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成熟的夫妇，节假日是一定会出门的。这是一种关于婚姻的修养，但凡结婚超过三年，就会知道，一男一女长时间无所事事呆在同一屋檐下，很难不大打出手。
如果你犯懒说，嘿，这国庆节哪哪都人山人海，在家躺着不好吗？那是单身汉才有的特权，身边心思活络的伴侣总会提议：那回家看看我爸妈呗。你未免觉得心里不太平衡：啥意思，为什么不带我爸妈出去转转？
双方互相恶斗一场，假如最终还是没出门，还可以在家喜迎八方来客，各种陈年亲戚跑出来，瞬间将休假变成了一种比上班更难受的煎熬。
要是有孩子，成年人宅最多只是懒而已，小孩被关在家里，太惨了，你不要脸，小孩可是要的。回头等他上学，还得到班里跟同学说说，自己去哪玩了。比不过那些漂洋过海去塞班挖沙，去斐济看星星的，好歹要走出上海一次。
我保证，刚一出门，家庭矛盾就显得不那么突出了。各种更大更宏观更要命的矛盾，正在前方一一埋伏。高速堵吗？服务站人多吗？里面的洗手间干净吗？都是女主人需要时刻担心的问题。跟这些矛盾比起来，老公和小孩的缺点简直不值一提，只要人没丢就行。
一家人最重要齐齐整整。
所以十一这天，我们一家开开心心踏上了国庆专属挨宰之旅，目的地是距离上海三小时车程的莫干山。这种热门旅游景点，当然人多车堵物价贵，做好了各种思想准备去的，结果一路畅通无阻，小孩在后座睡得跟可以卖掉的小猪仔一样香甜；等到达民宿，本想因为价格太贵，来挑挑刺。但看着落地窗外郁郁葱葱的竹林，一时无话，相当惬意。
小孩在院子里看见了巴掌大的蓝蝴蝶，绿螳螂啦，小蛤蟆啦，跟上次花几万去的日本小岛毫不逊色。走出民宿，对面是一个水库，湖光山色，白云飘飘，男人站在水库上说：风光不输瑞士嘛。
果然不输瑞士，怪不得西方人热爱来此地度假。水库旁殷勤的大姐兜售着六块钱一个的烧饼，十五块一根的甘蔗。比起瑞士，此地缺了几家表店。中国人到底中国人，湖边一律都是湖畔下午茶，有机餐厅。有两家人家，开了自己的小货轮来，在山脚下找了个地方做烧烤，火锅。后边一个平头男人在一个小水池旁垂钓，大声嚷嚷：你们等等吃我的活水鱼。
几个游客眼睛望穿，等他钓一条活水鱼上来，好几次，线都被河底的杂草兜住，平头男人不好意思了，向围观的人解释，我的线不行。
去附近的农田里兜了圈，田边有欧洲风情的风车，等着一群去哪都想邂逅欧洲风情的游客。至此，我已经觉得相当满足，的确不比瑞士差嘛。在瑞士我们也是一样，大人跟着小孩，于风景秀丽处兜兜转转，这里的田跟瑞士的山一样不收门票，任君赏玩。
郁达夫说得没错，旅行总是好的。
到了晚上，民宿老板以一人一百的标准，上五只小菜，马兰头香干，清炖河鱼，红烧鸡块，葱烧大虾，毛豆炒茭白。掐指一算，天，这一顿才二十多欧，这在瑞士最多只能买两个三明治，两瓶饮料。
中国人到底是会过，在山里吃着这样清爽的农家饭菜，心里满满都是英雄归隐后的内心戏。想到古装戏里，男女主角通常都找到这么一间农家小院，稍微修缮一番，过起男耕女织的田园生活。人过得稍微轻松惬意时，心思未免活泛起来，开始盘算：在山里弄这么一间房子，倒也不错，是个安享晚年的路子。
民宿的男主人很是勤快，每天里里外外扫扫弄弄，洒洒水，弄弄花，给小孩捉只大螳螂，从厨房端一盆甜葡萄出来待客，又泡上一壶茉莉花茶。山里天黑得早，六点半，仿佛世界停止操作，拉上大幕。
第二天早上起来，又是一天，从白粥小菜南瓜饼包子开始。这菜在城里吃着普通，在山里吃着吧，也普通。好像第一天的梦醒了一样，老公略有不满。
这么贵的房费，早饭就上这个？
满脸微笑的老板笑吟吟端来一盆新煎好的荷包蛋，告诉我们有一条爬山的线路，是不收门票的，登顶需要一个半小时左右。
可不，来这里就是爬山的嘛。老公和孩子都穿着崭新的登山徒步鞋。
这天下午，我们终于出发去当一组真正的游客，老板开着宝马车，专登送我们到那不收钱的小道去。短短十几分钟路程，才发现莫干山果然如小瑞士，来来往往的都是沪牌豪车，卡宴，玛莎拉蒂，红色法拉利，老板的三系宝马，在这里就像一台运货车一般，毫不起眼。
山下又是一大片摊头，卖烧饼，红薯干，小孩玩具，热情的山里人热心指着路，从这里上去，不收钱的！
老公有点犹豫，问我：如果上去了，算不算逃门票？
不算吧，应该就是专门给村民走的路。
小孩很兴奋，不停挥舞着手里的红旗，嚷嚷：跟我走，今天我是队长。
山路上不时有人走下来，捉到一个问一个：是这条路上去吗？
个个都点头，一个男人说：山上蚊子很多呢。
当时还没品味出来，这句话的深重含义。
我们从小路上去，不知不觉，路越走越小，蚊子越来越多。走在前面的小孩一停下来，七八只大蚊子在他脑袋上盘旋，我往小孩脑袋上猛打一巴掌，大喊一声：快走！
一边走一边还往自己脸上打耳光，显然山蚊子没有任何家教，连脸和眼睛都盯起来。小陈本来在后面开了袋鸡爪，准备吃吃喝喝晃上山。形势之险峻，让他没了任何心情。从后面冲到前面，走在陡峭的已经没有任何小路痕迹的山坡上说：我知道了，为什么小路不收钱，能从这里爬上山的，人家应该都很敬佩我们。
最后一家人被蚊子围追堵截，走到一面毛竹坡上面，没有任何路的痕迹，小孩问：我们是不是迷路了？
过了一会又大喊：快看，我发现前面有人类的东西。
山坡上有一只人丢下的矿泉水瓶。
再看一眼孩子，不得了，半个脸都是蚊子包。我的左脸上被一排叮了五个蚊子包，这时听到不远处传来人声，老公拿出手机导航说：我想我们应该还有一小时能登顶。
蚊子大概搬救兵来了，又是嗡嗡嗡一片。
我果断决定：不爬了。
再也不要有“来都来了”的执念，一向喜欢和老婆作对的小陈，也立刻同意，迅速下山。
从毛竹坡上徇着一条小路过去，没多久走到几户人家，半山坡里听到一个上海人在说：要西，噶大只花蚊子。
朋友，你后面的山坡，这样的花蚊子有成千上万只呢。
这时我们一家，像是从丛林跑出来的流浪汉一般，小孩被叮得跟个猪头一样，浑身上下沾满草粒。我不得不戴上大墨镜，遮掩脸上那五个蚊子包，再逐一轻点两手胳膊上，手背上，大概二三十个蚊子包。
一种劫后余生的浩劫感，而两边民宿里的人，依然笑嘻嘻喝着茶打着牌。
从直觉上，我感觉这件事不太对头，这一定不是莫干山旅行的正确打开方式。
在山下搭了一辆出租车回民宿，司机张口对五公里的路收一百块钱，还说，多吗？不多，山上堵车堵得厉害呢。从本地司机嘴里，我知道了原来真正的莫干山，是住在裸心堡，一万块一晚的房费，然后可以在山上骑骑马，钓钓鱼，有专业向导带着去摘野果啦，采茶叶啦，很有意思的。
你这样爬山怎么行呢？你应该早上八点前把车子开上山，八点以后，你没有任何必要上山，堵四五个小时太正常了。
被司机教训一通后，我和小陈惊喜地发现，山蚊子虽然火力猛，但消得快，小孩脸上的包，一小时后已经开始逐渐消退。
换了以前，我们肯定会为这次不愉快的旅程大吵一架，你看都是你没做攻略，是你要来的关我什么事，你来之前不查清楚我根本就不会来……
民宿里老板依旧笑嘻嘻的，端出五个农家小菜，他看起来就像整座山最幸福的人。只是比起前一天，我拍蚊子的技术好多了，那些像直升机一样悬停着的蚊子只要出现在视线范围内，看我一记九阴白骨爪，一拍一个准。
回去这天，坐在车上，感慨万分。要不怎么说旅行乃家庭幸福的基石，不出门受趟罪，怎么显得家里生活甜如蜜？小孩在后面唠叨：妈妈你知道吗？昨天爬山的时候我以为我们要迷路了，有点害怕呢。
我的孩子又成长了，跟着他倒霉的爹妈，他的野外防护意识相当之强。
我眼皮上的蚊子包还没消，半眯着眼睛，问小陈：你觉得莫干山怎么样？
他略略点了下头：还行吧？
我大手一挥：呸，以后打死都不会去了。
小陈点点头：去一个地方少一个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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