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中国现代科学从一开始就处于追赶西方的状态。从“科学救国”、“科学强国”到“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科学研究被赋予了浓重的工具价值色彩。然而纯粹的科学追求美,与艺术相通。文小刚认为,中国科学的积累已经到了创出自己风格的阶段,这个过程一定要改进学术评估系统,强调创造性,中国科学家要有自信,以自己的审美和判断为动力,坚持做自己欣赏的工作,自然就会形成自己的风格,进而引导世界新潮流。
文小刚在清华大学高等研究院接受《赛先生》专访。李晓明/摄。


《赛先生》记者 潘颖
1
“中国已经到了创出风格的阶段”
《赛先生》:说到科学政策,你觉得现在中国的科学发展模式,还有什么地方值得反思?
文小刚:也不能说反思。因为中国的现代科学从一开始就处在追赶西方的状态。文革时,大家靠资历来评估人的贡献,工龄长的待遇就高;后来改进了一下,开始数文章,看谁发表的论文多;后来又改进了一下,变成数权重,数文章发表在一流刊物上的比重。我认为这都是进步,都激励了中国科学的快速发展,所以不能说有什么反思,中国走这条路也挺自然的,而且也挺成功的。因为它的起点在那儿,它是从那儿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个地方的。就算让我一开始管这事,我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招儿。但是,再下一步,我们就该去创新了,而不再是赶和超了,要引导潮流,要有中国的风格。
《赛先生》:你是觉得中国的科学积累已经到了这个阶段了吗?
文小刚:已经到了。我们要有中国的风格。前苏联有前苏联的风格,美国有美国的风格。看看前苏联和美国等国科学家的工作,都能体会到它们各自的风格。不能说前苏联比美国好,或美国比前苏联好,它们用自己的风格已经闯出一片自己的天下了。我觉得中国已经到了创出风格的阶段了。我经常说,中国现在要的就是自信。
现在中国学生的基本功已经很好了,但要敢想敢猜,敢去做别人不做的东西,就是敢去自由发挥,敢去东搞搞、西搞搞,只要敢做就行。我觉得中国已经到了这么做的阶段了,即使没到也要敢于去做。做研究从来都不是全学完了再做,而是边做边学,边学边做,如果你不敢去做,那你都不知道自己缺什么,又该学什么。现在中国的实验设备等各种基础设施都挺好,但我觉得中国有一种不好的心理,就是如果我做的东西没人做,就特别心慌;觉得没人做的玩意儿,大概都是垃圾。但美国风格是越另类越好,如果自己做的东西跟别人不一样,他们好高兴的。
2
“资历深”是个反义词
《赛先生》:这跟我们的学术评价体系也有关系,做新东西的压力很大。
文小刚:对,很有关系,如果说中国学术环境应该有什么改进的话,我觉得就是学术评价体系,要考虑该怎么评价一个人的工作。一般来说,如果用数文章来评价,让大家比发表文章数和引用数,那你做别人不做的东西的话就评不上去,也没法儿造势,没法儿造势也许你就拿不了大钱。但我觉得,对做理论的人来说,这不是大问题,因为就算只是拿到点小钱,其实也够了。一些面上基金的钱并不是太难拿。你不要拿“973”之类的重点项目,拿几个小钱自己做就是了,只是可能做不出大的声势。如果做研究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是为了追求科学的美,造不出大的声势也没关系。但中国的学术环境,比较强调功利。如果你做一个全新的没人做的东西,一个既没有功又没有利的工作,造不了势,别人可能就会不重视你,觉得你评什么都评不上。所以现在的科学评价体系,使很多人选择研究课题的时候,考虑的是怎么能对评“杰青”有利,对评“百人”有利,怎么能把发文章的数字搞漂亮点,因为这样干就什么好处都来了。
但美国就要好一些,美国的很多评估是靠专家写推荐信。中国看文章或看引用数的评价方法,本质上反映的是一个领域内只有平均水平的工作者对你的评价,而专家的评价更有前瞻性。可能你的东西现在并不是很热,但如果专家觉得这个工作很新,很有希望,有可能会引导新的潮流,那说明你的东西是不错的,有些专家是可以率先看出一个工作的价值的。
在美国,专家主要都是在一线工作的人,而不是资深的老人,二者之间的差别很大。在中国,“专家”往往有另外的含义,指资历很深的人。但在我的词典里,“资历很深”是个反义词,意味着他头脑里的老东西太多,老东西越多,条条框框就越多,对新东西就更难接受,所以像我说的那些东西,一般都是资历深的人不接受的。
3
“美国的学术界一点都不民主”
《赛先生》:你的弦网凝聚理论提出后,似乎有好几年都没有太多人跟进。
文小刚:直到现在也没有太多人跟。其实我最开始提出的比较新颖的理论,拓扑序拓扑物态理论,是一度最受冷落的。拓扑序(topological order)是我在1989年提出来的,那会儿刚提出来的时候,没人理,而且很多人觉得莫名其妙。但是我自己喜欢,一直在做。就这么做了差不多十年时间,才有其他的研究小组在他们写的文章标题里用了“拓扑序”这个词。之前要有“拓扑序”这词的话,一定是我自己小组写的文章,其他的组连这个词都不用。
但只要你自己喜欢,做下去就是了。好在在美国,我也做其他的工作,也有别的文章可拿出来发,所以经费上也没有感到太大的压力。这就是说,做一些所谓“有用”的东西拿到钱,然后用这些“无用”的东西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当然,对我来说,这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因为我也有很多东西是我既觉得很有趣,也能拿到钱的研究,但拓扑序这个理论是经过了很长时间才被认可的。这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另外一个例子是量子计算。量子计算上世纪90年代初就有了,但中国那个时候,谁要做量子计算的话,很可能拿不到经费,就被扼杀掉了。到了大约1997年、1998年以后,这个领域起飞了,中国才有一大堆人开始做,可这时候做就有点晚了。那么怎么鼓励大家在早期时就做量子计算这种超前的工作呢?这体现的就是科学评估体系的效率了。相比之下,美国以推荐信来评估一个人工作的制度是比较有前瞻性的。这种制度由在一线工作的专家评审来判断,所以这些一线工作的领头人的评价和意见非常重要。一般来说,获得tenure(终身教职)就是靠这些人,都是找这些人。获得tenure是最重要的一步。如果这些人认可了,你得到tenure了,那就算是在这个领域站住脚了。你要是tenure不了的话,就只好转行,这个领域就没有你这个人了。某种意义上讲,美国的学术界一点都不民主,有“专家治国”的意思,各个领域都是由参加一线工作的专家在把持。
《赛先生》:而我们是靠政府官员来主导的。
文小刚:对,非常不一样。
《赛先生》:那么美国这种机制会不会误伤一些特别创新的东西?
文小刚:基本上不会。例外的情况比较少。因为这些专家并不是同一类人,他们都很有个性。虽然做的问题方向一样,但是思路不一样,所以我想他们之间也是互相制约的。这些人提出的综合意见,某种意义上还是靠得住的。如果一个领域的领头人物都是一个体系出来的,大家都是一个风格,那就很危险。因为不是自己风格的他们都看不惯。但总体上来说,美国很少发生这种状况,因为它不狭隘。
但中国有些时候是这样的,我培养的学生我自己收,一个系的整个学科,都是一个体系传下来的,这在美国是绝不允许的。如果一个人是这个学校毕业的,几乎就等于断了他再回到这个学校任职的路了。博士毕业,很少留校做博士后。总之,假如你老板在这个学校,他的学生就一般不太再回来。除非是转行了,改行做跟老板不一样的东西。否则学校会说,我们有一个这样的人了,还要第二个干什么。美国高校会特别注意防止形成一个学派,所以资源都是散开的。
《赛先生》:国内的科研经费分配模式往往倾向于纵向安排,容易形成各自的部门利益。
文小刚:对,这种情况在美国很少见。我曾在北大清华介绍过麻省理工学院(MIT)的学术评估体系,从招研究生,到招助理教授、评tenure都讲了一遍。因为学术评估体系里有很多环节,有很多可能出问题的地方,比如纵向地形成一个学派,或者不接受外来风格之类的。但在MIT,有很多重要的细节安排,都避免了这些问题的发生。比如说像tenure评估,系里人的意见是不太重要的,主要看系外人的推荐信,所以在系里拉帮结派是没用的,你要名声在外才行,所以很难形成一个学派。我知道清华、北大现在也在借鉴这样的体系,但借鉴要借鉴到那些技术细节。俗话说,魔鬼都在细节里,要把各种各样的制约因素都考虑好,因为有很多程序都在发挥着重要的制约作用,否则无法保证这套体系可以成功。
4
什么是好的工作?
《赛先生》:有人说你是一位具有艺术气质的物理学家,你觉得科学和艺术有什么联系吗?
文小刚:我觉得科学和艺术是通的,就像刚才我们讲的,我比较讲究知识的开拓性。人如果要开拓知识,就得有恰当的做研究的价值观和研究动力。如果我的目标就是挣钱,那我就应该去创业。想挣钱也是也很正常的价值观。但做科学,首先要放弃这种价值观,如果把金钱作为做科学的价值观,就比较不合适。因为科学追求一种美,这点和艺术是相通的。虽然有人做艺术的初衷,是做艺术可以多赚钱,但这样的人一般很难做成大家,可能赚钱上比较成功,但如果以对艺术的贡献来评价的话,就很可能不成功。同样地,科学想要的是开拓新知识,你要想怎么努力才能创新,才能得到更多的新知识,这里是没有金钱价值观的位置的。科学是以好奇心、求知欲为动力的。你觉得这东西好玩、有意思,就行了,这点跟艺术很像。在艺术上,画什么样的画,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都是你自己觉得好就好了,你自己喜欢这样就这样。
所以我觉得,做科学,研究人员要以好奇心,以自己对美的判断来判别哪个工作好哪个工作不好,哪个方向好哪个方向不好,自己到底该怎么做,这样才是比较合适的。但是什么叫做“好”呢,基本上你自己觉得是好的就好了。同时你也希望,自己对好的标准的判断能够被大家认可。你欣赏的东西,大家也欣赏,大家也跟着做,这样就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引导了一个潮流。有一些工作,是短期大家就能认可的;而有一些工作,要经历比较长时间才能被认可。如果你有一个“艺术”价值观,你就能坚持自己的看法,坚持自己对美的追求。所以我说中国人要有自信,要能自己制定“好”的标准。如果你觉得好你就做,别人觉得你做得好,会跟你一起做,你的风格就起来了,你就变成引导潮流的了。而如果你老是没有这种自信,不这么做的话,永远成不了大家。我们上学固然是为了学知识,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希望在学习的过程中,建立起好的价值观,培养好的审美能力。这样你自己欣赏的东西,别人也会欣赏。用你的欣赏力作为指导,做出的东西,以后会成为能留下来的东西,是别人喜欢跟你一起做的东西。
由于每个人对美的定义都不一样,所以科学有各种各样的风格和形式,非常丰富,不容易形成一个唯一的学派,这样整个环境就比较健康,这点是科学和艺术相似的地方,所以做好科学的思想方法跟做好艺术的思想方法是很接近的,都要建立在对美的追求上。科学发现的过程和艺术创作也有相似的地方。作画是在一张白纸上画东西,有点无中生有的意思;科研创新也有无中生有的过程,要走别人没走过的路,在一片空白的地方慢慢做出个新的东西来。这个过程要你构思从大框架到小框架的所有细节,而不是在已经有了框架的地方去加点东西填空,不是找答案,不是解题。科学家和艺术家都强调创造性,而不是强调实用性。
虽然不是强调实用性,但科学是有基本底线的。科学的东西都是可以被验证的。一般来讲,“民科”是最创新的。他们自己有些想法非常好,那种思维方式我也很赞同。但有一点是,他们好多论述是不科学的,也就是不能被证伪的。如果不能被证伪的话,那就变成没有意义的东西了。所以你首先要学会,如何说有意义的能被证伪的论述,哪怕说错了也没有关系,只要有意义。说得多了,总能说对一次。但如果论述不能被证伪,那比错的论述还差劲,这样就会有问题。所以大学或者研究生的训练,会让你知道,哪一些论述是可以被检验对错的。要懂得怎么说出有意义的话,需要一些严格的科学训练,如果光强调创新就会有问题。
5
物质起源是科学问题,不是哲学问题
《赛先生》:你曾经写过对《道德经》的理解,你很喜欢读《道德经》吗?
文小刚:对,我是老子的粉丝。所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大约有“能说出来的东西,不见得是永恒的东西”的意思。因为人们通常会被现有的理论和观念所限制,不要认为我们能说出来的东西,书本上的东西,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世界比我们能够描写的,能够说出来的,还要丰富,还要广泛。《道德经》阐述了这一观点。
实际上,我们的理论从来都有局限性,我们总有理论之外的东西。所以我们做理论,特别是要想发展开拓新知识的时候,就要特别注意这一点,还有很多未知的世界在等你去发现。我觉得《道德经》在这一点上还是挺深刻的,某种意义上讲,我觉得《道德经》是关于理论的理论。我是挺喜欢《道德经》的,但《道德经》中没有具体的东西。
《赛先生》:它毕竟不是科学。
文小刚:但它强调有未知的世界,强调未知性,这点挺不容易的。因为很多知识都强调它自己的完备性,而不去强调我有什么东西是不知道的。
但是,要追求对世界本身的解释,最终还要超出哲学的范畴。比如当我讲“信息就是物质”时,这不是一个哲学阐述,我要具体把麦克斯韦方程、狄拉克方程给推出来才行。不是你说什么信息是物质就是物质。光说谁都能说。我要说信息是物质,物质与信息是统一的话,我就要对它负责任,我要把物质中的麦克斯韦方程、狄拉克方程、电子、质子等,都从量子比特推导出来,我才能说这句话。因为电子的费米性都在那摆着,你说的信息出不来这些性质,那它就是错的。
但到这一步,是最近十几二十年才做出来的。基本粒子有很多基本性质,像自旋、费米统计等等。以前大家从简单的量子比特推不出这些基本性质,导致大家认为这些基本性质是上天给的,是推不出来的,是我们理论的出发点。而我认为这些基本性质不是出发点,它是由量子比特的纠缠产生的。从纠缠就能导出这些基本性质,所以我们没有必要把它当做是一种上天给的,推不出来的出发点。只要我们有量子比特,有纠缠,就全都有了。这就是科学和哲学的不同。科学的目标是解释我们的现实世界。科学的动力是对美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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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人之光】“赛先生”出品
228——【华人之光Ⅰ】文小刚(上):物理学新的革命
237——【华人之光Ⅰ】文小刚(中):“新颖”为什么比“正确”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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