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迄今为止最难忘的一个夜晚来临了,它来得如此美丽而暴力。
夜幕还未降临的时候,我和朋友就早早蹬着自行车杀去了城中心的大广场上,找到了12点方向的最好位置,一屁股坐在冷却下来的泥灰地上,和周围陆陆续续倾巢而出的七万burner一起,满心雀跃地等待着火人节最盛大的一场祭典——焚烧大木人。
密密麻麻的观众在安全线之外围坐在大木人周围,他们都是我在过去的七天之内见过或没见过的兄弟姐妹们。身边的一对情侣显然准备充分,热情地给我们倒上了一杯红酒。我们喝着酒,气温渐冷,沙漠上无边无际的夜色像一张巨大的幕帘覆盖下来,而远山黑寂,聚集在人群外围的花车连成了一片流光溢彩的护城河。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汽油味,间或夹杂着大麻的臭。白天狂躁的风也镇静下来,在凉薄的月色下像睡过去,沙尘也不再呛满呼吸道,能见度到了最清明的时候。
今年火人节的主题是【Radical Ritual】(激进仪式),因此大木人被放置在一座远东风格的寺庙里,颇有点宗教意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觉得它比我想象得更抽象,它没有五官和表情,也看不出性别,只是一个巨大的人形构架。
曾经每天白日顶着暴晒,夜晚迎着寒风穿过Playa,总能一眼望见他坚守岗位的身影,习惯了它的陪伴后,今晚就要永别了。
随着第一声烟火划破了夜空,人群欢呼起来。很快漫天的烟花便此起彼伏,声色皆是喧哗绚烂,火焰从庙底座的四面八方窜上来,屋檐下更是喷出金色光瀑。
就在我们看得如痴如醉的时候,突然几声平地惊雷,一圈炸药猛烈爆燃,金红色的蘑菇云腾起,没过建筑物直升夜空。所有人都疯狂了。
熊熊烈焰吞噬了庙宇和大木人,冲天的火星散入繁星之间,照亮了整个Playa。隔着几十米远的距离脸都被灼热的辐射烤得难受,汗毛仿佛都被烫卷了,眼睛也干得想流泪,却连一秒都无法移开视线。
实在是太壮观,那是种你能想象到的最灿烂的毁灭,是一种对冰冷和虚无的存在本质的狂妄挑衅。光、热和涌动的元素能量,在单薄如小纸片的有机体面前,展现出如此致命的吸引力。

我活到现在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火,这么恐怖却这么美。我为之深深着迷,仿佛自己也是一个燃烧着的人,烧掉了这具沉重而陈旧的肉身,变成烟尘滚滚飞扬,漫无边际。
Photo by 黄世阳
Photo by 黄世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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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所有在场的人都和我有相同的感受,他们被橙黄色火光照亮的微笑,和目不转睛的眸子里星星点点的泪光告诉了我这一点。

难道不是个奇迹吗?在这个星球的遥远角落里,有七万人共同见证了这个时刻。这一刻我们感官同步,融为一体,变成了一个孤独矗立在星空和沙漠之间的大写的人,与对面正在燃烧着的木人沉默相对,组成了一幅时间,空间,生命与文明四元并存的画面。我们的历史昙花一现,可这样的画面将成为宇宙中永恒的成就。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了今年的主题【Radical Ritual】的意义。
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就是我们所履行的仪式的产物。仪式塑造了人类文明,它编码了我们的价值体系,影响了我们的信仰和感知客观事物的方式,也为人们提供了维系社群的共同活动。
【激进仪式】则有更高任务,它是人们为自己在庸常生活中无处安放的精神世界创造的一个理想物质环境,是敬畏和惊奇的体验,流动的状态,是与我们无法理解的灵魂乃至自然能量的对话,这些连接对人类如此重要,却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越来越与我们断绝。
火人节复活【激进仪式】的目的,正是要带领人们冲破庸常的牢笼而接近野性的,无法预测的,精神性的状态,他们是人性最本真的部分却又难以被现代社会容纳——现代社会是一个一切都被修剪、测量、定制和消毒的地方,目的只是为消费者提供满意的服务,任何偏离了这个狭隘的社会体验的行为,都会被它的算法所筛除。
只有在一年一度的黑石城里,所有人都轻易解除了那身制服的束缚。
所以,我完全理解为什么有人选择了止步于此。

目睹燃烧意味着心灵的浴火重生,然而重生也不过是再入轮回。今晚之后,我们都将打包行李离开这片纯净的沙漠,继续委身于世俗的权威之下循规蹈矩。于是那个再也无法抵挡心灵撞击的人,冲入了火海拥抱了彻底的自由。
庙宇边烧边垮,不多一会儿,就只剩下了个黑色的光架子,而里面的大木人更是早已化为了灰烬。

大火的高潮已经过去,就在所有人都稍微放松下来的时候,有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从人群里冲了出去。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他敏捷地绕开了缓冲区里数个工作人员的围追堵截,高举着双手义无反顾冲入了火海,在遍地火焰之中绕着圈子地奔跑,就像是一个进球得分的球员在振臂欢呼。
附近的工作人员全部围了上去,就在试图救他的时候,后面燃烧着的巨大建筑物残骸整个倒了下来,他也紧接着倒在了火里,两个工作人员冒着生命危险跑进去,一人拉着他一边胳膊将人硬拖了出来。一辆驻守在黑石城应急的救护车火速开到了现场,他被立刻扔了上去,绝尘而去。
我和朋友一帧不落地目睹了整个过程,他嘴里不断念着【holy shit】。而身边所有人都惊呆了,那对请我们喝酒的情侣中的女孩子情绪失控哭了出来,她摇着头不停地质问:【Why? Why did he do that?】
朋友说,火人节死人已经不是新闻了,每年都有人因此自杀。也许是磕了药high大了,也许是再也不想回到现实社会去面对某些难题。对于一些burner来说,大木人就是他们的精神支柱,目睹它的毁灭对人的心理影响很大,很多人会因此陷入沮丧和抑郁,也不奇怪有人想在这一刻随它而去,便已此生无憾。
他还说,有个参加过火人节的大学教授专门写了一篇学术论文,指出有百分之十七八的中年男性会在参加火人节之后,在下一年火人节到来之前自杀。可怕的是这个学者自己也以自杀告终,他的这篇文章就挂在今年的大庙里供人阅读,最后也付之一炬了。
好在由于方位的原因,不是所有观众都目睹了这个惨剧,波及范围也极为有限。当我回家后在票圈谈起这件事,有一个朋友回复说:【这个活动真的超出了我的接受范围,我去了会疯的。】
想说这也是我在火人节上有过的感受。多年以来我到处浪荡,自诩为什么幺蛾子都见过,却数次在这里遇到了blow my mind的状况。我很庆幸自己是在心理完全成熟之后才来到了这里。
然而当晚的仪式还是在继续,第二天晚上烧大庙的活动也没有取消,我们从工作人员口中得知那个男人到达医院后就伤重不治去世了。在说起他的死亡时,对方使用了【succumbed】这个如此书面的词(succumb-屈服、屈从)。
见识过死亡之后,死亡就在你脑海中挥之不去了。每个人在人生中的某个时刻,死亡的意象进驻进来,便将一直与你形影不离。
我对死亡如此着迷,像凝视深渊时陷入了魔怔。不止是因为它在狩猎我,而我将一次次屈从于它,更着迷于我和你们每个人,以及人类整体与它进行的旷日持久的困兽之斗。
甚至像这样,以庆祝毁灭挑衅毁灭,以拥抱死亡挑衅死亡。
于是我依然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回到现实社会后,还特意追了一下后续,知道了男人的名字和身份,也知道了他当时并没有嗑药,但他在飞蛾扑火的整个过程中想了什么,只能是个迷了,他自己知道了就好。
难忘的是,在那片壮阔的金色火光映衬下,他就像个万众瞩目的超级英雄。而他现在只不过,是这个世界上每天逝去的人们其中之一罢了。
在去之前,我写了一篇介绍火人节背景的小文,它混合着谷歌来的信息和参加过的人们的描述。(没看过的请戳《我即将去那个只存在八天的城市里爱与裸奔》
但现在你问我火人节是什么,我会说那里是座纯真博物馆。
爱,性,艺术,自我,自由,纯粹的喜悦和悲伤,生存,还有死亡。它们都扫清了世俗的层层障碍,从未这样赤裸裸地呈现着,横冲直撞着。
沙漠的荒芜、无界和与世隔绝,正是它们生发的绝佳场合。
回到纽约后许久,还经常在午夜梦回黑石城。半夜睡得迷迷糊糊以为自己躺在沙漠里,空调机的呼啸像长风过境,恍惚中眼前的黑暗延伸到了无尽的远方,依然是苍茫一片。
对我来说,黑石城是个特别魔幻现实的地方,你永远不知道冷不丁地会从哪里冒出来惊喜或惊悚。
我们到得比较早,也走得比较晚,亲眼见到一些艺术装置是怎么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它一直在改变,各种事件各种场景目不暇接,在这八天转瞬即逝的日子里,像一场流星雨般急速爆发然后消失,仿佛浓缩了人类生命中那些最激动人心的片段,体现的是极致的即时性。
这里的每个人都只能活在当下,享受你每分每秒的遭遇,也永远都在赶往下一个现场,没有时间记录,也没有时间计划、思考和回味,遇见然后再见,一期一会,一生一次罢了。
然而,作为一个写作者,记录是我的本能,拒绝遗忘就是我的反抗。
这篇之后,我会根据不同的主题,记录几个火人节里对我来说比较重要的场景和故事。这一次是死亡,下一次可能是爱或者性。
我一直是个慢热的作者,有时候过于较真,没法生产一些特别速食的内容。这也是为什么从火人节回来后这么长时间都没有爆料。我用了一段时间自我整理,处理眼前搁置的事务,应付新学期的学业等等。
每个人对事物的消化方式不同,感知的层级也不同,参加火人节肯定有猎奇的成分,但更重要的是,我想记录和传达那些真正对我有意义的人和事,感谢他们为我刻下灵魂的纹路,参与塑造了我的小宇宙。
我们下回见。
最后谢谢火人节遇到的摄影师朋友黄世阳提供的精彩照片。
另,经有钱有势人士多次威胁不开打赏就取关,我今天狠心多花了半个小时P出了苹果专用打赏二维码,有劳各位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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