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很久没有写散文。有朋友要出一本合集书,内容全部有关于猫,找我约稿。我写过《临时猫奴》,又说对于出版而言篇幅太短,希望改到4000字以上。所以,就写成这篇《猫如过客》,希望你会喜欢。
《猫如过客》
作者:和菜头
不知道为什么,猫离开很久之后,我却总觉他依然还在。每天下班回到家,低头打开门,一边伸手去摸开关,一边抬头望向客厅,觉得下一刻他就会从黑暗里跑出来,蹲在玄关前看我换鞋。他总这样,停在三步之外。距离微妙,猫心难料,在这个距离上,他算准我即便猝然发动,也来得及转身就逃。又或者娉婷而来,时间刚好够我蹲下伸出双臂,他正好走到两掌之间,好让我高高举起。
我怀疑猫以不止一种形态存在。只要房间里曾经有过一只猫,不管他离开多久,等到夜静更深,万籁俱寂,猫叫声会突然打破静默。纤细弱小,余音缭绕,就像平常时候他和你打招呼,让你立即想起身去找。随即那寂静极深,能听见灰尘纷纷下坠,电流嗡嗡作响。你知道是他,此刻他正在世上某处呼唤你,就在你身边一样。或者说,他同时存在于此处和彼处,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猫不屑于解释道理,他属于夜晚,猫总在夜里找你。
早先我不认为自己会喜欢猫。“猫是奸臣”,父亲说:“它们嫌贫爱富”。少年时父亲是名猎手,他天然喜欢狗。他们一群猎手用弩箭伏击野猪,然后分段接力追击,一直追到野猪倒地毙命。这个过程里不能想象没有狗,狗也很少让他们感到失望。野猪会做成腊肉,腊肉会放进瓦缶里慢炖。父亲说,这时候猫才会出现,把锅盖拍开,爪子从肉垫里全部伸出来,去滚汤里一下下去勾那腊肉,勾到就甩落到地上等着肉凉,然后叼走慢慢去吃。“猫为吃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父亲总结道:“非常奸猾”。我觉得,他其实是为狗抱不平。
我并不在意忠臣奸臣。一块腊肉当年对于父亲他们很重要,我不在意。对于我而言,猫狗就是个麻烦。我既没有勇气每天大早起床遛狗,也没有耐心每天睡前更换猫砂。无论是照顾什么,还是挂记什么,都让我感到有压力。四脚平摊躺在沙发上,我觉得自己就是条狗,我觉得自己就是只猫,单是照顾好自己就已经耗尽全部心力,我又如何能为宠物去负担起什么责任?它要洗澡呢,它要生病呢,它要发情呢,它要磨爪磨牙呢?我自己都没那么麻烦,四颗智齿,轮流发炎,我一忍就是二十年。
但最终还是没躲过,一次朋友出差,想把猫寄养在我家,而我竟然鬼使神差答应下来。那天提着猫笼,关好大门,饭盆水盆猫砂盆一一就位,我拉开笼子准备严肃迎接挑战。只见一道白光闪过,猫就此消失在床底,说什么都不出来,情况相当尴尬。我转念一想,这不正合我意?虽然说家里理论上是多出一只猫,但反正是看不见,生活瞬间重回旧轨,难道不应该拍掌赞叹吗?多么完美!有音乐声响起:于是转身向山里走去,于是转身向大海走去,他明白,他明白,我给不起。于是,我转身向沙发走去,你爱出来不出来,我管不起。回想起来,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猫在床下偷偷施法,放出影分身,然后大摇大摆走出来,直奔猫粮而去。看他旁若无人低头大嚼,我在沙发上不禁缩脚,觉得自己好像是个不速之客,适逢主人用餐,无暇理会,顿时手足无措,想贴着墙缝溜出去,就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我决定先观察一番,研究人猫相处之道。但无论如何,我感觉在自己气势上首先输掉一局。在来得及反应之前,猫就已然全盘控制局面,散发出家主气息。我试图叫他,被直接漠视。我试图抓他,被彻底甩开。我试图用猫粮吸引,他干脆在床下睡着,彻底不屑一顾。总之,沟通完全无效,在同一屋檐下,我们彼此都是陌生人。我不断切换频率呼叫,但他始终沉默如谜。终于,我有一丝明悟:我们可能不在同一频率上,我不懂他,他不屑懂我。我这些小把戏在他看来,估计太过可笑和幼稚:你怎么可以像对待一只猫那样对待我?
生活就是如此,其中不单有勇于进取,也有颓然倒下。当我放弃尝试,倒在沙发上反思自己,猫无声无息走过来,停在沙发三步之外,蹲下,凝视着我。在那一刻,他眼中全无暴戾、惊恐、轻蔑之情,而是带着一种天真和好奇,如同幼儿。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从他进家门以来,在无数次追逃转进之后,他第一次认真看我,也是我第一次认真看他。那一刻我心灵宁静,我灵魂柔软,幸福从天而降,事先全无任何征兆。我感觉到某种肯定,感觉到某种鼓励,我心里说原来养猫就是这样:你什么都别做,什么也别说,你就安安心心躺在那里,他自然会来找你。别把他当做是宠物,也别自以为解猫,他不找你,你就不要去麻烦他。在他眼里,你才是个麻烦。
一周时间很快过去,我们彼此相安无事,又彼此小心翼翼。他偶尔会叫,但我依然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也不是全然不懂,我知道哪种叫法是要让我去换猫砂。起先我并不明白,看他仰头站在卧室门口一声声叫唤,也就朝他频频点头示意睦邻友好。见我一直没有任何动静,他终于陷入暴走状态,冲到猫砂盆里一通狂刨,边刨边转,弄得猫砂满地都是。我这才终于醒悟,原来这是在通知我上岗,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家人好像也是如此,说三遍不听,自然就有雷霆降下。朋友出差回来,寄养生活结束。我提着他下楼交还旧主,以为他会有所表现。谁知道他安卧笼中,有如老僧入定,对我又是不闻不问。
猫第二次来我家,他对我来说依然是一个谜。
猫、狗还有小孩子都让我望而生畏,显然和它们存在某种沟通方式,显然它们也有一整套表达逻辑,但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确定自己能够在细微情绪和动作中分辨出来。我怕自己错过而没认出来,我更怕回应让它们陷入困惑,我怕这种尴尬。
猫可能不那么想,来我家对于他而言可能算是一种度假。上一次因为不知道应该如何对待他才好,我就一切都由得他。他自己家有许多规矩,比如说不允许上床。到我这里则是百无禁忌,第二天晚上他就跳上床头,目光灼灼蹲在枕头边盯着我看,就像三十多年前我在幼儿园,老师在监督我们午睡。简而言之,他在我家爱干什么都可以,愿意去哪个角落都没问题,我觉得头几天他可能感觉有点失落,因为每次他想要做点什么事情,就抬头看我,想要找到任何一点蛛丝马迹要阻止他,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屋子里并不存在任何禁忌。
他甚至会跳上餐桌,我还是没有阻拦。菜里都有大量辣椒,他才闻一闻,就悻悻然转身跳落地板。从此,再没有任何兴趣去占领餐桌。不值得和这个人共进晚餐,大家就根本吃不到一起去,我猜他是那么想。
大部分时间里,我无法猜度他在想什么。一天之中,一只猫在吃饭睡觉之外,大量时间里都凝视虚空。他大睁着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空中某个点。你顺着目光看出去,那里什么都没有,而他那表情分明在说“我看到了”。这让我深为困惑,这种行为在人类社会里极为罕见。我只在书上看到过金刚乘修行者会那么做,而且言之凿凿地宣布虚空中有五彩明点。当修行者集中精神锁定其中一个,会看到明点越来越大,甚至可以清晰地看有藏文种子浮现其上。有时候我会怀疑,猫可能就是动物界瑜伽士,同样修行止语法门,对自己所见一切保持沉默。
这次原主人刚搬完家就要出差,就把他再次托付给我。因为搬新家,他对新环境出现应激反应:鼻塞、精神不振,而且持续腹泻。来到我家那晚,外面雷鸣电闪,风雨交加。但是打开门那一瞬,感觉他全身毛发立即松弛下来,整个小下去一圈。他朝前微走几步,我能觉察到他完成确认,知道自己重回度假村,然后就跳上沙发,轻车熟路,回到他惯常蹲坐之处,徐徐坐下,如同王者归来,重落王座。他扭头朝我细细地招呼一声,提示我捋毛时间到,上一次在哪里中断,让我就从哪里继续下去。
医生给他开出一些肠胃药治疗腹泻。一想到要喂一只猫吃药,一想到他那一口利齿,我就不由得心惊胆寒。如果没有吃药这件事情,我们之间此前始终保持着一种得体距离,大家相安无事,自行其是。纵然有一些按摩行为发生,但是在其余大部分时间里,大家行为模式是各自占据沙发一头,彼此能看见对方,但是并不接触。而喂药并非如此。一只猫应该如何理解你何以热情突如其来?如何理解你一把按住他抱在怀里?如何理解你掰开嘴往里面硬塞药片?以及,他如何能建立起塞药片和腹泻之间那种因果关系?
出乎我意料,但他确实可以。
当药片入口瞬间,他本能反应就是要吐出来。但是,如果你再塞几颗猫粮进去,那小脑子就会因为算力不足而陷入呆滞。吐出倒霉药片和咽下美味猫粮,这两件事情同时都在发生,究竟应该何去何从,显然它并没有足够逻辑能力做出决定。所以,在短暂呆滞之后,它还是会决定吃下猫粮,毕竟那是猫粮啊!于是,药片也就顺利咽下。真正让我感到惊奇之处是喂过三次药之后,它对这件事情已经不那么挣扎和抵触,仿佛知道药片和康复之间存在因果。
第一次喂完药,才松开手他就立即窜下沙发,躲到一边去,试图弄清楚刚才这一番混乱究竟是什么意思。第三次喂完药之后,松开手,他却只是神情无奈原地坐下,一脸不高兴地吧嗒嘴,就像是一个人试图用舌头刮牙齿,努力把牙膏给弄下来。这时候,帮他顺顺毛,他就重又镇定下来,继续凝视虚空。
有天晚上,他无声无息爬上我被子。之前每一晚,他习惯把每晚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在床上找块空地睡2个小时,第二部分是它跳到床边电脑椅上趴下睡2个小时,第三部分是太阳升起之后,它钻到衣橱黑暗角落里,趴在枕头上睡2个小时。那晚情况有点不一样,腹泻停止,他精神健旺许多。临睡前,他纵身跃上床尾,但没有躺下,而是低下头伸出白色小爪子,在我被子上反反复复按来按去。最后,他像是确认好什么事情一样,缓步走上被子,舒舒服服趴下。我伸手在周围摸摸,那一块区域的确最软。
他躺在我右脚边,我稍微移动一下脚都能感觉到体重。入睡之后,我右脚动都不敢动。直到深夜,我在浅睡中感觉脚下一顿,然后电脑椅轻响一声,知道他换过地方,才终于放心翻起这晚第一次身。
据说这次他回去新家之后,整天蹲在门口像是随时要走,朋友因此心碎不已,以前从未见过他会这样。对此我完全能够理解,父亲曾经说过:“猫是奸臣”。猫并不在乎主人,因为他自己才是主人。对于一位主人而言,无论去到哪里,它不过是在客居,自然也就无需付出任何忠诚。一只猫一生中只会忠于他自己,而大部分人类都不能做到这一点。人们迷恋猫,也许是在迷恋这种忠于自我。猫永远都为自己而活着,他肯屈尊来到你家客居,就像是一小坨自由,活生生行走在你家地上。当他离开,你心上就会出现一处破洞。有风从那洞里吹来,于是你在静夜里听到猫在叫你,就像彼得潘在敲击你家窗子。
“还等什么呢,走吧!”猫说。
题图摄影:和菜头的手机
题图摄影:Peter Kraayvanger
图片授权基于:CC0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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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禅定时刻
据说,朋友又又又要出差。年轻人,就应该多出差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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