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司马推送的第 821 个与众不同的人
《小偷家族》即将内地上映,上一次错过《霸王别姬》的人,终于能在大银幕上一看金棕榈大奖影片。片子的海报中,一家六口其乐融融,笑容幸福,文案是「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爱」,看上去是一部合家欢电影。
然而,不少人看完后直呼纸巾不够用,也有人说,这是一部击碎了三观党三观的电影。
到底这是一部怎样魔性的片子?
三观这个词,越来越万金油了。不仅能够解释婚姻幸福——「和三观正的人结婚有多爽」;而且能像一把标尺,评价一切文艺作品。
从热播的电影电视剧如《后来的我们》、《延禧攻略》,到美剧《实习生格蕾》中的刷屏弹幕,再到经典作品《红楼梦》、《包法利夫人》……三观党们展开了自己的征程,所到之地,寸草不生。
前任、绿茶、白莲、渣男,是三观党使用的高频词
于是在三观党的眼睛里,世界必须黑白分明,只有对和错、黑与白,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学校组织去电影院看电影,开场没两分钟隔壁响起的小小讨论声:谁是坏人?
而眼下这部叫《小偷家族》的电影,从名字到内核,都是对三观党的一次极大冒犯。
国内海报,由把中国电影海报设计拉升至世界水平的黄海设计
可以有《编辑部的故事》,可以有《我爱我家》。然而,一群小偷的故事,如何进入了电影剧本?难道,是要拍「盗亦有道」的故事?
可惜看了便知,电影中的盗窃,并无任何正当性;导演是枝裕和,也从未想过给这家人开脱。
底层故事,一直受到导演和观众的欢迎。

比如周星驰星爷的《长江七号》,
星爷饰演的爸爸诚实勤奋,
每天拼命做工,
就是想给孩子小狄一线希望,
用教育扭转命运的可能。
这是一部合家欢电影,
核心就在于星爷在其中,
反复教导小狄的话
我们虽然穷,
但是不偷,不抢。
在这个基础上展开的一系列戏剧冲突,才能理直气壮,堵住「三观党」的嘴。
想要讨好「三观党」,不是困难的事,只要规避所有可能不「伟光正」的元素就万事大吉。然而,为什么还有很多艺术创作者去一次次挑战「三观不正」的内容呢?
尤其是这部日本电影,和《长江七号》一样,同样是底层家庭,同样是在社会的灰暗角落谋生,但是这一家人,正好把「我们虽然穷,但是不偷不抢」的人生准则,颠覆了个遍。
  三无电影拿了今年戛纳金奖  
在偶然闪现的暖色外,
这是一部「三无作品」:
无可救药,无用,无情。
奶奶,
顶着满头灰白的头发,
应该是慈眉善目的角色吧?
然而,假装在游戏厅打电动,
余光扫一遍,
极其熟练地顺走了别人的东西,
用身体掩护藏在游戏机里头。
一家之主的爸爸,
和星爷一样,
在工地工作,
然而缺乏「撑起一个家」的自觉。
听闻奶奶拿到了养老金,
心安理得地说,
这样可以少上班两天了。
懒,太懒。
妈妈在洗衣房工作,
衣服进入洗衣烘干机前,
总会经过这些女工之手,
在客人的衣服兜里找找有没有「意外收获」,
是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
姐姐在打情色擦边球的店工作,
环境暧昧,
工作内容是隔着玻璃用肢体和声音抚慰男性,
也会主动邀请,要来枕腿吗?
在三观党那里,
估计可以毫不犹豫地打上「荡妇」标签了。
儿子被爸爸传授了一身本领,
那就是在便利店、渔具屋分头合作,
声东击西,避开店员的视线偷窃。
爸爸很无奈,
「除了偷,我也没什么能教的了。」
而他们最大的罪过,
就是在窗台的缝隙间,
见到了一个被冻僵的小女孩,
小女孩有家吗?不知道。
是无家可归吗?不知道。
就把这个女孩,偷了过来。
无可救药,这群人,无可救药啊!
然而这部无可救药者的电影,却在今年的法国戛纳,一举摘得象征电影届最高荣誉的金棕榈大奖。
评委会主席、被粉丝称为大魔王的凯特·布兰切特说,「这是一部,完全击中我的内心的电影。」
凯特布兰切特和是枝裕和
国内8月3号上映,目前只在小范围点映过,8148个人,已经暴击给出了8.8的高分。
首映礼上,《我不是药神》主创全员到场力挺,王传君说,「把小宇宙和查克拉通通传给你。」
《小偷家族》首映礼,左起:饰演爸爸的Lily Franky、饰演小女儿的佐佐木、《药神》中饰演黄毛的章宇、饰演吕受益的王传君
是大家三观都歪了吗?才不是。
  无可救药  
对于第五次入围戛纳的导演是枝裕和来说,对「无可救药者」的拍摄,像是一种回归。
25岁,大学毕业后的是枝裕和,第一份工作,就是拍摄电视纪录片。
在后来的随笔集《有如走路的速度》中,他说,当百分之八十的人支持「正义」的时候,去倾听那百分之二十的少数派的声音。
他拍了因为水俣病(上世纪五十年代日本由于工厂排污致使的怪病,震惊世界)而自杀的官员的人生轨迹,感染艾滋病的同性恋者的人生倒数的日子,滞留在日本无法回国的韩国人……
纪录片的镜头,要求客观、冷静,而在拍摄「无可救药者」的历程中,是枝裕和把自己放的很小,小到只剩一只耳朵一双眼睛,他只去倾听这些人的人生故事,而不做道德评判。
在开始拍摄电影后,是枝裕和也爱拍那些「无可救药者」的故事,尤其是无可救药的亲人。
《无人知晓》的故事背景,是一个母亲因为追逐所爱,而将自己和不同男人生下来的孩子丢在家中,于是孩子们要自己摸索着活下去。
《比海更深》中,
男主角回到母亲家,
是想拿点东西去典当,
并且继承了父亲的习惯,
把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彩票上。
而到了《小偷家族》中,一家人的无可救药,不仅体现在道德上,更已经进入了法律层面。
在日本,骗取养老金和父母教唆子女犯罪,会被众人唾弃。看到类似新闻的是枝裕和,开始思考:
「这些行为理应受到谴责不错。不过,为什么人们会如此气愤于这些轻微的违法行为,即便还有许多犯下了更严重罪行却没有受到责罚的罪犯?」
起初,是枝裕和的想法是「唯有犯罪将我们相连」,而在公映的海报中,文案则是「我们什么都没有,只有爱。」
是要洗白这一家人吗?不是。罪行是真的,卑劣是真的,爱也是真的。
衰旧剥落的榻榻米、壁橱、置物柜中,一家人围着木桌煮东西吃。小女孩听到他们谈论面筋,眼睛突然亮了。
被奶奶捕捉到,「喜欢吃面筋?」女孩点头,唤她过来,小心夹起还咕噜噜烫的面筋喂给她。
一家人都记住了她的喜好,去超市时,也会说「你最喜欢的面筋。」
妈妈和女孩洗澡的时候,发现女孩和自己身上一样,都有被亲生父母用熨斗烫出来的疤痕。
妈妈说,过去很多年不疼了。女孩用力摇头,一直轻轻抚摸伤痕,想要安慰她。
后来,她把女孩抱住,说那些说打你是因为爱的人,都是说谎,如果真的爱你,他们会像我这样,拥抱你。
能用我们习惯的「好人」「坏人」去简单界定这些人吗?好像不行吧。
电影的存在并非为了审判个人,导演也不是上帝或者法官。设计一个坏人故事(世界)也许就变得黑白分明,但我认为不这样做,反而会让观众将这个问题带回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反复思索。——是枝裕和《有如走路的速度》
蔬菜、面筋、萝卜、花枝丸一起炖出的复杂香气,才是电影的味道啊。
  无用  
更颠覆的是,是枝裕和也觉得电影啊,没用。
拿了戛纳金棕榈的导演觉得电影没用?
没错,他是这么说的:
和体育一样,电影也没有立竿见影的好处。用书打比方的话,电影并不是实用书。也许不能让人精神倍增,但自有其价值。也可以认为,正因为不能让人精神倍增,才有价值。
而是枝裕和的作品,没有华丽的特效,没有除恶扬善的痛快。在很多观众看来,可能是没用中的没用。
我不喜欢主人公克服弱点,守护家人并拯救世界这样的情节,更想描述没有英雄、只有平凡人生活的、有点肮脏的世界忽然变得美好的瞬间。
《海街日记》拍摄现场,这是一部关于镰仓日常的电影。
是的,是枝裕和的电影,太平常了,平常到即使是讲述「小偷家族」这样的题材,也能如一碗白水端出,观众们照见的,都是自己。
习惯在壁橱里,戴着父亲的矿工帽,
用头灯照亮来看书的儿子,
在小女孩钻进壁橱时,
他正旋转着廉价的玻璃弹珠,
女孩问他看见了什么,
他出神着看着蓝色的光晕说:
大海。
买烟花的钱,自然是没有的;
适合观赏烟花的露台,也没有。
烟花在不远处的天空,
一朵接一朵绽放的时候,
他们惊喜地聚在屋檐外,
这里看不见烟花,
他们想象着烟花的烂漫,
脸被惊喜地照亮了。
他们坐新干线去海边,
浪潮打过来的时候,
欢呼着跳起来,
身影此起彼伏。
他拍日常生活中的点滴诗意,虽然这样的诗意,稍纵即逝,在贫穷而摇摇欲坠的家中,一点「用」都没有。
无用,却浪漫啊。
  无情  
是枝裕和的电影中最三观不正的一点,莫过于「家庭未必都是温情脉脉的」。
片中的一家人,都没有血缘关系,他们被原先的家庭各自抛弃,在这个临时的风雨飘摇的家中,他们攥紧了罕有的温度。
片中反复出现了李欧·李奥尼的经典绘本《小黑鱼》的故事。
大海深处,住着一群红色的小鱼,其中有一条小黑鱼。有朝一日,突然来了一只凶神恶煞的金枪鱼,将所有的小红鱼吞入腹中。小黑鱼侥幸捡回一条命。
在浪里海里,小黑鱼自由自在地,作为曾经的异类,碰到藏在礁石的小红鱼们。他们不敢直面金枪鱼。
小黑鱼灵机一动,想到个主意,小红鱼们,组合成大鱼的样子吧,我来当眼睛。他们日夜游荡,像一只可爱的队伍,把那些巨大的猎手吓跑了。
这六个微弱的个体,就是那一个个小鱼,他们聚在一起,抵抗着这个世界,避免被「金枪鱼」吃掉。
这样属于底层「临时家庭」的相拥取暖,是枝裕和捕捉到了无数让人眼热的细节,他却克制极了,没有煽情音乐,没有太多台词,你就被这碗白水逗得会心一笑,又转而泪下。
然而,小黑鱼的故事,除了「团结就是力量」的教诲,更在于不同于小红鱼们的小黑鱼,作为一个个体的命运。也就是剥离开「家族成员」的身份,我们每个人各自的命运。
被诱拐的小女孩,她的原生家庭是冰冷无情的,她在「新家」得到了温暖、快乐和爱,但是这个临时的共同体,在感情上也并非固若金汤。
在结尾,因为两个意外,如同积木被抽掉一块因此垮塌,整个家庭也显出了冷的底色。
是枝裕和可是早就打好招呼了,「我不想治愈任何人。」
看上去温文尔雅,他自有自己狡黠的一面。
就像他口中的那个关于「螃蟹」的故事。
傍晚,我独自来到海边散步,一只螃蟹闯入了我的视野。螃蟹发觉有人靠近,一般都会慌忙逃走或立马藏起来,可这只螃蟹却挥舞着一只大钳子,继续朝我爬过来,一副火冒三丈的样子……
仔细一瞧,发现这只雄螃蟹身后还有另一只螃蟹,海浪打过来,它无力地横陈着,看样子已经死了。雄螃蟹是为了拼死保护这只螃蟹的尸骸,才对我表示敌意。我被它的愤怒和悲伤打动,离开了那里。——是枝裕和《有如走路的速度》
在家庭旅馆度过一夜后,天明之际,是枝裕和又记挂起这件事。他再次来到海边。出现在他眼中的,是两只重叠般紧紧依偎在一起的死去的螃蟹。
如果故事停留在这里,必定是一个普世意义上打动人心的故事。是枝裕和甚至给它找了一个结尾——自那以后,我便吃不下螃蟹了。
然而他说,真正的事实是:「可惜不管是在那之前还是之后,螃蟹都是我最爱的食物。请别见怪。」
又温情又冷酷,这样冷暖交织、笑泪交融的,就是是枝裕和的「三观」,也是是枝裕和的电影世界。
   迷恋走路的是枝裕和,  
 56岁了依然在走 
作为一个日本导演,他还想要拍一部关于日本侵华战争的纪录片,甚至在15年前,他就已经写好了企划书。
他的父亲,是在日据时期的台湾出生,成为日本军人,去了前线,在西伯利亚作为战俘服役。
由父亲的人生牵连出来,是枝裕和想要用自己一贯冷静甚至冷酷的镜头,对准这段历史。
我认为现在的日本,充斥着历史修正主义。所以在这样的环境下,我想通过作品,让日本人能够正视自己对他国造成伤害的历史。它不仅是要讲述父亲的故事,更是要揭示战争中的日本所思所想,而这是我们在历史教科书上从来没有学过的。——《人物》是枝裕和「人生巅峰」的一天
如果用粗暴的三观来看,作为日本人的是枝裕和,想要拍这样的片子,是不是很「三观不正」?
不仅如此,从戛纳回国后,各种官方邀约、表彰纷至沓来。是枝裕和客客气气,公开一应拒绝。
他说,曾经日本电影和权力拉手跳舞,造成了巨大灾难;因此一个电影创作者,应该和权力划清界限,来保证独立创作。
而且他担忧,就像金枪鱼吞掉小红鱼,社会越来越被公权力的「大故事」笼罩,所以,他要创造「小故事」,来让这片大海更加参差多态。
是枝裕和和《小偷家族》的小演员城桧吏在片场
大海的丰富性,和三观党所畏惧的东西,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如果现实生活,都用三观的棱镜来看。那所有的故事,也只会变成《故事会》,而失去复杂的微妙肌理。
用三观来扼杀一切,就是在扼杀无可救药的人物、无用的诗意、无情的表达。
而倘若作品的丰富性被扼杀,自然也不会有对于日本导演来说,拍摄剑走偏锋的侵华纪录片的可能。
今年56岁的是枝裕和,依然很慢,慢到像当初为了体现《无人知晓》中一年度时间的变迁,而真的用了一年去拍摄;
依然很小,小到被称为是日本片场声音最小的导演,小到前两年他来内地参加自己作品的展映,一猫腰就在我斜前方,找了个影院边角的台阶坐下了;
依然很轻,轻得就像《步履不停》中,那只亲人亡故后出现的飘飘袅袅的蝴蝶。
然而就是这样很慢,很小,很轻的是枝裕和,拍了一部无可救药、无用、无情的电影,把三观党的铠甲和武器尽数卸下。
这也不是一场战役,只是旅途中央,而他还会继续走,用「有如走路的速度」。
“那风从哪里吹来,云又将飘向哪儿,世界的尽头在何方?想知道答案,唯有往前走。翻山越岭仍不见尽头,但这个疑问不断催我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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