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匿名作家计划进行时 //

本周起,第三期匿名作家计划正式上线啦,今天发布的是015号匿名作家的作品,其他的作品也会陆续与大家见面。

最近我们得到几个惊人的消息,此前参与匿名计划但没能晋级的作家,因为对于自己提交的作品不满意,准备以踢馆作家的身份重新加入到计划中,并且据说有人已经将新的稿件发到了匿名计划的投稿邮箱里。这样一来,比赛的激烈程度,更加一言难尽了……所以想要参与者请抓紧时间,尽量提高自己的投稿质量。

此外,最近一直有读者留言问,匿名作家计划的投稿日期是否已经截止,在此声明,该计划的截止日期是2018年9月15日,所以,跃跃欲试的你们要抓紧了。具体规则请参考:一场最优秀小说家之间的文学格斗来了!

2018年,腾讯大家联合鲤文学书系理想国发起“匿名作家计划
”,参赛者由著名作家和年轻的文学新人组成。他们的作品全部以匿名的方式呈现,力求回归文本本身,摒弃所有外在干扰,只用文字和读者沟通。最终通过初赛、复赛,决选出最出色的小说。

下面的普鲁斯特问卷及小说来自匿名作家015号,感谢阅读。


匿名作家_015号
普鲁斯特问卷
1. 描述一下理想的青年知识分子的心灵。
好奇,时刻寻求和世界万事万物的联系。有一种对于美的直觉,并且具有牺牲精神。
2.不剧透的描述你这个小说的写作出发点。
想写一个类似于《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的故事, 写这个世界上的一种稀缺的精神联系,一种活跃,开放,却处于禁忌的状态。
3.你最想写出什么样的小说?
那种说明了一切,清晰,窒息的美,让人在最为黯淡的时候还能去相信和盼望的小说。具有真正的想象力的小说,可以只用打比方的方式,就能重塑一个和现实世界平行的梦的模型,并且似乎不小心地透露出现实中我们经历过的,即将经历的那些深刻的部分。
 4.写这个短篇用了多久?
不太记得了。一个生命事件的长短。
5.你的写作癖好是什么?
在咖啡厅里写。必须听巴赫才有灵感。22条军规之一:“作家写作时禁止与之交谈”。
6.此阶段最认可的一位作家或者作品。
爱丽丝·门罗。
7.认为哪个作家或者哪部作品被高估?
保罗·科埃略《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8.最近读过最差的书?
为了学法语读的一本原版书《她和他》,马克·李维。
9.你想和哪位过世的作家成为朋友?
伍尔夫,菲兹杰拉德。他们的社交圈应该很好玩。
10.你因为什么而继续写作?
我必须写作。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站立的位置。
11.你觉得什么是美?
那个自洽的时刻,让一个无神论者变成信徒。
12.最近一次为了什么而哭?
在爱乐厅听到马勒的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哭崩了。
13.最想尝试生活在哪个时代和哪个地区?
19世纪末的维也纳,1920年至1930年间的巴黎和巴塞罗那。
14.你觉得你和世界的关系是怎么样的?
一种秘而不宣的爱恋关系。 我反复观察它,研究它,并且寻找那种把一个事情含蓄地说明白的艺术。
15.最近新学习到的一个知识或者一种能力是什么?
最近刚学了卢森堡语,差不多能到基本对话的水平。


镜子
匿名作家015号

安娜做了个噩梦。噩梦里,一切都像镜子般溶解,一切都发出可怖的无声的尖叫。很多双孩子的手突然从被窝里伸出来,渴望她的抚摸。安娜醒了,大汗淋漓。她是在自己的尖叫里惊醒的。
吃过晚饭,安娜穿上大衣,厨房的收音机里正在传来巴赫的《A小调前奏曲与赋格》。后来车站的声音这样嘈杂,没有人注意她。她感到疲倦,颈椎到肩膀一片酸痛麻木。她甚至出现了某种奇特的发热症状,她相信自己正在发烧,她浑身发烫,虚弱无力,浑身肌肉疼痛,事实上,她感觉到自己像被掏空了一般,一种过分强烈的情感占据了她并且像某种散发馨香的气体那样又从她的腹腔,那所谓的灵魂的出口逸散出去。她想这一切简直可笑,她并没有感冒,昨天晚上也很健康,这所谓的发烧一定只是存在她的脑子里的。
这样的症状持续了半个小时。地铁上,安娜忐忑起来。广播报了一个她不熟悉的站名,类似于四个九月。她最后一次拿起小圆镜,补了补妆。上来一个穿着珍珠灰西装外套的男人,在她对面坐下,有一张典型的雅利安人的严肃的脸,看上去像一个银行职员。这个人长得挺好看的,只是太严肃了,似乎心情还不能脱离下午的公司高层例会。有时候人会做一些他们也不知道原因的事。安娜突然想知道这张脸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于是毫无廉耻地一直盯着他看,他发觉了,他也开始偷偷地观察着她,他的目光移到她手里的笔记本和包,他抬起下巴,目光变得饶有兴趣。她毫无畏惧地和他的目光碰触,他迅速地移开目光,好像被火烫了一般缩回去。安娜像一个孩子那样淘气地坏笑起来。
他站了起来。她只需要一个提示,假如他停在那块跳跃的电子报站牌下抽烟,那么她就鼓起勇气走过去,和他去任何一个他要她去的地方。
陌生是迷人的。安娜明白她只能爱那些她不了解的人。她喜欢和一个陌生人相遇然后产生激情的故事。但是他没有。人们之所以犯罪,肯定是因为罪恶有某些甜美的地方。
那个男人的位置上现在坐着一个怀孕的女人。那个姑娘坐在阳光下,她的皮肤闪烁着一种黏糊糊的光泽,让人想到蝾螈科动物。或许是罗马尼亚人,她似乎正在为了身上的某个位置感到羞愧,是什么部分呢?或许是过于方正的黑框眼镜或者她的牙套。
安娜注视着那隆起的肚子,她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心里想到,希望这个孩子是她爱的男人的。
这个穿着浅绿色裙子的女人注意到安娜正定眼看着她,于是抚摸隆起的腹部:“医生说是一对双胞胎。”
恭喜你。”安娜把目光移开。一系列奇怪的念头像一列脱轨的火车,和车窗上一闪而过的苍白的脸重叠在一起。
出了地铁站,安娜拐进一家书店。今天有点奇怪。她先是忘记了家里钥匙,出门的时候她在地上看到了一团呕吐物,呈星云状。她想到了彻夜未眠,过多的酒精之类。她觉得自己正散发出一种不详的味道来,她进麦当劳的厕所喷了一次香水。“神经兮兮的,”她对自己说,“都是十三号惹的祸。”
街道上有两个身材肥胖的情侣,他们毫无顾忌地站在街道上拥吻了很久,几乎有三百辆小汽车从他们身边开了过去。可是他们那个吻丝毫没有中断,也没有任何中断的迹象。好像他们可以永恒地活在那个吻中。
安娜为他们的爱情感到惊奇。她奇怪如此普通的人也会有爱情,似乎爱情是属于某类人的专利。
她在手机上找“基塔延科街道7号”。市场附近的街道纵横交错,她路过一家放着Tom Waits的电影咖啡馆,灯罩下升起淡蓝色的蒸腾的烟雾。
她进门,米歇尔远远就认出了她。她装作漫不经心地走进这家别致的电影院,暗红色的颓废灯光,兽皮椅子,裸露上半身的塑料女模特穿着哥特式黑色皮裤,一只巨大的铜质天鹅一直顶到天花板上去,猩红色的帷幕隔出一方舞台,或许这里有夜场表演。座池里摆放着威尼斯式家具,几张小圆桌上依偎着情侣,或者假装情侣的人,正在亲密的絮语。
米歇尔一头柔软的金色的优雅的短发,同时画着上下黑色眼线。他是个漂亮的男孩,那是一种野兽般的漂亮,那种漂亮是想让人占有,并产生那种只要出价很高就可以随意占有的漂亮。只是单单看他的脸庞,那可以是一个男人的脸庞,也可以是一个女人的脸庞。薄薄的充满肉欲的嘴唇,尖翘紧促的下巴。那种英俊,坚毅,甚至他的贪婪和虚荣都让人喜欢。
她排在等待点单的人群后面。轮到她的时候,她递给他一张100欧元的钞票,笑容古怪和淡漠,用对一个街道上随便看到的陌生人的语气说:
一杯伏特加,谢谢。”

“你年满18岁了吗?”

“先生,您要看我的证件吗?”
米歇尔接过她的身份证仔细察看,露出狡猾的笑容。他的目光是一个引诱者的目光,他擅长在一个初次见面的人那里创造出一种印象,她是特别的。实际上这是一种错误印象,那种自然而然的亲密感,是米歇尔擅长和任何一个姑娘迅速建立的联系。
他没有来招待她。于是她只能端着伏特加去酒吧后面的音像店和放映室,放映室用门帘隔开,里面传出了大笑声和爆炸声,她小心翼翼地挑开门帘,偷看黑暗中那一张张兴奋或者悲伤的脸。
你在那里干什么?”米歇尔突然从收银台后面转过来问。

“你这里的电影碟片真多。阿莫多瓦,帕索里尼,维姆·文德斯。”
那里有三个放映室。小黑板上写着或画着电影的名字。她依次挑起门帘,最后一个放映室正在播放一部奇怪的电影。
安娜惊呆了,她的手臂被人握住,米歇尔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拉着她走进来坐在最后一排。
一个男人正在和一只母猪交配,奇怪,恶心,又让人好奇,反正她没有站起来,站起来就认输了。她这样想到。一只爪子伸进她的胃部深处,勾起了什么她早已经忘记的欲望。那或许只是对于怪异本身的欲望。
她的手指变得冰凉。可是米歇尔仍然抓着她的手。
一个奇怪的片子,”她感觉到米歇尔正在赢得什么东西,“难以想象是什么人在这里工作。”

“你现在看到了。下班后去喝一杯吗?”
安娜一直等到他下班。他说这附近没有什么好的酒吧,只有几个同性恋酒吧。安娜说这好极了。他在前面走得很快,似乎米歇尔拒绝和她并排走。甚至当她的高跟鞋崴到脚的时候,他都没有回头。后来他突然停下来,昂着脑袋姿态高傲地抽烟。
一对侏儒双胞胎正站在教堂门口,安娜不由得多看了她们几眼,她们几乎看上去分不清性别,戴着白色发套,一身黑色的修女裙,穿着破洞网眼的长统袜子,一人手拿一只旧货店里翻出的洋娃娃。
安娜跟上来,他抬了抬下巴:“一座教堂。”他没有征询她的意见就走了进去,布告栏里贴满了孩子们画的基督复活的铅笔画和水彩画。安娜想到小时候,她拿了一张空白的纸,宣称道:“我现在要画上帝。”
你怎么知道上帝长什么样子?”

“你现在就要知道了。”
她画的是她的远房叔叔。听说他去了南美旅行,从伊瓜苏瀑布上掉下来摔死了。所以她想肯定没有人认识他。
布告栏里还有神职人员在非洲的宣教活动,难民问题讲座和管风琴演奏会的宣传小册子。小圆蜡烛五分钱一个,两三排燃烧着的蜡烛,火焰随风颤动着,看上去像一艘光辉灿烂,通体光明的船体,正在驶向什么美好宽阔的流奶和蜜之地。
木桌上放着一盒盒巧克力,封口还系着丝绒线,不知道庆祝什么。安娜把一盒巧克力,一个无用的白色圆蜡烛放进口袋里,米歇尔什么也没说,专注地看她,带着赞同以及默许,好像第一次把她当回事情似的。她隐约感觉到她想要让他感到惊奇。
离开教堂前,安娜像个孩子般在胸脯前天真地划一个十字:

“求您饶恕我。”
米歇尔说:“你知道拉斯普京会怎么说吗?你要去努力犯罪,你犯罪越多,就越能体会到上帝的宽恕和爱。”

“你每隔三分钟就会引用另一个俄国人。”
她听到过米歇尔的那些传闻。一个男人出众的女人缘,可以被各种各样的原因解释。比如他的温柔,哪怕那是一种假冒的温柔。他有几个固定的亲密的女性朋友,K是其中的一个。但那仅是“精神上”的朋友。他把人分门别类,好像根据功用,特长,尺码摆放在不同的抽屉里。他从来都不和安娜谈论那些复杂的形而上研究。一旦他和某个女人开始谈论艺术和哲学,或许他就不把这个人从女人的意义上看待了。
一些姑娘对他表现出了奇特的耐心和服从。他可以随便打电话给她们,总有一个愿意出现在他家门口,他们不言不语待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她会安安静静地消失,他不用和她客套,问她这样的问题:“一起吃早餐吗?”没有虚伪,真情,一切只是可怕的干净利落。然后这个姑娘消失数个月,完全不来打扰和干涉他的生活,直到下一次再随机地接到电话。
一种简单干净的肉体关系。只是在哪个烟店,买骆驼牌或者玛雅牌香烟的问题。
他们去了一个同性恋酒吧。他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什么东西上,他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些手臂上刺青的拥抱的男人们。这些男人充满敌意地看着他们,这对异性恋伴侣在这里干什么?他们闯进来挑衅吗?他点了一杯巴比伦黑暗姐妹,她说了一个笑话,可是突然响起了嘈杂的音乐,她说了好几次他都没有听懂。谈话进行不下去。米歇尔显得既冷淡又压抑,他对所有的问题都以两个字回答。或许他只是累了,他甚至连看也不看她一眼。她不知道为什么他要把她叫到这个酒吧来,好像他正在履行什么职责。不管怎么说,是她非要来看他的打工环境的。
开始奏起迷幻轻柔的音乐,墙壁上装饰着长长的柔软的粉色兽毛。她努力抵挡着自己对他的好感。所以肯定是因为胃痛或者灯光的关系,那个时候,绿色的灯光打在拱形门上,温柔的绿色好像波涛,将她从现实的陆地上卷走了,他的头靠在柔软的铺盖了动物皮毛的墙壁上,面颊贴着花色兽皮沙发上一块黑白波浪区域,似乎他自己正在变成一匹漂亮的动物镶嵌进那个背景中。
她忍不住注视着他。在快乐之中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一点沉重的东西。那种突兀的沉默又出现了,既古怪又压抑,就连嘈杂的音乐也没法遮掩他们之间的那种沉默。似乎有一颗正在往里面收紧的心。别问她为什么感觉到了,那是一种直觉。一种垂直急下的千钧重量,像一颗抛入沼泽的巨石正在将他和他身边的事物拖入一个无底深渊。
你今天看上去似乎特别高兴。”米歇尔突然转头对她说。

“哦。我的丈夫不在。”安娜吓了一跳。但是话已经出口了。这样他便可以把她看成那类有点蠢的女人。

“或许K和你说过,我喜欢办些聚会什么的,你要来我的星期五聚会吗?”
他露出那种笑容,显而易见地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高人一等。

“你邀请我去参加你那种空洞的中产阶级聚会吗?”

“对,我邀请你参加我们空洞的中产阶级聚会。”

“好,我去。看看你们能空洞到什么地步。”他用看着对手的目光看着安娜。

“吃薄荷糖吗?”感谢上帝,米歇尔终于开口说话了。

“哦,不用。谢谢。”
米歇尔突然打了个喷嚏:“每次吃了什么甜东西,比如薄荷糖。我都会打喷嚏。”

“那么,如果一个女孩子吻了你,你也会打喷嚏吗?”

“现在他接连不断地打喷嚏,就好像我是一种十分甜美的糖果。”安娜想。
他的目光里闪烁着一种狡黠,那是一种年轻男孩子的狡黠。他总是把自己伪装得那么复杂,其实他还是个孩子哪。安娜看着他那副纯真无邪的样子笑起来。突然,她发现自己没法望进那双湛蓝的深渊般的眼睛,好像她能从里看到整个旋转的宇宙,然后看到她自己。她好像站在高处或者一个潜水的人感到眩晕。
安娜说她昨天看到两只苍蝇用传教士体位进行交配。然后她和他讨论着自由,好像自由是个实在的,可以触摸的东西。生活在纯然的创造中,滑向一种激情和伟大的厌倦。他们会狂欢,讨论维特根斯坦,他们全部都是理想主义者,激情互相碰撞。他们总是要把那些会面的伟大夜晚命名,并且觉得自己能创造出什么伟大的东西来。
安娜说:“你知道吗?和你在一起,我没有那么讨厌自己了。”然后他们突然谈论起安娜正在读的一本书。
“哦,我知道。我并不喜欢。”他说,“Ad captandum vulgus.”

“这是什么意思?”

“拉丁文,意思是,为了吸引大众。”
安娜惊喜起来:“哦,这足够让我高兴上半个世纪了。”
他带着那么一点粗野,一种优雅的粗野。那肉欲的,性感的嘴唇微微张开着,缺乏自制和谨慎。上扬的不羁的嘴角,似乎天生为了亲吻或者说出情话。他身材优美,肩膀削瘦,一个优美的倒纺锤型,有几块惊人的突出的腹肌,从优雅的淡灰色格子衬衫下突出来。他抽烟的时候扬起紧致的下巴,他的目光里有一种什么东西让人不安,那一种野兽的凶狠和漂亮。
安娜喝了太多酒,笑得停不下来,哪怕一个无缘无故老是大笑的女人显得十分愚蠢。他们快乐得像一群流放到所多玛和蛾摩拉的疯子,却带有难以言喻的神圣感。
安娜说:“他们说,你不可能一直生活在初始的兴奋中。你搬到一个新地方,或者结交一个新朋友,甚至突然有了孩子,你被狂喜击中,但是那种新鲜感会慢慢退去。随着时间流逝,一切都会趋于平淡。
“可是你知道吗?我就是要那种狂喜不断地回来,就像一个咒语。我要那种兴奋和狂喜不断重复自己。你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吗?”她问,“你爱过什么女人吗?”

“你要让我生气吗?你在我面前谈论爱情。就好像在科学家面前侃侃而谈占星这样的东西。如果爱情这个词没有发明出来,恐怕我们的人口一半以上从来没有陷入过爱河。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女人,”米歇尔说,“我勾引她们,我和她们调情,但是我没有爱过任何人。
“我甚至没有在我母亲的葬礼上哭泣。我不难过。一点也没有。我和她的关系不太好,一直很冷淡,”米歇尔点点头,“我这么说,你是不是把我想象成一个反社会主义者?”

“对,我是在把你想象成一个反社会主义者。”
她能说什么呢?他彬彬有礼,风度翩翩,他说起话来像个打字机。他控制风度就像下棋。其实他可以做一个肮脏的政治恶棍,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让人相信他的谎言。但这样一个人,竟然是马克思主义者,他相信阶级斗争那套狗屁,他温和的时候倾向于谈论齐美尔和马克斯·韦伯。
她觉得米歇尔一定是邪恶的化身,邪恶总是显得极其有智慧。这个米歇尔,刚才还像天使般讨论如何因为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哭泣,现在就用残忍的声调谈论起女人来。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念一封情书,像声情并茂地读一封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亲爱的奥尔加,
这两天除了想你之外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吃不下饭,好像一种缓慢的,致命的疾病缠绕着我。我已经有一个月没有睡好觉了。我总是半夜惊醒,你的名字浮现出来,像一个咒语让我浑身肌肉紧张。想到再也见不到你,我就觉得我还是从悬崖上的那棵橡树上跳下来好。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你,而这种程度让我感到惊奇,我从来也不知道我可以这样去爱一个女人,就好像那爱埋在一个我看不见的火山深处。我想念你的声音,那是大提琴奏出埃尔加的《E小调协奏曲》。
我不喜欢我现在的感受。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我不再去感觉任何东西。我希望自己是个没有心的人。希望胸腔里空空如也,把那颗心换成其他什么也无所谓,换成一颗天上的星星,或者秋天里一片瑟瑟发抖的梧桐树叶也无所谓。
我想知道,折磨我的疾病是否也同样折磨着你?
米歇尔平静地读完这封信,好像一个杀人犯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然后他将手机放入上衣兜:“这样的情书,我一天可以写上好几封。写得怎么样?”
安娜盯着他,满怀敌意地鼓起掌来:“在这方面,你的成就快要赶上爱因斯坦了。”
刚才那种欢快毫无预兆地消失了。两个人中间开始召唤和聚集一种古怪的冷漠。
这个酒吧突然散发出一种令人厌恶的味道,或许是厕所被尿渍浸湿的墙纸的味道。喇叭奏起狂欢的斯拉夫舞曲,刺耳的,令人厌烦。安娜感到头痛。
音乐停了下来。

“我们要打烊了。”酒保催促道。
米歇尔突然站起来,可能今天是他第一次变得这么主动。

“你们这里有钢琴。容许我弹奏一曲吗?”
米歇尔在钢琴前坐了下来,简短地望了她一眼,就好像她并不在那里,好像她是个摆设或者鬼魂。
他微侧着脸庞一动不动,似乎安娜可以看到上面的细小的汗毛的颤动。他侧着头,脸上露出玫瑰开放前的红晕,那是他认真地去倾听一个音符时的表情,似乎整个人生都包含在这个侧耳倾听的动作里。
当最后一个音符结束,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毫无缘由地微微一震。她不知道这个人身上有什么吸引她的地方,就像是一个岸上的人看到湖水深处的绿色阴影时难以言喻的恐惧。有那么一会儿,她感觉自己满是恐惧,满是欣喜地接近他。但是她的理智不容许她有这样的想法。她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要克服这种恐惧,就必须直面他。这样的事情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当他和她对视的时候,她的目光开始退缩和闪躲。他的眼角和目光中有某种可怕的东西,既冷酷又迷人。又或者迷人和冷酷这两样东西本来就是联系在一起的。她觉得他掌握着某种神秘而可怕的绝对权力,这种魔法只用在她身上。弄死她就像是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她感到迷惑,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对自己拥有绝对权力,像一座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喷发的休眠火山。很难说,一个女人是在等待这样的时刻还是在逃避这样的时刻,即是被一个男性的不容置疑的躯体的重量碾碎的时刻。
“I cannot C sharp.”他调侃道。[1]
他不知道的是,他弹奏的是安娜最喜欢的一个曲子,是早上她从电台里听到的巴赫的《A小调前奏曲与赋格》。
米歇尔走到柜台那里买单。

“哦,你要请客吗?”安娜又笑嘻嘻起来,“我要怎样偿还你?把灵魂卖给你怎么样?”
当他们出门的时候,这次安娜走在前面,她感觉到米歇尔的目光包围着她,笼罩着她,像一阵光波的抚摸的触手,甚至他一向冷漠的面庞上出现了孩子气的笑容,一种纯粹的微红的喜悦,一种纯粹的因为注视着她的喜悦。
走在地铁站里,她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哦,真是奇怪,她发现自己的双手正在颤抖,她的面色发白,她感觉到血液正在缓慢地从她的躯体里流走,从她的心上出现的一个脆弱的漏洞。一种可怕的难以言喻的感觉,哪怕她曾经经历过痛苦,她也无法给这样的东西命名。她感到这样的需要,她必须停下来,抓住身边的一处电线杆,她需要冷静一下,弯下腰把那种奇怪的痛苦呕吐出来。
奇怪的是,人们在大大小小的流言里说起那个晚上的时候,似乎她是没有经过任何内心挣扎地去见米歇尔的,似乎她并没有一路上在风雨里走着回来,诅咒着突然而至的风和雨,穿着她的那件亮红色大衣,皮靴子上甩了泥点,似乎她不是一路走着,一边像个脆弱的精神病人那样不断对自己重复着:“不!不!不!”谁也不知道她是在拒绝着什么,似乎是拒绝一种全新服务的折扣和促销计划。如果世界上的问题可以归类于在两个电力供应商之间选择哪个的问题,人生的意义总是会显得更为清晰些。

[1]此处米歇尔玩弄了一个双关语:“I cannot C (see)sharp.”(我没法看清楚)。
你能猜出这位作家是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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