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皇帝用的外国专家：350年前的人才内流

►《汤若望（Johann Adam Schall von Bell）与星盘》，1668年手工上色版画。美国盖蒂中心收藏

导言：

今年是传教士汤若望逝世350周年。他在华40余年，经历了明清两个朝代，是继利马窦来华之后最重要的耶稣会士之一。汤若望在中国传教的同时，也为中国带来了大量的西方科学技术，是中国科技史上一位不可忽视的人物。

本文主要介绍汤若望作为清朝皇家天文机构钦天监的第一位洋监正，是如何对这个机构的体制和人事等进行改革的。

撰文 | 于扬清

责编 | 艾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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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帝国同行汤若望神父》，时长37分14秒

1644年是顺治元年，小皇帝顺治这时才6岁，由摄政王多尔衮等人做主，把大清国都从沈阳迁到了北京。

同一年，在众目睽睽之下，来自德国的传教士汤若望凭着精确的日食预测，打败了中原大统历和源自西域的回回历，成为朝廷上下都敬仰的神人，当局于是让汤若望执掌钦天监，意欲发挥其特长为定鼎之初的朝廷服务，汤若望再三推辞，后来考虑到担任钦天监负责人或有助于传教大业，于是受命成为清朝钦天监历史上第一位洋监正。

自古以来，中华帝国的统治者们就认为，朝廷是天庭，皇帝是天子，本朝的统治是天命所归，一切都与天挂钩，也就认为天象关系国运，需要专门的机构和专职的人员来观察和记录，明清两朝的钦天监就是这样的机构，职能上大体上类似于今天的国家天文台。在明末清初的时候，钦天监是隶属于礼部管理的五品衙门，也颇像今天部委管理的一个国家局或技术类事业单位。

汤若望走马上任，成为清朝皇家天文机构钦天监的第一位洋监正，开启了他接下来20年管理和改革钦天监的历程。

空降的神父

汤若望作为“外人”空降到钦天监，业务上缺乏支持，组织上没有根基，文化上缺乏认同，一开始遭到了钦天监中很多人，特别是他所“伤害”过的大统历和回回历工作者的抵触。因此，汤若望所抓的第一件事，就是高举皇帝的大旗、培养懂得西洋历法的人才，从中挑选出合适的人选，充实到钦天监干部队伍中，逐步培植自己的嫡系。

清廷建基之初，对于当时具有政治隐喻的历书十分看重。所谓“历数者，国之大事，帝王敬天勤民之本”，对于西洋新法，朝廷要求钦天监“各官务要遵守学习，毋得疏懒”。朝廷不仅过问钦天监官生的学习进展情况，还要求钦天监的上级单位礼部对其进行考核，这就为汤若望育人、选人和用人提供了一把尚方宝剑。

根据有关记录，汤若望积极推动监中人员学习西洋历法的同时，陆续将一大批拥护和懂得西洋历法的人提拔到关键位置，比如，他提拔支持新法的刘有庆为他的副手（监副）。同时，他还调整了当时五官正（在清朝，此官职配置于钦天监，品等为正六品或从六品，该官职主要从事天文历法事务，五官正其实就是春、夏、秋、冬与中官正）的部分人选，原来的春官正潘国祥被下课，由九品的博士宋可成取而代之；夏官正由一位新提拔的信教的钦天监博士李祖白担任；中官正贾良琦因积极学习新法得以继续留任；秋官正、冬官正分别由宋发、朱光显担任。此外，汤若望还将倚重的李之贵提拔为五官灵台郎（官名，明代钦天监天文科主官），并多次为李升职加薪呼吁。

1654年，汤若望向皇帝禀报: “于去岁八月内考试属员学精新法者已多，今岁三月内又考试学习者亦皆谙晓，其天文漏刻之官亦习新法，观候天象选择供事监官共计五十四员，各尽其职。”此时的汤若望上任钦天监监正一职已十年，通过狠抓人才培养，汤若望建设了一支支持和懂得新法的队伍并任命到关键位置，为管理和改革钦天监奠定了基础。

►钦天监工作之北京古观象台上仪器陈设白描画。来源：Wiki

以西洋新法取代中国传统历法

清朝的钦天监遗承自明朝，下设主簿厅和四个业务科室，还有若干满汉翻译人员。其中主簿厅负责迎来送往、上传下达等事务性工作，类似今天一个单位的办公室，不过当时主簿仅为八品，级别和地位都低于业务科室的官员。

业务科室中，第一科也是最重要的一科为历科，负责编修日历。每年朝廷都要举行隆重的仪式，由皇帝将来年的历书颁布给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所谓“敬授民时”。第二科为天文科，负责观察和解释天空、大气、地面等一切非常规自然现象，并为朝廷出具占语。第三科为漏刻科，负责为中央和地方大型建筑及皇家陵墓择地、看风水等。第四科为回回历科，负责回回历法的推算，因为当时的回民已成为朝廷中需要关注和重视的力量。

汤若望改革业务体系的思路是，以西洋历法替代大统历改组历科，维持天文科和漏刻科的格局和业务，压制和推动取消回回科。

天文科和漏刻科分别负责观象占卜、阴阳学、风水学（学名堪舆）等工作，这是中国自战国时期鬼谷子时代起就有极大受众的民俗文化。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汤若望深知这一点，对这两科做任何的改革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也不符合他“合儒”的传教策略，因此他保留和沿用了这两科的工作人员和业务。我们可以在档案中找到很多由他签发的相关记录，比如1645年，天文科王烨博士呈报，三月二十四日丁未申时候，“天色忽变，黄气四塞，日色浑浊添白”，占卜结论是“天色忽变是异常，四方来侵有兵战”；当年十一月初四，天文科观察到“日生戴气一道赤黄色，鲜明良久渐散”，占卜结论是“日晕且戴，入主有德”，为吉兆。

回回科的命运就没这么好了。1644年观象台的现场PK，回回历测算的日食时间谬误最大，因此顺治帝当年即下旨责令回回科不再报日月食时辰，以免混淆视听；两年之后，又下令停止使用回回“凌犯历”； 1652年，汤若望转达上谕回回科不必再报夏季天象； 1657年，朝廷最终决定“革去回回科，只存三科”。当时的回回科设有秋官正1人，博士4人，天文生若干，在对这些人的分流上，汤若望还是比较温和的。他提出回回历虽然不用，但仍建议朝廷对这些人“禄养其人，以终其身”。不过，这一做法也为汤若望埋下了祸根，这是后话。

►德国、中国台湾地区为纪念汤若望诞辰400周年发行的邮票

为提高基层人员待遇奔走

新官上任时，仁慈的汤若望立即废除了钦天监新任人员须把第一年薪俸交付给监正作为报酬的陋习，这个举动令新任人员欢欣鼓舞。同时，他还了解到钦天监工作人员特别是中下层人员收入很低，有时甚至难以解决温饱，于是积极为提高他们的待遇奔走呼吁。

1655年，汤若望奏报钦天监天文科中昼夜轮值观象的人员只有四人，人少劳重、疲顿难当，请求增加天文生至20人，并要求给天文生增加工资一两，礼部批复同意增加天文生8人，但不给增加工资。这种待遇基本招不到人，汤若望于是再次上奏，并直接找到了顺治汇报。礼部于是同意将天文生规模扩大到40人，待遇上也增加一斗米和一两银，对老天文生则每人赏一件青布面羊皮袍，后来所有历科天文生也都享受到这一待遇。

汤若望还为钦天监漏刻科官生改善工作条件呼吁，“各官寒苦，当此隆冬天气昼夜直宿，不无可悯”，请求礼部增加御寒物资供给，但给礼部报文之后，礼部称没有先例压着不批。经过汤若望反复协调，最后礼部同意调配冬衣木炭等物，并同意给昼夜值班的人员发放加班费。

汤若望为一线和基层人员争取福利的例子还有很多，如1652年，多次为钦天监员生请求增加膏火补贴；1653年，请求礼部给予钦天监所有人员工资倍增；1654年，奏报54名天文生考试已合格，请求给这些家境贫寒的青年发放特别补贴；1656年，请求提拔毕琏器、黄兔、李之贵三人并给予狐皮大袄等奖励。

不过由此也可以看出，朝廷对钦天监的管理是极度深入的，在这种情况下，汤若望缺乏可供调配的资源和管理自主权，不得不“跑部钱进”。

善于处理关系的神父

作为单位一把手，不仅管好主营业务，更要高度重视处理各种关系特别是对外关系，最重要的又是与领导及同僚的关系。在这方面，作为传教士、洞察人性的汤若望是优秀的，这为他作为钦天监负责人对外争取资源，摆平各种坑陷提供了保障。

比如汤若望建立了与顺治帝的亲密关系，后者亲切地将他称呼为“玛法”（满语，即老爷爷之意），创下了两年（1657、1658年）中24次登门造访汤若望的记录，有时候甚至在汤家过夜。很多时候，其他部门都是看在汤若望与皇帝的亲密关系而给予政治地位较低的钦天监特殊对待。比如1656年，吏部根据惯例要考核所有京官，钦天监的官员也在受考之列，但这种考核对钦天监的技术人员来说没有实际意义。未了避免钦天监上下受到折腾，汤若望上奏顺治帝，说明钦天监官生的特殊性，请求皇帝下旨对钦天监免考，获准后，大权在握的吏部也只好为钦天监开绿灯，饶钦天监而过。

汤若望还利用与皇帝的亲密关系为钦天监争取各种资源。除了不断为基层和一线谋取福利外，1657年，汤若望请求朝廷为钦天监增加编制，要求增加木匠4人、门卫1人、信差1名，传令勤务2名；1659年，从工部争取到600两银子，修缮了钦天监的办公楼和观测设施，改善了钦天监的形象和办公条件。

由于传教和工作的需要，汤若望与很多朝中大臣都有深交，很多人甚至成为汤若望的粉丝。汤若望上任之初，曾发生了一起风波，礼部和钦天监中的反对势力试图把他搞走，于是诬告说汤若望不把真正的西洋历法知识教授出来，以便可以留一手随时斥责下属，同时诬告汤若望对人有偏见，不适合做钦天监负责人。此事捅到内阁，朝廷指定由范文程亲自审理，而范文程一直就很欣赏汤若望，多尔衮进攻北京时保护汤若望的教堂也出自他的建议。范文程审理后还给汤若望一个清白，涉事的礼部高管被判登门赔罪，钦天监中所有涉事人员全部被革职，汤若望抓住机遇及时将自己的亲信补充到相关岗位，逐步实现了对钦天监的有效管控。

►西方传教士所绘的汤若望与顺治帝。来源：Wiki

陷“康熙历狱”，幸得善终

汤若望实现了对钦天监管理改革的同时，也实现了个人职位的巨大升迁。1646年，即汤若望执政两年之后，朝廷加封他为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这是掌管皇帝祭祀的副长官。1651年9月15日一天之内，汤若望得到三项加封，成为通议大夫、太仆寺卿、太常寺卿，职位升为正三品。后来汤若望又连续升职，1958年成为位极人臣的正一品大员“光禄大夫”，并以正一品之衔继续担任钦天监负责人。这对于级别地位较低的钦天监来说自是好事，比如可以单独报文而不再需要经过礼部。

应该说汤若望作为一个仁慈的改革者在钦天监的改革是卓有成效的。他的仁慈应该主要源于其神父和传教士的身份，或许与其性格也有关，不过也正是由于他的仁慈，早期对回回科改革的时候给他自己留下后患。顺治过世后两年即1664年，鳌拜当权时，回回官员杨光先以传播邪教蛊惑人心、只编200年历隐射朝廷短命，以及为皇子葬礼择日不当造成董鄂妃和顺治帝相继亡故等为由弹劾汤若望，于是汤若望、李祖白、宋可成等被判免职处斩，钦天监负责人改由杨光先担任，这就是著名的“康熙历狱”案。幸运的是，后来京城连续发生地震，天空罕见地出现了彗星，在顺治母亲孝庄皇太后的介入下，汤若望得以免死，但这位开创了钦天监历史的老人也终于油尽灯枯，不久就走完了传奇的一生，于1666年8月15日病死于寓所。

三年之后，康熙皇帝拿下了鳌拜，于1669年8月为汤若望平反昭雪，恢复其原官衔，重赐“通微教师”（原为“通玄教师”，因避康熙帝御讳而改）之号，“照伊原品赐恤，还给建堂基地（即南堂）”，还在亲自撰写的祭文中高度评价，“尔汤若望……鞠躬尽瘁，恤死报勤，国之盛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