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有创造幸福的能力，才能打开贵重的人生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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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顾海燕（培训师）

今年是我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的第15个年头，学习亲密之旅的第11个年头。我常常不断地回想自己在这所世界名校短暂而又曲折的求学经历，想要获得一些经验、教训，也时不常地企图找到一些跻身成功人士的同学。可是最近，我突然在大脑密密麻麻、穿梭不停的记忆中想起了一个人，想起她，就想起她在我曾经灰暗的日子中带来的光亮；想起她，心中就不禁非常温暖和感动；她可以说是我生命中的天使，她就是我在普林斯顿大学的英语教练（English tutor）安·莱姆勒女士（Ann Lemler）。

安在我的宿舍留影

记得黄博士在“亲密之旅”中说，人生有很多风浪，当我们在危难、挫折或者失意的时候，那些曾经帮助过我们、给过我们爱和恩典的人，就是我们生命中的天使。当我们在人生的风暴中，哪怕只有一个人陪伴在我们身边，那感觉，跟我们独自面对是非常不一样的。我想，安就是那个在我感觉压力与焦虑的时候，陪伴在我身边的天使。

我认识安，是因为普林斯顿大学的国际中心为留学生安排了英语教练这样一个项目，我报名了。过了几天，国际中心聚集报名的留学生，让我们跟各自的英语教练见面。

我们从中国来的学生，在国内大多苦读英语，苦背语法，英语考试能力甚强，但是口语交流能力甚弱，现在有一个人愿意跟我们说英语，真是一个非常大的帮助。

我后来才知道，普大的附近有很多志愿者，他们不收取任何费用，只是凭着爱心去帮助留学生。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最初见到安的时候，以为她已经退休了。我来美国之前，听人说美国有一些老人愿意陪着留学生聊天。一方面帮助他们提高英语，另一方面，也借此打发自己无聊而又孤单的退休时光。但是安告诉我，她在纽约为侄儿的公司做会计，每周开车去一次，我略微有点儿吃惊。

安对我非常有耐心，同时又非常有效率。我一开始没有车，她就常常开车来学校接我，然后带我去一个咖啡馆里聊天。她常常看似不经意地安排很多有意思的话题，差不多一个小时到了，安就及时地结束谈话，再把我送回宿舍。她从不迟到，也几乎没有缺过课，我很佩服她，用对待工作的态度，很有计划，但是又很轻松地安排我们的见面。

每次聊天安都能找到有意思的话题，她会关心地问我的家庭，我的喜好，我对一些事情的看法；然后她会跟我谈她的角度。看似很随便，但是最后总能聊得很开心。我现在想来，安是一个非常善于倾听、有情感智慧的人。她总是能把我碎片的、结结巴巴的英语拼凑起来，然后用 “in another word”来归纳总结，我非常惊喜地发现，她那个in another word后面的话就是我要说的话，于是，我就再重复一遍。安很开心地夸奖我是一个聪明的年轻人，学习东西非常快。

每一次我们要告别的时候，她都会说，今天很高兴跟你谈话，你是一个很聪明的女孩。然后她会用很振奋的声音说：“我非常以你为豪”（I am so proud of you）。第一次听到她对我说这话，我非常开心，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但是慢慢地随着课业加重，我的压力感越来越强，自卑、焦虑如影随形。我开始对她的话感到怀疑，我想，也许美国人就喜欢夸张，这句话可能就跟我们中国人说，“你干得不错”一样，是一个礼貌用语吧。或许，她并不理解在高校里我们的生活是怎样的。我渐渐对她的那句话不太感冒了，每听一遍，自己都要在心里默默地叹口气，然后好像努力要把她的话洗刷一遍，提醒自己对她的话不要太认真。

现在回想起来，她每次说“I am so proud of you”的时候，两只眼放着光芒，热切地看着我，她是认真的。每一次我们见面谈话都非常有意思，她非常欣赏我，也是认真的。她不是敷衍地完成任务，更不是出于礼节地夸奖我一下，她是发自内心的。也正是在她的欣赏中，我慢慢变得很自信、放松，能够跟她碰撞出很多有意思的话题。

慢慢地，我也开始了解了安。她是俄裔犹太人。在上世纪的三、四十年代，她的家族在自己的祖国也受到了迫害，她的父母历尽千辛万苦把她带到美国来。他们在美国最初经历过很多艰难和贫穷的日子，但是慢慢地，凭借犹太人的勤奋、聪慧，他们的家庭开始好起来。听到她家族苦难的故事，想到我也是诞生在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我就对她多了很多理解、同情和亲切感。

我从安那里学到很多，我现在回想起来，安不仅帮助我提升英语能力，她也以独特的方式，帮助我理解美国文化，进入美国的现实生活。我记得她很认真地告诉我，别的国家的人总以为美国人没有礼貌，其实我们美国人也有自己的礼节。她很少对我用省略语，说话总是很完整、清晰。每次结束，当我对她说，Thank you very much, 她就会对我说，you are VERY welcome. 我很少听我的同学对我说 you are very welcome. 我想，那是安比较独特的表达，她想要表达对我的尊重。

安还开玩笑地对我说，这个世界的战争太多了，因为这个世界是男人统治的，如果是女人统治，就会安全很多，说完她耸耸肩，我们都很开心地笑了起来。她的话语常常透露出机智、幽默和达观，让我觉得她里面有一颗非常年轻的心。

我对安的年龄非常好奇，我猜测她大概五六十岁，但是我又知道在美国问女士的年龄是不礼貌的。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好奇心问安，你多大了。安得意地笑了一下，告诉我，她已经七十多岁了。我大吃一惊，我想不到这样一位每周开车来陪伴我讲一个小时英语的干练而又优雅的女士已经七十多岁了。我非常认真地说：“安，你太了不起了，我希望自己七十多岁的时候，也像你这样。”安非常开心地笑了。

现在想来，这依然是我的理想。一个七十多岁，依然可以健康、乐观和优雅地生活的人，是多么幸福和充实的人！

我那时特别喜欢拍照，我常常得意地给她秀我的照片。有一天，安对我说，她有一个女儿，叫作琼（Joan），曾经也非常喜欢摄影，但是慢慢地发现做摄影艺术家很难，于是改行做广告，但是她依然很喜欢摄影，现在住在纽约，她推荐我认识一下她的女儿。并且跟我约定了某个周末，我们各自出发，一起在她女儿的家见面。

到了那一天，我提前到达指定地点，提前敲响了她的家门。这时我才发现，提前到达课堂是一件好事，但是提前拜访人却不一定是。安的女儿打开门，竟然穿着睡衣，原来，她和她的丈夫还没有起来。我颇有点儿尴尬，但是她依然非常高兴地迎接我进来。她一边热情地请我坐下，一边从容而麻利地收拾着房间。我还记得她的房间里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喷泉，是她的丈夫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我心想，她一定是非常成功的人士。

她收拾好房间，就过来陪我。我给她看了我拍的照片，她一边看我拍的照片，一边赞叹我的摄影。我还记得，她说得非常具体，她说，我很喜欢你这张照片里面的这一点、这一点，很美丽。我一边听着，一边很得意，我想着，得到专业人士的肯定，说明我拍得太好了。

过了一会儿，我提出想要看看她拍的照片。于是，她就拿出自己拍的照片，我一看就震了，这才是专业摄影，相比之下，我的摄影技术实在太业余了。让我很感动的是，她丝毫没有彰显自己的味道，而且也没有对我的照片提出什么批评。对她来说，这就是一次朋友间的交流与沟通，不是什么指导与比较。

她跟我说，她现在虽然工作很忙，但是依然喜欢拍一些照片。记得她拍了很多风景照，非常宁静和深沉。

过了一会儿，安来了。琼就带着我们在纽约街头散步，我们三个女人谈得很开心。中午的时候，我们找了一家小饭馆吃饭。饭后，安争着跟女儿付款，最后她终于争不过自己的女儿，还是琼请了我们。这件事太“中国”了，我记忆深刻。

安陪我度过了充满好奇、紧张的第一年。到了第二年，我身边的很多留学生就不再跟自己的英语教练联系了。留学生与英语教练的关系是比较松散的，而我们的学业是越来越忙，渐渐就会失去联系。而我和安却一直保持着联系。

我想，那时我除了非常需要不断提高我的英语水平之外，安在我面对高强度的学习压力和竞争压力下，给了我非常难得的接纳、欣赏，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一种非常积极、正面、美好的生活方式。我喜欢她，她也很喜欢我，我们就继续保持着一份宝贵的友谊。

到了二年级，安开始尝试对我们的谈话做一些改变，她会很用心地从她订阅的报纸中搜集一些关于中国的新闻，让我大声地读给她听，如果我有不懂的词，可以随时问她。之后，我们就此再做一些讨论。

现在回想起来，这种方式非常好，帮助我从简单的口语交流到深入地学习一些书面英语，而且也更了解美国人是怎么看中国的。安真的是非常用心。

只是当时，当我在咖啡馆里大声朗读出来的时候，遇到人来人往，心中难免有些尴尬，我不希望别人觉得我的英语那么差，还要这样学习英语……但是安每次都面带微笑，一副非常认真和享受的样子，于是，我就继续读下去。每一次快结束的时候，安依然带着开心和欣赏的眼光对我说：

Haiyan, I am so proud of you！

随着时间的发展，我的内心渐渐对于跟她学英语开始有一些复杂的感受，自己在内心也会责怪自己：为什么英语进步得这么慢，成长得这么慢，别人都不用跟英语教练了，都开始独自忙自己的事了，为什么我还像一个小孩子不能脱离母亲一样依赖她，为什么我不可以建立自己跟美国学生的朋友圈？好像每次见她同时都在提醒自己的软弱和无能。

很多年后，我慢慢接触一些留学生，当我们可以慢慢真实地沟通自己当时留学的经验和感受，我才意识到，其实语言，还有其背后的文化适应一直是我们一个非常重大而困难的挑战。不是我不够好，而是我太不能接受自己了。

而上天非常奇妙地给我安排了这么奇妙的人生天使，她一直陪伴着我，我们在一起彼此都很开心，都愿意把这个友谊继续进行下去。如今，我可以肯定自己说，不是因为我软弱，所以依赖她，而是因为我们这样幸运，在彼此都很繁忙、有压力的情况下，还有这样宝贵的友谊。

她的那句“我非常以你为豪”不知不觉带给我非常大的鼓励和安慰，让我觉得我是可爱的，我是有用的。

三年级的时候，在我的求学经历中发生了一件很重大的挫折，因为种种原因，我的论文开题报告没有通过。我虽然做了种种努力，但是最后的结果，我拿不到梦寐以求的博士学位，只能拿一个硕士学位离开了。这样一个非常心碎的经历，我不敢告诉安。最后当我要离开普林斯顿的时候，只是非常含糊地给了她一个借口。

安有些失望，她说像我这么优秀的人应该留在美国。我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心想，你恐怕不知道我的学业是多么的糟糕吧！但是她很快就调整自己的情绪，她说，没有关系，我相信你无论在哪里都会做得很好。这句话说得我几乎要泪了。我连忙转换话题，然后跟她匆匆告别。

回国之后，我跟她继续保持了一段联系，安不会使用电子产品，我们都是书信往来。有时我也跟安的女儿琼用电子邮件进行沟通。

安的书信非常流畅和工整，我都保留在了我的“爱的百宝箱”里，有一次清理物品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我们之间竟然有那么多的通信，每一次安都非常乐于跟我分享她生活中开心的事，最后她总是表达她对我的欣赏和信任。我也会跟她沟通我生活中的变化，但是我从来没有跟她说过我离开普林斯顿的真相，怕她失望。

慢慢地，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了。

转眼之间，十几年过去了。我很少再想起安了。我会时常想起自己在普大的生活，我一直努力地回想自己在校园的生活，我会想起自己的某位老师，某些同学。有时我也会懊悔自己学业不够出众，没有抓住机会听某一个名师的课，也会遗憾自己没有名校毕业生的范儿。我跟安的友谊，虽然很好，但似乎总是在我生活的背景中，没有进入我意识中最重要的那个部分。

但是，有一天，突然之间，仿佛电光一闪，我看到了记忆深处的安。

我相信，很多“突然”都不是偶然，背后有长期、不间断的情感的孕育与催生。这么多年来在“亲密之旅”中的浸泡，我内心很多的伤痛得到医治，遗憾得到满足。我感受到，自己在一所名校“亲密之旅”中不断学习我生命中的重要议题，我有一位名师黄博士指导我，我切身地感到他的爱，我身边有很多可爱的“同班同学”在陪伴我、支持我，帮助我，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的人，而是觉得自己是一个可爱和有用的人。不知不觉间，我的内心在也在发生不易觉察、却不间断的改变。

曾经作为我生活背景的安，慢慢浮出了海面，我开始更清晰地看见她，思念她，想要再次跟她联系。

经过一番犹豫和挣扎，我先在自己过期的雅虎电邮里搜寻跟琼的通信。

我突然发现，我在一封信里已经告诉过琼我离开普林斯顿的真正原因。但是我请她不要告诉安，因为我害怕她对我失望。

琼的回复是：你不会让我的妈妈失望的，她总是以你为豪，她认为你非常聪明、非常善良。我相信她唯一失望的是不能再见到你了。

（As far as your dissertation proposal, you could not disappoint my mother. She always was proud of you, thinking that you were very intelligent, very ingenious, and very kind. I am sure her only disappointment will be not seeing her again.）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又泪了。

终于，我鼓起勇气，给安打了电话。安已经九十多岁了，她的声音依然那么响亮，她依然清晰地记得我，她非常开心我的孩子竟然都很大了。琼告诉我，安后来也继续去帮助过一些留学生，但是我是她最喜欢的一个。

放下电话，我的内心非常感动。我的耳边又一次响起安用热情和欣赏的口吻对我说”Haiyan, I am so proud of you!” 在那样高强度、大压力、孤单、焦虑的环境中，有一个人用发亮的眼睛看见了我，真心地欣赏我。

安和琼犹如一道光，照亮了我过去人生中很多看不到的黑暗。我看到她们的身上有很多美好的特质：安非常乐观、积极，富有爱心、耐心，她精心地陪伴了一个与她非亲非故的年轻人，她用心地去爱一个本来她没有责任去爱的人，给一个孩子孤独和灰暗的人生带去很多亮光和温暖。她给了我很多我的亲人都没有办法给我的鼓励和安慰。

琼则非常柔和、谦虚、接纳，她虽然自己很优秀，但是她从不让人感到尴尬和压力，她用自己的话安慰和鼓励了我。这一对母女给了我很多爱的力量。我突然想到，自己曾经那么努力要学习、要优秀，要做成功人士，但是成功人士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真正成功的人不就是要像她们一样，充满爱，可以激发别人身上创造爱的能力，帮助别人也可以成功吗？

曾经在背景的人物突然凸显在了我生命的亮处，让我看到自己人生的方向。

如今，再回想自己在普大非常艰难和曲折的求学经历，我对自己也多了很多的接纳和理解。我想到，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离家求学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出国到名校读书更是人生非常大的挑战。这样的挑战不是一个人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就可以面对的。一个人如果单打独斗，迎头面对巨大挑战，即使外表很成功，内心也往往受到很多看不见的创伤。

上大学、面对社会，或者出国、走入异国他乡，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犹如一个沉甸甸的礼物，它很贵重，同时也很沉重，如果没有预备反而会被礼物压垮。

要接收这样一份礼物，需要援军，需要爱。需要在你的身边有人爱你、看见你、理解你。需要你有一颗不断感受爱的心，愿意去创造爱的心。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吸纳身边人的爱心，也不断激发和创造周围人的爱。这样，才能发展成一个爱的团队，一起打开这份沉甸甸的礼物。用爱和智慧把沉重变为力量，把压力变为祝福。

也许，过去我们曾经是那个需要爱的年轻人，但有一天，我们要成长为一个能够给与爱的好父母。

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自己的孩子要离开我，去实现人生的梦想，我要让他知道，不论他在哪里，做什么，他在我的眼里都是可爱的、有用的。我希望，我除了给他预备学习的能力、生活的能力之外，更给他预备一份宝贵的财富，就是可以去感受爱、接纳爱、创造爱的能力，这是人生幸福的能力。

黄博士说，成功不是幸福，幸福才是成功。我经历了很多人生的坎坷验证了这句话，希望我的孩子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