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奕含事件后,许多和高校性骚扰相关的案例频频被爆出。我们会注意到,许多案例,都是沉默了多年后的一次井喷式控诉。有人说,这就像是Metoo运动的风,吹到了中国高校。
然而,和Metoo运动相比,发生在中国高校的案例更为复杂。
因为,这些事情并不像职场性骚扰这么简单。校园,这个育人的场所,被赋予了太多关乎道德伦理的意义。而师生关系与师生界限究竟是什么,至今模糊不清。
但是,假设Metoo运动真的发生在了中国高校,将会是什么情景?那么,它一定不再是单纯的反性骚扰运动。它所控诉的,将是权力不对等所催生出的畸形的师生关系:骚扰、侵犯与欺压。
骚 扰
她们安慰我,他只是做出了一些亲昵行为,你没有什么损失。”
我的老师,总是会挑一些好看又开朗的女生,对她们特别关怀。
他会邀请她们吃饭、聊天、做私下的辅导。更重要的是,给她们优质的项目或实习机会。
这种校园特权所需付出的代价似乎也很简单,只要哄他开心就好:对他说漂亮的话,同时纵容一些不必要的肢体动作。
我一度愤慨,原来我辛苦考上的学校竟是这样一幅丑恶的嘴脸——一个随意、没有章程的名利场。
然而,我的同学们会让我想开一点:“他只是想找人陪他玩,又不会真的对你做太出格的事情,你怕什么。”
“我不想继续沉默了,但我却不知道何时说‘不’。”
我的老师,是个有趣的人。三十多岁,气质、学术成就皆佳,是学生心中的明星老师。他没有架子,同学们也因此喜欢他,愿意和他聊天,关于学业或生活。
我们专业会定期举行一些课外实践。在某次实践中,他骚扰了我。
他先摸了摸我的脸。说我的妆化得精致。我有点惊慌,但还是笑着敷衍过去。很快,他把手放到了我的胸口,我下意识的躲开,却不敢在脸上表现出一丝怒气。但那只手又追了过来,变本加厉。
我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说“不”。因为有那么一瞬间,我也会想:“万一我错误理解了他的意思呢?万一他是真的想和我交往?毕竟,我们都是成年人了。”
我越是纵容,他的行径也越是放肆。但是,懦弱的我还是不敢把这件事上报。
我害怕我将面临的问题:举报使成为老师们的眼中钉,那么,他们会不会阻挠我毕业?会不会剥夺我的竞赛机会?会不会不愿意给我写推荐信?
我更害怕可能会出现的舆论风暴
“为什么是你?”
“是你太敏感了吧?”
“是不是你‘谄媚’的态度,暗示老师可以这么做?”
侵 犯
“我发声了,他们却认为我是个大惊小怪的矫情鬼。”
和老师搞好关系,获得更多的工作推荐,是我们这个专业不成文的生存之道。
我的老师,在业界声望颇高,在同学眼中,是“慈父”般的存在。入学没多久,我“有幸”被选中。和他参加了不少校园外的活动,并见识了行业内的前辈。
而这,并不能让我对他心怀感激。因为,我被侵犯了。刚开始只是多余的肢体动作,后来,他越来越大胆。
如果我纵容下去,他将会越来越大胆,我不能继续沉默。于是,我决定把这件事情公开。
但事情并没有按照我想象的方向发展,我们有得到想要的道歉。一部分同学还开始对我嗤之以鼻:
“你为什么不去想想,这事儿怎么发生在你头上?”
“又不是你一个人遇到了这种事,怎么就你话这么多。”
“你把这事儿抖出去了,我们以后还怎么混?”
这道伤疤在我心中难以愈合,但时隔多年,我也逐渐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我不是一个“完美受害者”,我外向、早恋、衣着不那么保守,还喜欢去酒吧。
欺 压
“去tm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我的导师说,我是他的义子。
在我入学的那一天起,他就给我画出了非常完美的蓝图:跟着他走,我将获得梦寐以求的工作、留学机会。
他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道理,我也懂。但后来,我却发现,他只不过是暗示我,我的成就和机会,是他赐予的。
我曾尽最大可能地去尊重他,直到我的尊重成为一种纵容,纵容他成为一个控制狂。他控制我的科研进度、私人生活。他以师生情谊为由,把我纳入他琐碎的日常生活,强迫我料理他生活中的种种问题:
最开始只是帮他处理学校的报表,给他送饭吃。
后来,我需要帮他洗碗、洗车、修理他坏掉的眼镜。
再后来,他给我立下一些规矩,我彻底成为他生活上的助理。
而我,却无力反抗。因为,我担心我的论文是否能发表,我担心我的毕业问题。
在中国,我们太习惯于「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并动辄把师生关系,上升至伦理道德的高度。
可是,我们不得不承认,当下的教育制度,有一种商业化的趋向。师生之间,早已形成了成了利益交换的关系,但教育业并未真正发展成一个第三产业,一系列限定师生相处规范的律令尚未建立。
在这种背景下,师生之间的权力、资源是不对等的,这非常容易催生畸形的师生关系。对男性而言,最常见的形式是欺压。对女性而言,则可能是性骚扰甚至性侵犯。
今天,道长将以普遍发生于女性身上的高校性骚扰、性侵犯为例,谈谈高校中,畸形师生关系的本质。
我们如何看待高校性骚扰
讲述:梁文道
1.
性骚扰也是性别歧视问题
每次看到这种高校老师性骚扰、性侵犯,甚至强奸自己的女学生的事情,大家都很愤怒。很多人都会直接骂这些教授是禽兽,因此久而久之我们有了一个新名词,就叫“叫兽”。
我们都用一种非常道德化的语言去谴责这些人,觉得他们狼心狗肺,完全辱没了师道尊严。没错,这些话全部都对,这很符合我们传统的伦理观念。
在中国传统伦理观念里面,老师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表明了我们常常把老师当成父之辈,他像我们的父亲一样。
因此他要是做出了违反一个正常的、合理的亲子关系的行为时,那就违反人伦,我们就可以说他是一个禽兽。
但是我想跟大家提出,其实我们看性骚扰这件事,尤其像在高校或者任何职场之中发生的性骚扰事件的时候,还可以有另一种观点。
这个观点主要提出的人就是现任教于哈佛大学的美国著名法学家跟女权主义律师凯瑟琳 · 麦金农
这位伟大的法学家,在整个世界上影响力都非常大,主要的原因就是很多人认为她是第一个提出了“性骚扰”这个名词的人。
我们都知道这个名词对于现代中文而言是一个外来语,它翻译自英文sexual  harassment。而这个观念,虽然这种行为古已有之,但是直到1970年代才正式变成一个专有的名词。
到底凯瑟琳·麦金农是不是第一个提出这个名词的人呢?不一定。但是她一定是第一个在法律上清晰的给它定义,并且提出种种防治办法的人。
她的努力和成就,甚至成功推动了美国性骚扰立法,而美国也是全世界第一个针对性骚扰专门立法的国家,所以在这方面我们可以说凯瑟琳麦金农确实是一个先驱。
她改变历史的那本书,就是1979年出版的Sexual  Harassment of Working Women, A case of SexualDiscrimination
很可惜,这么重要一部经典著作到现在都还没有一个简体中文版出现,它的中文名字我们翻译过来可以叫做《工作女性的性骚扰——一个性别歧视的案例》。这个书名已经点出她的观点所在,这个观点是什么呢?
首先我们谈性骚扰绝对不能够说这是个人问题,它不是一个不幸的女孩遇上一个禽兽的悲剧,不是她个人不幸,甚至也不是那个骚扰女孩子的男性上司或者是教授是不是很下流的问题。
她不认为这是一个单纯的道德问题,就像这个书名的副标题里面所隐含的,它是一个性别歧视的问题,而性别歧视就是一个集体的、社会的问题了,为什么这么讲呢?我们还原到职场中的性骚扰的处境来看。
我们要首先肯定一点,在工作中能够获得自我肯定,透过工作得到一个合理的报酬、合理的晋升以及加薪,是每一个人不可侵犯的应有的权利。
性骚扰就是在侵犯这个权利,特别是针对女性的性骚扰就是在集体侵犯女性的这种权利,侵犯了一个女性获得合理工作机会、获得合理因为工作而来的回报以及晋升的权利。
 为什么说它是一个性别歧视呢?
那是因为麦金农认为,我们整个社会都仍然是一个异性恋霸权主宰的父权社会,女性总是被男人看成是一种物件,这个物件针对男性而言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她的性。
所以男性往往会透过一些针对女性的性的玩笑、骚扰,甚至侵扰、侵袭取得对女性的宰制。而在一个社会里面,如果一个男性普遍的对女性有宰制情况的社会,性骚扰就更容易发生,这是鸡跟鸡蛋的问题,是一个因跟果不断的轮回重复的过程。
麦金农把性骚扰分成两种类型,第一种类型,是性的服从,把它当成一种交易,透过这个交易我才能够获得一个工作机会,一个合理的回报。
第二种类型,是在日常工作中,性骚扰已经无处不在了,它变成了一种女性进入机构,或职场后,必须把它当成一种日常经验来接受的情况。
这两种类型的性骚扰的区分是一个概念上的区分,但是在实际的过程当中,它们常常是彼此纠缠,没有办法很清晰地把它们划分开来。
2.
利用资源和权力进行的胁迫
这本书到底跟我们今天讲的高校性骚扰案件有什么关系呢?
第一,高校性骚扰案件其实也可以跟职场类比。
虽然它是一个教育机构,被侵犯的是正在就读的学生。但是,受教育的权利同样是每个人不可被侵夺的权利。假如,女孩子只是因为她身为女性,性的这个部分被注意到,因此必须透过某种性上面的屈服才能够获得一个合理的教育上的回报,那请问这是不是跟侵犯她工作权利一样地在侵犯她的人权呢?
 第二,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些性侵案件,绝大部分的受害者都不是本科生,而是一些研究生。
首先,研究生所在的这个处境已经不是单纯的学生处境,而是职场或者至少半职场的处境。因为我们知道研究生通常还要担任很多研究助理,她其实是有某种程度的回报。所以,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处境,它既是一个学校,但同时也已经是一个职场了。
我们再来用麦金农的观点来看在一个高校之中被侵犯的女学生,侵犯她的教授,是一个掌握很多资源的人。
比如,要不要帮这个女学生写推荐信出国留学?要不要让这个女学生顺利地去读博士?要不要推荐这个女学生去别的学校或学术界发展呢?要不要给这个女学生一个实习机会呢?要不要给这个女学生参与某个研究项目,能够让她一展所长的机会呢?
这些都是他掌握的机会和资源,换句话说,就是他掌握权力。因为资源就是权力,谁掌握资源谁就掌握权力。
在这样的处境下,这些教授是在要求女学生透过被他侵犯来获取那些资源。而这,和要求别人贡献给他一些金钱财货,才能够给别人一个合理的报酬、晋升机会如出一辙。
3.
面对当下大众对待性骚扰的态度,
受害者处境尤为不利
那么,性骚扰到底该怎么定义才好呢?目前国际劳工组织对性骚扰的定义,就是这个行为是不是受到欢迎。在中国我们法律上面定义性骚扰,通常我们做法则是他是否违背了妇女的意志。
说到这一点就麻烦了,为什么?因为在好几宗这种案件里面,我们会发现那些女学生,有一些女学生最后可能是被迫默许,甚至可能答应了。但这叫不叫做违反她的意愿呢?
我们要注意到,这个教授由于掌握大量的资源,常常会迫使这些女性处于一个不得不从,如果你不从的话,你就会丧失那些资源和机会的境地。
第二,我们要晓得,我们自小到大很多女性受到的种种耻感教育,使得她不能够在这种处境下去表露出她的抗拒,甚至在被侵犯之后都不是那么容易启齿跟别人说起。
第三,我们要了解这些女性在受到侵犯时,是一种对人的心理跟尊严多大的一个伤害,以及又怎么样能够坦率的去面对自己呢?她连面对自己都很困难,她又怎么样跟别人说呢?这种种处境下面,这个女性是非常非常不利的。
4.
对性骚扰的轻率处理,就是在将其合理化
更值得考虑的一点是,在好几宗这种教授型侵案件里面,我们发现被侵犯的女学生,她们有几个共通点:
第一,她们往往是来自外地的学生,在本地没有什么社会连接。
第二,她的家境比较普通,因此她要是被侵犯的话,她可能得不到很多的资源来支持她来报复。
所以我们会注意到,这些犯了错误、犯了罪的男教授们,有时候是充分考察过这个女学生的背景,明白这个女生在学校结构之中处于弱势,然后再侵犯她。
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女学生如果她被迫地表达同意,我们能够说叫做不违背她的意志吗?
所以我想说的是,如果一个学校,或者我们整个社会上不同的机构,对于这样一个案件,很轻率的了事。
比如说被人揭发了,这个学校就内部纪律处分,而不是诉诸法律,甚至诉诸更严重的处置方法,那就等于帮助这种性骚扰的情况合理化。
如果一个学校发生了这样的情况,学校却说这个事不要张扬,也不要搞太大,因为这是影响校誉的行为,那么你就正在把学校变成一个性骚扰的温床。
而这种温床会使得这个学校或整个高教环境慢慢形成一种不言自明的情况。
这个情况恰恰就是很多犯下这些问题的老师会跟他们女学生说的话:“其实这事是很正常的,你看谁谁谁也是这样,如果你不怎么样怎么样,你就会怎么样怎么样。”
如果性骚扰成为一种潜规则,我可以更大胆的说,现在不严肃处理这些问题的学校,正在把自己变成一种性骚扰乃至其它更严重问题的温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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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分」上 线 预 告
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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