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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的第352位讲者  张晓雄
舞蹈家,摄影家,作家
作为一个在席的老师,我感到非常庆幸,我没有跟现在的年轻人生长、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因为对我来说,如今所有的事情不是快半拍而已,是快了很多拍。我就是一只笨鸟,在一个不可选择的环境中,不停地向前飞。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只要发生了,我就去迎接 surprise。
有人用流速来形容时代的变迁。那按照这个比喻,有的人冒着粉身碎骨的风险逆流而上;有人选择守住自己的孤独和初衷;有人顺流而下随遇而安,找到一种泰然的生活处事方式。
如果你在河流流淌的过程中,曾经为自己做过一点选择,并且坚持下来了,那么回首的时候,一定会有某些非常珍贵的、可爱的记忆,留在你的生命当中。
这大概就是普希金所说过的:
一切都是暂时的、转瞬即逝的
而那逝去的终将变得可爱
01
缺憾带给我的第一份礼物
我的父亲是在越南长大,是被称作“明乡人”的明朝遗民后裔。13岁时他参加抗击法国殖民的运动,巴黎协议签订后,他到柬埔寨东北部的省城桔井教书。1958年,我就出生在那里
2016年我带着父亲回到柬埔寨,凭着我三岁离开这个城市的记忆,他带到了学校,指着一栋矮房子说:“爸,这就是我出生的教室。
我爸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议,他问我说:“你怎么知道?”
是的,我为什么知道呢?
因为我是个早产儿,当时母亲正在上课,我就是在这间教室里匆匆地出生。
我有很多与生俱来的缺憾,比方说语言系统的发育迟缓。在五岁之前,我无法发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父亲以为我是一个哑巴,所以给我取第一个名字叫做张志鸣——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我果然在五岁那一年就一鸣惊人,因为我妹妹出生,母亲将她抱回家的一刹那,我学着大人的口吻说:“我亲爱的心肝宝贝,我爱你!”
一句非常完整的话就从我嘴里蹦出来了,可是在三四岁之前,我几乎是一个哑巴。但也因为这样,我花了很多时间去观察周围的世界,包括它所有的细节、味道、质感、颜色和光影对比。
所以当我三岁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那些记忆一直在我脑海当中,伴随我半个多世纪。当我带我父亲回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我认出来了,我认出了在学校前面静静流淌的湄公河,它在夕照下的光影,像巧克力一样,散发着金黄色的、粘稠的光彩。
后来我在想,在我语言发展之前,我一定是在那时候形成了某种特殊的技能,那叫做图像记忆,这是我的缺憾带给我的第一份礼物。
02
我要加入舞蹈队!
我11岁的时候,柬埔寨发生政变,我们仓皇地离开家园,母亲决定将我送回中国。
12岁,我一个人回到中国,隔年进入杭州的一所中学念书,在那里度过我非常孤独的青少年时期。
我发现,我虽然会说话了,但是语言的表达,在那个政治环境中充满了危险,所以我把嘴巴牢牢闭住。伴随着青春的成长,我有很多想和别人分享的东西,但是用什么方式去表达呢?
我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我们学校来了外宾来,有一队舞者在操场上跳舞,十几个女孩当中,有一个穿着军装的男生。如果有谁对文革舞蹈还有印象的话,一定知道《洗衣歌》。那样欢快的节奏,加上非常喜悦的一种心情,看到这些美丽的动作,我被打动了。
我走到老师面前说:“我要加入舞蹈队!”
老师看了我一眼,说道:“对不起,我们不要男生,有一个班长就够了。”
可是班长只有一个,我非常难过。
就在一年之后,老师来问我还想不想加入舞蹈队。
“要!”
几乎是零秒,没有任何迟疑。于是我加入了舞蹈队。
我发现用这种肢体语言的表达,可以让我找到一个出口,去跟同年级的同伴们建立友情。
所以在中学最后的那段时光,我非常快乐,因为我有了这样的一批小伙伴,不需要用语言,只要互相看着,用身体来表达,我们就可以互相读懂对方的心情。
舞蹈进入我的生命,其实非常偶然,但是这好像也是一种必然,因为我是一个不善于用语言表达的孩子。
03
我要当老师!
我为什么会成为一个职业舞者,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因为我的职业舞者之梦很早就被掐灭了。中国在那个时代有一道门槛叫做政审,因为我是华侨,所以不能进入任何文艺团队。
经过几次非常失败的考试,我就放弃了。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装配车间做工人,我感到非常的沮丧,我觉得我的青春、我的生命、我的希望、我的所有期盼,都绕在这无尽的铜丝里头了,我找不到出口。
有一天,我们语文教研组的组长来问我要不要当老师。
要!”
还是零秒的回答。
因为任何一样工作,只要可以将我从这个车间里拯救出来,从这无望的处境中拯救出来,我都愿意去做。
所以不到19岁的我,就在杭州的重点中学当起了语文老师。
生活就像河水流到某处开阔地,回流,然后继续往前走。这大概就是我碰到的事情。
柬埔寨战火平息后,我的家人随着那些难民潮“投奔怒海”,最后落脚在澳洲。1983年我移民澳洲,跟家人团聚。
在战火离乱中,我的家人们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磨难,而我没有经历过这些,所以我们必须彼此重新认识,重新解读各自生命的遭遇。
我不知道在这块土地上,我跟我的家人,或者跟这个新的生活环境,能够产生什么样的对话,我突然发现我又得了失语症,找不到出口。
04
25岁,重新学习舞蹈
25岁的时候,我决定要进学校重新学习舞蹈,我不仅是当“老学生”,同时我也被邀请到学校教授中国舞。
但那时我的思想和审美观都比较固化了,所以学校对我感到非常头疼,他们搞不清楚,这个中国年轻人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东西,因为我整天很严肃地板着脸,瞪着大家。
我那时候在异国求学,听不懂也看不懂,只能是尽量站在第一排看着老师,老师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我还是用我视觉的图像记忆,来度过这个难关。
直到有一天,老师跟我说:“你可不可以个英文比较流利的家人,陪你到学校来一趟,我们需要做一个非常重要的对话。”
我心想,我闯了什么祸了?于是就叫上了我的表妹。
等到面谈开始,办公室一张长桌,对面坐着校长、系主任、副系主任和几个主课老师。
我们问老师说,我是不是犯什么错误了?
他们说:“不,你没做什么事情,这是一件好事。有个舞团希望你能加入他们,然后去哥本哈根参加国际艺术节。”
我说:“哈利路亚,太棒了!”我还没离开学校,就得到了第一份工作。
但是我冷静了三秒钟,我想到现在是8月份,演出是10月份,那演出结束之后,我还能继续回到学校完成学业吗?
老师们异口同声说:“no!”
我大概沉默了10秒,回答说:“我不去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对我的决定感到非常讶异,但是我知道,我这个人不太容易做决定,一旦我做了决定,我必须完成它。如果今天我还有三个月就可以毕业的话,那么我一定先把这件事情完成了,我才出去。如果我现在已然可以得到机会,那么我相信未来的机会一定会更多。
所有的老师们如释重负,“我想你做了一个非常棒的决定,亲爱的,我们非常为你骄傲。”
所以,在学校的最后三个月,我突然让他们明白我在想什么了,透过我的身体而不是透过我的语言。虽然我25岁进学校重新念舞蹈,但我在27岁踏出校门之前,我就得到了第一份工作offer,是全班第一个得到工作的人。
一年之后,我加入了澳大利亚国家当代舞蹈剧场,我觉得我非常自由、非常开心、非常有成就。
05
可不可以拍你们的裸照?
可是,我很快就发现,我的心有一块是空的。除去舞台上的挥洒,用肢体去表达,我在精神上或是在某种创作上,还是感到很空虚。
所以我开始了摄影,因为我觉得我的同事,不仅仅是一具具美丽的肉体,这些肉体在光影之下,可以将某种精神属性的东西激发出来。

于是我就跟同事们说,可不可以拍你们的裸照,他们瞪大了眼睛问:“Why?”我说“I don’t know”,我只是在迷恋那些古典雕塑,那种精神感和力量感。
我从拍自己的身体开始,在我第一个摄影展之后,我的模特名单就逐渐在加长,所以在五年之内我办了十个摄影展,媒体也给了一些很棒的评价。但是那些东西对我来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找到一个出口,我的身体除了能够表达,还能用另一种艺术形式来体现。
1993年,我回到中国,中央工艺美院的摄影组看完我的一批作品之后,给我做了一个策展,这大概是中国第一个男性人体摄影展。
之后他们请我到学校教课,希望我可以跟学生分享。当我走进教室的时候,发现他们的器材都非常高端,然后我拿着我的破相机说:“对不起,我在技术上无法教你们任何东西,我可以做的就是,来拍我吧。”
我把衣服脱了,站在教室里拍。我告诉他们,身体可以怎么样使用,让你的肌肤,让你的每一寸肌肉,让你的每一组关节在光影之下,达到怎么样的一种力度,然后让精神透过你的肉体表现出来,这是我可以做的,所以摄影进入了我的生活。
06
如果不跳舞,我还可以做什么?
之后,我发现自己身体出现状况,医生说我的脚底下有个恶性肿瘤,必须马上移除,如果它已经转移到淋巴系统,那么还可能会高位截肢。
在手术之前的那个礼拜,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头,我在想,我跳了一辈子舞,如果不跳舞我还可以做什么?如果我失去一条腿,我还可以做什么?
我彻底地沮丧了三天,第四天,我决定买一台电脑,开始学戳字。我现在还是“一阳指”,只用一个手指头戳,不过我戳字的速度相当快,可以跟上我思考的速度。
我的文学梦回来了,从一个工人,到怀有文学梦的历史系的毕业生,半路出家成为一个舞者,也成为一个教师,然后再成为一个编舞家,然后又回到了原点,我又回到我的文学梦去了。
2009年,我的一本文学作品出版了,叫《野熊荒地》。
我很幸运,保住了这条腿,还可以继续跳舞。所以在一年之后我重回舞台,而且跳到了现在,今年9月我会重新回到国家大剧院去表演。
的确,如果在这生命长河当中,你曾经做出某一些决定选择,并守住你的初衷,也许你会逆流而上,抑或是顺流而下,但只要你做出了选择,而且有所坚持,所有这些经过的就都是风景。
做一个舞者,我想这是生命给我的礼物。
所以我非常庆幸,舞蹈给了我很多东西,最重要的就是执行力。尤其是当身体是你唯一的拥有,你可以用智慧去支配它。
07
人生真好玩
一晃眼,我长成自己的样子,然后我还在不停地重新了解自己,我还有什么潜能可以被开发?我到底还可以成为怎么样的人?我不停地在问自己。
在几年前我突然意识到,舞蹈、写作和摄影都不够满足我了,我还需要一点什么东西。
突然发现这一生以来,父母亲给我身体容貌,也是我的一个障碍。不管是戏剧还是电影还是舞蹈,人们经常会跟我说一个事情:你长得太漂亮了!
这也是林怀民跟我讲的事情。1997年,我在他的《九歌》中跳“山鬼”角色,他就说我太漂亮了,我说:“这不是我的罪,但是它的确是我的原罪。”
在过去几年当中,我想如果还有个机会的话,我大概要做一样事情,就是先毁掉我自己,包括毁掉我的身体。
所以我非常耽溺在各种美食当中,我非常喜欢烹饪,我在台北的寓所,是朋友们最爱聚集的地方,因为都想吃“雄爷的私厨“。
我的体重在22年当中增长了22公斤,不多,一年一公斤。
等到长得真的不像一个舞者的时候,机会来了。
某一天有个导演跟我说:“希望你来演我的电影。”
我说:“好啊!”
导演说:“你要演个失智老人。”
说:你找一个技艺非常强的人去演失智这个很有挑战我做!”
所以我今年接演了张作骥导演的《那个我最亲爱的陌生人》,演一个失智老人。也就是在我逐渐放弃自己身体的时候,这个机会就来了。
我想艺术不管哪一种方式,它最终打动人的,就是这些生命中真真实实发生的事情。
匆匆走过这一个甲子,我没有什么遗憾,我还看到很多可能性,我会继续往前走。我也许会跑到金边某个地方躲起来,去完成我梦想当中的文学巨著,也许可能要很多年之后才会出版;
也许我会跑到什么地方去,开始我的舞蹈创作舞台创作;也许我真的会去当一个电影演员,或者继续坚持在教育岗位上。
这些可能性就是生命带给你们的财富,也是带给我的财富,如果每个人都可以在生命长河当中做出自己的选择,人生真的好好玩。

文字:颖仔
校对:其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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