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年来,特林布尔认准23本学术刊物,将每一期的每一篇天文学论文都读了下来。如今,她的综述论文已经成为经典文献的一部分。
1965年,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Richard Feynman)甚是忙碌——忙着拿诺贝尔奖,忙着学画画。那段充实的日子里,有一天,天体物理学专业的学生弗吉尼亚·特林布尔(Virginia Trimble)穿过加州理工学院的校园,被他瞧见了。他心想,这女孩真适合做模特。
没多久,特林布尔就当起了费曼的绘画模特,每月两次,每次换取5.5美元的酬劳,以及与费曼畅谈物理学的机会。当时,她正在研究一个星云,费曼则会分享一些逸闻趣事。在他后来出版的一本书中,这些事都有涉及,小至他如何演奏邦哥鼓,大至他在“曼哈顿计划”中的工作(美国的原子弹研制计划)。这还是六十年代加州校园中的光景,时至今日,职场与学术圈内,女性的待遇早已发生巨大的变化。
特林布尔上学那会儿,加州理工的女学生寥寥无几,天文学领域的女性更是屈指可数。但她在加州理工的经历并不仅限于业余时间给人当模特,早年的学习与研究开启了之后五十年的职业生涯,她也由此成了学富五车的天文学家。
第一次拜读特林布尔的著作时,我还是一名天体物理学的本科生。在专题讨论会的头一天,教授发给我们厚厚一沓纸,共101页,分13个章节。他一边翻页,一边告诉我们,特林布尔遍览各大科学期刊,将当年的宇宙学进展汇编成了这样一部著作。
那不是简单的综述论文,不只是列述木星大气研究、小行星猎寻、大质量恒星的形成等等,而是将当年天文学的重点进展一网打尽,广博而又详尽,非同一般。最特别的是,其中竟然还穿插着各种笑话。
现如今,新技术可以为科学家汇总海量的论文数据。但在人工智能出现以前,天文学家们所幸已经有了特林布尔,她会每年编写这类综观全局的文章。这16年来,她不断地整理盘点、补充背景、加以点评。整个职业生涯中,她很少利用那些高精尖的望远镜去开展长期研究,也很少去申请竞争激烈的科研经费,在大学管理者看来,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研究人员罢了。她拒绝狭隘的研究视野,发表文章多达850篇,大部分都是独立撰写,既研究宇宙本身,也探讨天文学研究的本质。
“就是提出问题,偶尔能找到答案。”她说。这就是特林布尔的日常。职业生涯的很大一部分时间,她都特立独行,在已然凤毛麟角的女天文学家群体中,继续走出不一样的道路。
上世纪60年代,特林布尔刚入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她想学考古学。但当时,该校的考古学专业只向研究生开放。在以字母 “A”打头的那一栏专业中,还有一门是“天文学”(译注:考古学和天文学的英语分别为archaeology和astronomy)。她从父亲那儿得知,这是她从小就感兴趣的领域。
于是,她作为该校“天才项目”的学员,报了天文学专业。她的确有着过人的天赋。1962年,《生活》杂志围绕加州教育体系作了一个专题报道,其中一篇文章就是特林布尔的特写,题为《漂亮脸蛋背后,是180的智商》。言下之意,漂亮女孩能有聪明的脑袋,奇哉怪哉。但在文中,特林布尔明确指出,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特林布尔的父亲说的没错,她的确被神秘的宇宙深深吸引了。研究生毕业后,特林布尔来到加州理工学院攻读博士学位。
“事后,我翻看他们的名录才发现,只有杰出的女性才会被破格录取。”她说,“而‘杰出’的意思一般是‘嫁给了被加州理工学院录取的男生’。”
在加州理工,特林布尔开始研究蟹状星云——一场超新星爆发向外喷射的灰尘、气体和等离子体,其光线于1054年抵达地球。
为了这个项目,她申请去帕洛马山天文台,那是加州圣地亚哥东部一座传奇性的天文观测台。她是史上第三个使用该望远镜的女性,也是第二个被授权单独使用该望远镜的女性(第一人是暗物质领域的开拓者维拉·鲁宾[Vera Rubin])
千年之后,蟹状星云的残骸仍未燃尽。它们产生了各种波长的明亮辐射。如今,科学家已知,其中心是一颗脉冲星——大质量恒星的残骸,密度如原子核,大小如一座城市,每秒钟旋转30圈——为其提供着能量。但在特林布尔着手研究时,脉冲星还是较新的发现,也没人知道蟹状星云中就藏着这样一个。
“是什么让它亮到今日,这是当时的一个谜团。”她说。
读博期间,她的研究课题是观测该星云丝状结构的运动,她的其中一个发现是,自该超新星爆炸以来,气体从中心飞出的速度反而加快了,而且,它距地球大约6500光年。能有这样的发现,特林布尔自然高兴,但为此花的功夫——无数照相底片,雷同而乏味的观察——似乎与“好玩”二字毫不沾边。
闲暇时间,她也唱歌、跳舞,为生活增添乐趣,但围绕望远镜展开的工作呢?——跑到山顶上去,操作大型仪器,用自己的双手,收集有关宇宙的数据,这部分有趣吗?
“不——”她说。“那里很冷。我最讨厌冷了。”
很快,特林布尔就意识到,这一辈子,她都不想再观测蟹状星云,或是任何超新星残骸了,最好连观测都全免了。相比起团队研究,她更喜欢独自作战。当时的她是加州大学欧文分校的终身天文学家,也不想因此交还一大笔研究经费。于是,她另辟蹊径,开始发表论文,以全局性的视野,综观整个天文学领域。
同任何科学家一样,她喜欢思考。人们邀请她在会议上发表重要演讲,她就会想:科学是怎么产生的,由谁产生的,以及为何如此。“我总觉得,这是一个机会,我得说点没人会说的东西。”她说。
于是,她不去总结大会主题之类,而是分析起了全局性的问题:
  • 这个亚领域是如何兴起的?
  • 为什么现在我们担心起了这样一个研究课题?
  • 本次会议遗漏了谁的研究?
她想知道,就职业发展而言,去好一点的研究生院,会不会更加值得(会的)。她想知道,哪台天文望远镜催生的论文最多,结果发现,大量论文都源自那些并不出名的仪器设备。她想知道,是什么样的讨论过程引导我们达成了科学共识,对此,她专门写过一篇论文,追踪了不同科学辩论的进展,涉及的主题包括木星大红斑的本质,以及暗物质存在,等等。
还有一次,她故意发表了一篇有争议性的论文,宣称一个疑似黑洞——首个真正的黑洞候选体——附近的蓝色恒星比人们想象中要小。若真是如此,这将意味着,那个黑洞也比人们想象中小,而且,小得都不足以成为黑洞。随后,立刻有两群人站了出来,试图证伪她的说法。
“我写这篇论文的时候,就知道这是错的。”她说,“我这么做是为了让人们去观测。”
特林布尔的很大一部分文章似乎都在要求天文学家换一种思维方式,也许是多了解一下自己在大环境中的位置,而不是觉得自己的研究是独立的,孤立于文化大背景。比如最近,她就在撰写一个系列的文章,探讨第一次世界大战是如何影响广义相对论的发展的。同时,她也在为另一本书撰写其中一个章节,这本书讲的是与诺贝尔奖失之交臂的人。
“好玩吗?”我问。
“当然。”她说,“不然我就不会去做了。”
如果说,特林布尔提出的问题是其他天文学家不曾想到,或者至少是不曾探究过的问题,这也许是因为,她知道的比他们多得多。从1991年开始,她认准23本学术期刊,将每一期的每一篇论文都读了下来。
“我很快就能判断,日后我会不会用到这篇文章。”她说。
如果会,她就在笔记本上记下一句话。要写论文了,她就会翻开笔记本,略作删减,将这些条目组织成题,最后结果就相当于当年的历史记录,这一年里人类所积累的宇宙知识。
对此,她最喜欢的一点是:“我可以说一些段子。”。就比如2005年的论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如果每个星系中央都是一个黑洞,为什么人们经常还要去谈论它?说起来,人类的私处大抵也是同样的道理,它们与黑洞的共通之处在于:都处在中心位置,而且周围必有掩盖它的物质。”
但在2007年前后,学术刊物对这些综述论文的兴趣开始减弱,也是在同一时期,印刷与纸质期刊也逐渐过时。
“我没法在网上看6000篇论文。”她说。长时间盯着屏幕太累了。“我眼前开始出现锯齿状的闪电纹。”
如今,能够掌握世界上所有天文学家动向的人,一个都没有了。年轻一点的科学家很难接特林布尔的班。事实上,学术科学并不太推崇“博大”。这是一个“不发表则陨灭”的世界,大型合作俯拾即是,但在当前的知识创造体制下,仍然有大部分人躲在自己的狭小领域内闭门造车。
尽管如此,特林布尔的贡献似乎还是得到了整个天文学界的认可。特林布尔分别担任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和美国天文学会的副主席,还被后者授予“乔治·范·比斯布鲁克奖”,表彰其“长期以来对天文学伟大而无私的奉献。”美国物理学教师协会则授予了她“克洛普斯特格纪念讲座奖”,表彰其“将当代物理学的精彩传递给普通大众的杰出贡献。”
不过,最恰如其分的肯定,也许是国际天文学联合会最近用她的名字,将一颗小行星命名为“9271特林布尔”。现在,这块太空岩石正在其他小行星的行列之中,独自前行着。
在就本文电话采访特林布尔时,她问我,那份40页的扫描文件可曾收到。那是她回忆录的开头部分。在其中,她讲述了给费曼当模特的时光。费曼不喜欢一言不发,所以他会和人聊天,有时也会倾听,特林布尔写道。
“我听了很多有趣的事情,它们后来都被《别闹了,费曼先生》(Surely You're Joking)收录了,还有一些好玩的事是书里没有的。”她说。(这是费曼最著名的一本书。)
回忆录只有几十页,只写到早年生涯,显然没有完成。“写着写着就无聊了。”她说。毕竟,只做一件事,这从来不是特林布尔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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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丨雁行
校对丨其奇
来源丨Wir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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