的性格,眼神怒视着跪在两侧的亲属和侯军。侯军对王立昌鞠躬三下。主事的司仪李道广喊了句,主家谢客。两侧的亲属象征性地磕头。侯军退出灵堂,往外走。
不大的庭院让灵堂占据了一多半,剩下的过道也站着人,还陆续有些人进出。侯军走到外面,胡同里依墙站着一排村民,气温低,他们穿着以黑色为主的棉服,手哆嗦着抽着烟,一脸轻松地交头接耳说着些什么。联想到躺在房间棺木里面的王立昌,侯军心中有些不快,转念一想也不能太苛责多少。王立昌虽然认识的人不少,玩伴居多,没什么朋友。侯军也当然不是称职的朋友,他情绪的低沉,更多的是陌生环境的不适,自身的孤独以及对接下来煎熬的无所适从。相比于悲痛,侯军对王立昌的死因更感兴趣。他想融入到村民的谈话中,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他选了个地方站着,点上一根烟,侧耳听着。只言片语,大多围绕着王立昌三十出头的年纪,以及他平时在村里偷鸡摸狗的做派,潜台词是死不足惜。王立昌早年离异,如今扔下儿子王夏。村民们对这日渐破败的家庭发出了啧啧的惋惜声,但侯军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到了兴奋,以及对自己尚可的生活的满足。顺着他们的言谈,侯军想到维系和王立昌之间可怜友谊的,正是困境本身。
一个老头穿着老式的蓝布棉袄,拄着拐迈着踉跄的碎步走出大门,嘴巴闭不严流着口水。侯军记得,大概两三年前见过王本耀的一面,当时是个热情地有点过火的老头,不停地递烟和询问他的情况。让侯军有些不舒服,幸亏王立昌把他骂走了。儿子的死,王本耀没有众人期盼已久的老泪纵横。不知是小脑萎缩让他麻木,还是他对王立昌早已失望透顶。王本耀站在门口,像是刚破壳而出的小鸡,对周遭的一切感到新鲜和惶恐,来回进出的人绕道而行。侯军走过去说,大叔。王本耀问,你是谁。侯军说,我是立昌的朋友。王本耀脸上恢复了下神采,说,没个好东西。转头向家里走去。侯军回到刚才站着的地方,点上烟,看到吴永林从胡同口走过来。
吴永林比之前胖了,穿着黑色的风衣,举手投足间有种不可忽视的自信。侯军零星听到过关于他这几年的事情,一开始在市区的电脑城租了个柜台卖电脑,后来又包了个柜台卖监控设备。以前他就喜欢无线电,也爱钻研。吴永林掏出烟递给侯军。侯军没把自己抽的烟拿出来,点上他的好烟,深吸了一口。吴永林问,你最近怎么样。侯军说,还是那样。吴永林说,你早过来了。侯军说,来了不到半个小时。吴永林说,昨晚陪立昌的母亲到半夜,早上去市里处理了点事,也是刚赶回来。侯军说,你挺忙的。吴永林说,瞎忙。侯军低头看着吴永林擦拭锃亮的黑皮鞋,又看了下自己的球鞋。朋友的生活逐渐变好,说到底也不是多么令人舒心的一件事,侯军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也不说心胸狭窄,自惭形秽更多是对自己的失望。吴永林说,好久没聚一下了,改天一起吃个饭。侯军点头。吴永林叹息道,没想到立昌就这么走了。侯军问,他到底怎么死的。吴永林说,脑溢血,送到医院就不行了。侯军说,他年纪轻轻的怎么突然脑溢血了。吴永林说,还不是喝酒闹的。侯军说,他以前酒量不大啊。吴永林说,你这两年没见他吧,他的外号“喝不倒”。
侯军问,几点发丧。吴永林看了下腕表,应该快了吧。一个染着黄毛的家伙走出来。吴永林喊到,李岩,过来。李岩问,啥事。吴永林问,几点发丧。李岩说,李道广说十一点,饿死了,我早上没吃饭。吴永林说,送你昌哥最后一程,你还不愿意。李岩说,我昌哥走得这么突然,连个招呼也不打,他前天打牌,还欠我四百块钱呢。吴永林说,父债子偿,你找他儿子要。李岩说,这种话你都说得出口,有钱人就是不一样。李岩要走,吴永林拽住他,你去哪。李岩说,去厨房先找点吃的。吴永林说,待会再去,你整天和老昌在一起,捣鼓什么呢。李岩看了下侯军。吴永林说,这是侯军,老昌好多年的朋友了。李岩说,我怎么没见过呢。吴永林说,我们一起玩的时候,你还在上学呢。李岩向侯军点头示意,说,他幸亏死了,不然非要折腾点事出来。吴永林问,别停啊,快说。李岩说,他认识了个狗贩子,喊我这两天去偷狗,我没答应。吴永林问,就这点事。李岩说,他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吴永林问,偷狗也倒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李岩说,他还想抢银行呢,他有这个胆子吗。侯军笑起来,老昌这人挺逗的。李岩说,吴哥,反正老昌死了,我也不怕告诉你,他之前还说找机会弄死你呢。吴永林说,这我知道,他想弄死我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我一直等着他动手呢。李岩说,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吴永林叹了口气,我和老昌这点误会,应该找个机会说清楚的。李岩说,他这个人,你和他讲啥道理。吴永林说,老昌这辈子也不容易。李岩说,他有啥不容易的,娶了老婆不管,生了孩子也不管,整天除了喝酒就是打牌,欠钱从来不还,我看没有比他更容易的了。侯军笑起来,你说话挺逗的。李岩又说,不过我昌哥这么一走,我还挺想他的,昨晚上我都没怎么睡着。吴永林问,你想他啥。李岩说,咱们李一村这么多年就出了昌哥这么个人才,他这么一走,也是群龙无首了。侯军笑起来,你得振作起来,化悲痛为力量。李岩说,我尽量吧,估计一时半会也走不出来。李岩拍了吴永林的肩膀,哥,抽根你的好烟吧。
发丧的时间到了。王夏站在椅子上,一只手拿着碗,一只手里举着木棍指着西方。经李道广在旁边的指点,王夏用怯懦的声音喊了两遍,爸爸,你去西方大道吧。说完,王夏把碗摔在地上。李道广说,快点哭。众人佯装的哭声响起。王立昌的棺木抬出来,王夏抱着遗像,面朝棺木,在李道广的指引下,退步走着。侯军混在围观的人群中,看着沉默的王夏痛哭的王艳以及那些埋着头装作悲痛的亲属们。人群中有人说,老昌的儿子也不知道哭。有人接话,老昌这种人有什么好哭的。队伍来到大路上,火葬场的车已等候多时。车前烧了一堆草纸,亲属们趴在棺木上礼节性挽留了会。李道广说,好了,抬上车。棺木抬上车,没等车开走,哭声突然消失了,扮哭的亲属们直起腰,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相互搀扶着往回走。围观的人群,也随着人流回去了。草纸还没燃尽,灰烬摇晃着飘到半空中。侯军跟着人流,往回走。走到王立昌的门前,碰到李岩提着两个化肥的编织袋出来。侯军问,你提的什么。李岩说,老昌的一些衣服。李岩问,你这走吗。侯军说,没事我就先回去了。李岩说,有事,一块去墓田里埋老昌的。
李一村的墓田是劲山脚下的一片荒地,五六十年来村里死的人都埋在这里,大多是坟头,立了墓碑的不到四分之一。李岩骑着摩托车,侯军提溜着编织袋坐在后面。铺着石子的路不太好走,七弯八拐的。经过一块被开采的山体,李岩说,这就是李道广的采石厂。平整的空地上有几间钢板房,两辆小铲车上盖着帆布停在那里,一块岩石上用红漆写着“封”。侯军问,怎么有的石料厂开着,他这个就封了。李岩说,李道广算老几。侯军说,李道广混得也算可以了。李岩说,那要看和谁比,在咱面前吆五喝六的,在别人面前屁都不是。说到这里,李岩叹了口气,仰头看着残存的山体说,这山是集体的,也有我的一份。几辆装满石子的卡车,从山路上下来。摩托车靠边停下,尘土扑面而来,两个人捂住脸。
王立昌的墓穴已经挖好,用砖砌出能装下骨灰盒大小的地方,里面洒了石灰。寒风中,几个村民抽着烟等骨灰来了下葬。视野所及,荒凉的墓田里只有几棵松树点缀着绿色。把编织袋扔在地上,李岩继续说李道广,他还想寻思着采石场再开工呢,门都没有。侯军听不进去了。短暂的几个小时相处,李岩说了没有八百句也有五百句了。侯军有些头疼,想去荒地上走一下。李岩问,你去哪。侯军说,随便走走。李岩跟上来,又说,你和李道广认不认识。侯军说,见过两次。李岩说,他这样下去活不了多久了。侯军问,他怎么了。李岩说,早晚和老昌一个下场,喝酒喝死。
王立昌回来了,用一个鞋盒装着。李岩问,怎么不买骨灰盒。李道广说,你知道啥,最便宜的骨灰盒五六百,埋到地里也是烂了,花这冤枉钱干什么。李岩又说,看着不体面。李道广说,体面他娘,顾死人还是顾活人,上有老下有小的,钱还不得省着花。李道广把王立昌的遗像放在地上,从王夏的手里接过鞋盒,放在墓穴里,问王艳,还给你弟弟放什么东西吗。王艳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收音机,说,去了那边听收音机解闷吧。李道广说,早知道拿几张大姑娘的照片塞里面陪着老昌。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李道广问王夏,还有话和你爸说吗。王夏低着头看着墓穴,不说话。李道广说,你爸这辈子也不容易。盖上石板,李道广说,填土吧。几个村民拿着铁锨把土铲进墓穴,堆出一座新鲜的坟包。
亲属们排成一列,王夏拿着遗像打头,围着坟包顺时针走三圈逆时针再走三圈,边走边把花圈和木棍插在坟头上。平整的坟包,成了古代贵妇鲜艳的头饰。李岩把王立昌穿过的四季的衣服倒出来,有些衣服看着像是新的没穿过几次。点上火,滚滚的浓烟升起,弥漫出刺鼻的廉价的化纤制品的味道,众人捂住鼻子躲得远远的,李道广拿着树枝翻着衣服,让它们尽情燃烧。王夏抱着遗像站在一旁。李道广说,扔火里烧了吧。侯军说,遗像别烧了,给孩子留个念想。李道广说,留着干什么,拿回去挂起来多吓人。侯军说,万一孩子想他爸了,还能看。李道广问王夏,留还是不留。王夏原本青紫的脸上被火映衬得发红。李道广说,留个什么劲,烧了。王夏把遗像扔了进去。火很快吞噬了王立昌,不知道王夏会不会记住眼前的这一切。灰烬随风飘向空中,侯军仰头看着,一切都结束了。
回去的路上,李道广把家里的钥匙给了李岩,让他和侯军别着急走。李道广的家是普通的砖瓦房,大门是红色的,两侧的墙体贴着石狮的瓷砖。开门后,门下停放着电动车和一辆三轮摩托车,庭院的一角堆放着炭块和几袋猪饲料。进屋后是奢华的欧式装潢,金灿灿的墙围,椅背高大造型浮夸的欧式沙发和家具,茶几的下面铺着一张脏得看不清图案的地毯,客厅正中央是水晶吊灯,还有罗马石柱图案的电视背景墙。李岩把沙发上的衣服扔到一边,招呼侯军坐下。茶几上的碗碟里还有吃剩下的菜,一盘凝结的土豆丝,一盆接近风干的猪头肉。李岩从茶几下面拿出一盒拆开的烟,递给侯军。侯军坐进沙发里,身体被真皮包裹着,不由松了一口气。
李道广一进屋便说,天这么冷,也不知道生炉子。李岩站起来去了里屋。他提的塑料袋里装着葬礼招待众人的白菜猪肉炖豆腐。侯军起身说,我们在饭店吃过了。李道广说,没事,再喝点。他简单收拾了下茶几,找出三个酒杯,倒上桶装的白酒,自己先喝了一杯,咧着嘴发出一声绵长的哈,甩了下头说,可算能安稳喝口酒了。从昨晚到现在,李道广忙得只睡了三个小时。他说,我先垫下肚子,一会展开。侯军友好地点了下头。炉子不好生,浓烟从里屋飘出来。李道广骂道,你娘的要把屋给烧了啊。
屋里暖和了些,李道广饭菜没吃几口,酒已经喝了几杯。在李道广的倡议下,他们三个刚为王立昌的在天之灵共同举杯,然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似乎静候着王立昌的灵魂此刻闻讯赶到。疲惫挂在每个人的脸上,酒倒满,他们举杯喝光,再给王立昌一次机会。场面有些尴尬,李岩说,说句话吧。李道广身子歪在沙发上看着李岩,有什么好说的。李岩,说点关于老昌的事。李道广说,没什么好说的。李岩说,怎么说也是你小弟,对这小弟你就没什么话说。李道广说,没有,要说你说。李岩说,去年你的金戒指丢了,是老昌趁你睡觉拿的。李道广说,我问他,他还和我装傻。李岩笑起来,我昌哥也是仗义疏财,卖了戒指,请我洗的脚。李道广说,你们还有事瞒着我。李岩说,前两天老昌和我盘算,要把你采石场里的小挖掘机偷出来卖了。李道广叹了口气,他现在要亲口问我要,我可以给他。李岩说,我想要,给我吧。李道广说,你先死给我看看。李岩说,他跟着你这两年也没发财。李道广说,老昌今年有三十了吧。李岩说,差不多吧。李道广说,着什么急呢,人都有时运,我三十二的时候还在监狱里叠手套呢。侯军说,老昌应该死,他不死除了陪你们喝酒打牌,还能干什么呢。李岩说,就因为这,他也不能死。侯军说,我没见过比他更混蛋的人了。李岩指着李道广说,这里就有一个。李道广说,拿我和他比,他也配。李岩说,人刚埋了,你们就说这种大实话。李道广说,有些话应该早点说,李岩,别学老昌。李道广说,你也拿我和他比了。李道广说,活着还是得混出个人样。侯军喝下一杯酒,该怎么活呢。李道广说,一个人一个活法,都是命。李道广把塑料桶递给李岩,倒酒。李岩倒满酒说,老昌欠我的钱怎么办,好几百块钱呢。侯军说,也欠我的。李道广说,他去年借了我五千。李岩起身去找扑克,不说了,来打牌,我得把这钱赢回来。李道广说,我没钱,你赢个屁。
李岩的手气不错,几把牌下来,侯军和王立昌身上仅有百十块钱都到了他的手里。下午四点多,天色已经黑了大半,李岩去上厕所,没再回来。侯军要走。李道广说,我去市里有点事,一道走。他进屋,出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个挎包。走出门口,侯军以为李道广要开车送他。快出村了,也不见李道广的车停在哪里。侯军问,你的面包车呢。李道广说,卖了。
天黑,起了风。他们摇晃着走出村,拦不到出租车。路边遇到一个男的,李道广去借点钱,那人不给。李道广和侯军把他拖进树林,扒光衣服,用秋衣秋裤绑起来。总共抢了几十块钱。他们顺着路,走了二十多分钟,在新村东路上终于打上出租车。
这天晚上在火车站对面的玫瑰大酒店,还发生了一件不那么重要的事。远道而来的女友正在卫生间洗漱,小郑躺在床上心神不宁。房门响了一下,几个警察冲进来。警察拽住小郑的头发,扬起他的头,是他吗。新贵网吧的老板刘姐在旁边说,对,就是他。警察问,有没有同伙。卫生间传来哗哗地水声。小郑哀求道,等会,她还在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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