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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不仅仅用来刺激味蕾,让我们口中生花;也可以为新材料开发带来新的景象,让人回味无穷。 这里的新材料,特指厚度为1nm左右的二维材料。
1. 何为二维材料?
二维材料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理解:
  • 从几何的角度,二维材料指的是一些可以薄到一个或者几个原子层的材料,厚度只有1 nm左右,仅为头发丝(按照50µm算)的万分之一不到,比如单层的碳原子以蜂窝状构成的石墨烯(Graphene);
  • 从物理的角度,二维材料的奇异性质,本质上源自量子限域效应对二维波函数的影响; 
  • 从化学的角度,二维材料表面活性相对较高,“表里如一”,表面修饰、元素替换或者掺杂都会对材料本身的性质带来实质影响;
  • 从对称性的角度,二维材料让可连续变化的厚度变成了1层(奇),2层(偶),3层(奇数)等分立的表达,对称性对材料的物性有了话语权,比如某些单层材料的强自旋轨道耦合(spin-orbit coupling)
  • 从材料史的角度,人们最开始对碳纳米管为代表的一维材料体系两眼放光,然后到各种量子点为代表的零维体系,接到便是以石墨烯为代表的二维体系。这些不同维度材料体系的研究,不同时期各有侧重,交叉并行;
  • 从表征仪器的角度随着扫描电子透射显微镜(STEM)的快速发展,单颗原子清晰可辨,水到渠成的推动了二维材料的研究;
  • 最后,我们也可以哲学角度,故作高深的理解:二维材料是抽象平面在物质层次上的极限表达,这是我们从事二维材料研究纯科学的推动力。
上面提到的石墨烯便是最典型的二维材料。作为明星材料,石墨烯横空出世,红得发紫,热度从学术界漫延到工业界。然后,大家惊奇的发现,不仅仅是石墨烯,把其它材料拍扁到薄如蝉翼般的单层或者几层,都会呈现新奇的物理性质。由此,二维材料加深了人类对未来材料的期许。
说句题外话,石墨烯故然有其无可比拟的特点,但不是万金油般的材料;比如几乎零带隙,让其较难应用于半导体行业。实际上,没有任何单一材料可以应用于所有领域;如果有,那便是我们一厢情愿。
2. 过渡金属硫属化合物简介
今天要讨论的主角叫过渡金属硫属化合物(Transition metal chalcogenides, TMCs),他们也属于二维材料,可以做到单原子层厚度。其中包括硫化物,硒化物和碲化物三大类。这些二维材料的组成元素参见图二。它们数量众多,性质迥异,包括半导体,金属,超导体以及磁性材料。在诸多研究领域被广泛关注报道:包括量子自旋霍尔效应、谷电子学、二维铁磁,二维超导性,光电传感器,高性能电子器件,沟道材料,电催化等等,不一而足。 可惜的是,这是一个庞大而有特色的二维材料家族,但是在我们这个工作之前(2014年),大部分是以大块头的矿石或者单晶(single crystal)形式存在;其单层或者少层材料,只有寥寥几种可以直接合成,主要集中在钼基以及钨基硫化物。我在Rice做博后期间,主要工作就是合成此类TMC。虽然美女如云,帅哥如林,让人垂涎三尺,但是大部分材料依然是硬骨头。 
图二: TMC的元素组成。包含过渡金属的元素(紫色,元素周期表等四第八副族)和硫属元素(黄色和橙色,元素周期表第六主族)。这两类元素,两两组合,可以得到超过30种二元二维材料,比如MoS2;三种或者超过三种元素组合,原则上便可得到无穷无尽的二维材料。 
3. 合成的困难所在
很多二维TMC难以合成,最大障碍是金属前驱体的高熔点。在适宜的合成温度下,其蒸汽压太小,导致初期成核和后续材料生长无法顺利进行,如图三所示。当然,有一些碲化物极不稳定,也给合成造成了相当的麻烦。但是,处理高熔点前驱体,在传统行业比如陶瓷材料,已经有比较成熟的方法,比如融盐法;甚至,在二维体块单晶的合成,已经有报道用融盐辅助生长。将这种方法迁移到二维材料的化学气相合成中,是比较自然的想法。我的博士生周家东稔熟陶瓷材料合成,对于CVD方法也胸有成竹。这个项目便以他为主力开始推进,目标是把所有的二维TMC,尽我们所能,全部合成出来。二维材料领域的竞争非常激烈,2015年的时候,已经有同行也注意到这个事情,并且陆续有文章发表。2015年底,Li Shishen (Goki Eda group)在AppliedMaterials Today发表文章,证明用盐可以辅助WS2和WSe2的合成。这对我们是一个比较大的打击,但是我们注意到两个事实:1)已发表的文章都是利用盐合成单独的二维TMC材料,并且集中于几种常见的材料;2)并没有对合成机理进行探讨。因此,接下来的一年,我们诚惶诚恐,一边争分夺秒的合成材料,一边马不停蹄的进行材料的表征、器件加工和测试,并且对机理部分下足功夫。
图三:过渡金属以及金属氧化物在900 – 1200°C 区间的蒸汽压。
回到这个工作本身,二维TMC合成的影响因素其实非常多。固态前驱体的CVD合成是比较难控制的。基于我们之前的一些工作,我们精炼出两个最显著的影响因素:金属前驱体的质量流(也可理解为成核密度)和反应速率。参见图四,前者决定了反应是否能发生,以及合成材料的晶粒尺寸;后者决定了样品的大小和晶粒尺寸。简单的说,如果金属前驱体无法在基底沉积成核,再多的S,Se或者Te都如过眼云烟。只有金属前驱在基底成核,反应才有希望发生。在这个前提下,如果反应速率较高的话,就有可能得到“闪闪发光”的TMC。当然,也有人认为反应可能在气相中发生,形成很小的TMC,沉积在基底,再继续长大。对于成核生长本身的细节,也众说纷纭。这些不在我们工作的讨论范围之内了。
图四:质量流(成核密度)和反应速率对TMC产物的影响。
4. 盐的作用
盐究竟起了什么作用呢?首先,将金属前驱体的熔点降低至550 – 850°C之间。这是已报道的二维TMD的CVD合成的最优温度区间。低于此,反应活性很低;高于此,TMC可能会分解;在此前提下,提高了成核密度,为进一步反应打下基础。这也意味着,曾经“顽固不化”的金属前驱体,比如Re, Nb, Zr等变得“服服帖帖”,温度一到,便在炉腔中飘飘然,在基底上安营扎寨,与S,Se或者Te反应。其次,我们发现,盐,比如NaCl,甚至可以于某些金属前驱体,比如MoO3或者WO3反应,生成氧氯化物,比如MoOxCly,而这些 氧氯化物具有非常强的反应活性,使得反应速率大大提升。因此,可以得到相对大面积的二维材料(100微米至毫米级别),比如Mo,W或者Nb的TMCs。图五清晰的给出了盐的这两种作用。
图五:盐的两种作用:1) 降低金属前驱体熔点,进而增加成核密度;2) 提高反应速率,得到较大面积的样品。
当然,为了证明这些,我们提供了大量的详实实验和理论的证据,从成像(光学, SEM和TEM),谱线(热重分析,XPS元素分析,XRD元素分析),反应热力学模拟到动力学推导,大量证据证明了两件事情。其中,热重数据非常直观的表明盐可以将金属前驱体的熔点降低至550 – 850°C之间,见图六。
图六:热重数据表明,盐可以将金属和金属氧化物的熔点降至TMC合成的适宜温度区间:550 – 850°C。
实际上,最开始的一年时间,我们把大部分材料都合成出来了。该做的表征,一古脑儿做完,得到了许多结果。但这只是堆砌数据。让人心悦诚服的工作,不但需要这些血肉,也需要筋骨。具体到合成工作,便是反应机理。所以,后期大部分时间花在了机理部分。家东找到经典的著作 《Thin Film Deposition》,对我们动力学推导提供了大量的帮助,再加上前两年的一些TMC CVD合成机理的工作,我们决定从几个不同的方面对生长机理进行讨论:首先我们从第一性原理计算出发,证明盐可以有效降低生成2D TMC的反应能量,并且能形成高反应活性的氯氧化物;接着,我们通过成核动力学分析,找到前驱体成核密度与压力之间的依赖关系,然后与我们得到的实验数据相互印证,切实证明加入盐可以提高金属前驱体的蒸汽压,进而增加成核速率;然后,我们进一步从材料生长的动力学出发,找到质量流量与反应速率的依赖关系,最后得到了生长速率的简化方程,并对有无盐两种生长情况,得到的样品尺寸分布进行拟合。以MoO3为例,拟合结果证明加入盐之后,MoO3的蒸汽压比不加盐要高两个量级。在样品生长过程,同时存在奥斯特瓦尔德熟化(Ostwald ripening)和团簇迁移(cluster immigration),这两者与生长速率共同决定了二维TMCs的整体生长过程,我们对此也进行了简单的讨论;紧接着,我们用MoS2为例,可以通过成核和生长速率,控制MoS2的形貌与层数。
有信服力的工作,往往需要多个证据,从不同角度相互印证。因此,我们通过大量证据,验证了以下事实:1)在2D TMC合成的过程,确实存在氯氧化物,有观察到少量Na元素的存在;2)材料成核生长,并且成核往往位于中间。边缘也可能会出现极小的成核点。这些证据与之前的动力学分析和模拟结果,相得益彰,切实表明盐的加入,会促进成核生长,并且在某些材料中会产生中间态的氯氧化物,促进材料生长。
这此关于生长机理的讨论是整个工作的精髓,但是篇幅限制以及Nature受众面广泛,只能放在补充材料里面。希望大家读文章的时候,不要买椟还珠。
5. 水到渠成
最后,我们花了两年左右的时间,系统地合成出了四十七种过渡金属硫属化合物,我们称之为TMC材料库。其中包括32种二元过渡金属硫属化合物,13种合金以及2种异质结。光学照片见图七。
图七:利用融盐发合成出的TMC二维材料库。其中,包含了双元,合金以及异质结构。
我们对其中的大部分材料进行了精细的表征,并对一些代表性半导体材料进行了输运测量。实验结果表明,此种方法合成的材料普遍具有较高的质量。
6. 审稿
很多时候,把稿子投出去并非意味着工作的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从此,便和审稿人一起,从不同的角度审视、完善工作。在与审稿人和编辑的过程中,清晰的逻辑显得尤其重要。
这个工作的投稿一波三折。首先投Science,两个审稿人皆持负面态度。我们补充数据,修整稿子,转投Nature。编辑非常有经验,认真负责,很好沟通。两个审稿人,一个持非常正面态度,另外一个相反,认为文章应当投到专业杂志,比如Chemistry of Materials,编辑依此拒稿,无可指摘。接着便是冗长的申诉过程。经过内部讨论,编辑部认可工作的价值,接受申诉。随后,又找了一位审稿人。幸运的是,第三位审稿人非常肯定此工作。又过了两轮审稿和修改,文章终于接收。
非常感谢Mauricio Terrence教授和Deji Akinwande教授的审稿意见(如果作者和审稿人双方都同意,Nature在文末会对实名致谢审稿人的贡献),也谢谢另外一位匿名审稿人的执着和敲打;虽然一直持负面意见,但是每一轮审稿都让文章质量稳步提升。此外,编辑非常认真,希望我们的每个审稿意见认真对待,最后甚至帮助修改文章,对文章的成型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实际上,基本上每轮修改都耗时几个月补充实验,再准备至少二十余页的回复信,极大的考验耐心。
7. 结语
非常幸运的是,我们的合作者,林君浩博士(Kazu Group,现加入南方科大),在TEM表征方面,提供了宝贵的支持。二维材料TEM表征,从样品制备到表征分析,非常耗时。我们制备了几十个样品,拿到了大部分的TMC材料的原子分辨照片。Hsin Lin博士和团队成员,花费大量的时间做了理论计算,得到了相应材料的能带结构。刘广同博士和团队成员,做了一些典型材料的输运测量工作,验证材料质量;还有Boris Yakobson团队关于金属氯氧化物的模拟计算。大家齐心协力,最终让文章成型。
此外,这个工作花了好几年,到最近才发表,已经少了很多新颖性,这是难以两全的事情。另外,虽然想尽力把反应过程讲清楚,但是固气态反应过于复杂,甚至有可能涉及固液气三相反应,难免有遗珠。目前的疑点包括:1) 反应初始过程,金属与硫属元素是否以气态形式反应,形成小分子,沉积在基底;2)不同的金属前驱体,包括纯金属、金属氧化物和金属卤化物,可能会决定不同的反应方式,从而得到的产物也不尽相同。现在有证据表明,金属氧化物可能会与硫属元素形成合金,然后氧会被硫慢慢取代,最终诱发二维材料的生长;3) 硫化物,硒化物与碲化物的微观反应机理应该有所差异,比如硫化物和硒化物容易形成单层材料,而碲化物易于形成较厚的二维材料,这需要进一步探索;4) 在生长过程中,金属和硫属元素是哪种方式源源不断的补充,是以小分子的形式还是来自于成核点本身,不是很清楚;5) 在动力学方面,从最初的成核,到最终形成大面积的二维材料,中间的微观过程,特别是奥斯特瓦尔德成熟 (Ostwald ripening) 和团簇迁移 (cluster migration),哪个主导,依然是个问号。这里抛砖引玉,希望大家一起努力,揭示更加清晰的图景。
工作期间,还有一个疑问:好的材料合成工作,除了材料合成和表征,一般会给出应用实例或者与众不同的物性。我的观点是:拒绝套路,讲好一个故事便可。所以后面便没有纠结找一个应用。只是通过一些物性测量证明材料的质量。实际上,这个工作的材料众多, 我们也没有办法顾此薄彼的去找一两个典型应用。
这个工作体现了CVD方法在TMC合成的巨大潜力。虽然周期长,体量大,我一直坚信,她定会翩翩而来,不会因为发表在Nature而珠光宝气,也不会因为出现在其它杂志而黯然失色。她体现是整个团队在材料合成方面的执着和耐心。我们抱之决心,并为之倾注心血,视为己出,仅此而已。
文章由论文通讯作者Liu Zheng 老师主笔,点击“阅读原文”可直接查看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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