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年代,每一个年轻人心里都充满了英雄主义的召唤,每一个地方,每一个区,每一条街道,都风传着那些大哥和老炮儿的英雄故事。
老炮儿文化的基本特征是认礼、认理、认命,强调很多事情“不是钱的事儿”。先礼后理,两者皆不通,最后赌命,用生命去做最后的证明。
文 | 高晓松
这一章的主题很有意思,我以前管这类主题叫“口述历史”,这次我想起一个高雅一点的标题,叫“大众记忆”,其实依然是一些很有意思的民间故事。
这些日子,在我的微博上,好多人留言让我谈一谈北京老炮儿,因为大家都觉得高晓松就是一个老炮儿,很适合分享一下这类的故事。
在《老炮儿》这部电影火得不得了的时候,我在美国也抽空看了一下,看完之后的感想很复杂,不能用感动来形容,甚至不能用任何一个我常用的词来形容。
我看美国电影经常会感动,看法国电影也觉得很有意思,但看《老炮儿》这样的电影,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的心情,那是一种肾上腺素突然升高的能量,身体的好多器官好像一下子都穿越回了遥远的过去,回到了我年轻的时代,回到了《老炮儿》里演的那种色调的北京,那个干燥而肃杀的北京,那个诚惶诚恐长大的年代。
01
在那个年代,每一个年轻人心里都充满了英雄主义的召唤,每一个地方,每一个区,每一条街道,都风传着那些大哥和老炮儿的英雄故事。
电影《老炮儿》剧照
我们那一整代年轻人就是那样长大的,无论是胡同里的孩子,还是部队大院里的孩子,不论是教授家的子女,还是将军的后代,每一个人都有着关于那个时代的大众记忆,或者说是大众共同的追求。
这种记忆不光是属于男生的,其实女生也有这样的记忆。我以前曾经在书里写过,那个年代的女生就喜欢这种能打架、能踢球和能弹琴的男生,而这些能打架、能踢球和能弹琴的男生,很多都成长成了老炮儿。在电影《老炮儿》里,小刚还拿起了吉他,弹了两下,令我非常地感同身受,因为这的确就是老炮儿的做派。
老炮儿最常干的事儿就是找人掐架,掐架就是打架的意思,文雅点儿的老炮儿就找人掐琴,我年轻的时候主要都是跟人掐琴。老炮儿们都是在西直门大桥底下跟人掐琴,输了的就当场把琴砸了。
老炮儿必须得有老炮儿的规矩,掐架也有各种各样的规矩。这就是电影《老炮儿》里最让我热血沸腾的一点,它真实地还原了那个年代的老炮儿们的生活,让我回想起了自己的年少时光。
关于电影里的老炮儿最后做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我今天就不多谈了,今天我主要谈一谈真实的历史,我的视角就来自我自己——一个从小在北京长大、如今已经四十多岁的北京孩子记忆中的老炮儿。
首先要给读者厘清一个最重要的概念,什么是老炮儿?老炮儿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管老炮儿叫老炮儿?就是因为当时北京的看守所是在炮局胡同里,这里大概是前清时代造炮的地方,这些“英雄”一出了事儿,就要被送到炮局胡同的看守所里去,简称“进炮局”,谁进炮局的次数多,谁就觉得特别光荣,自称“老炮儿”,这就是老炮儿的来历。
老炮儿又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呢?我问了好多朋友,尤其是那些我认为就是老炮儿的人,问问他们看没看这部电影?大家都说看了。然后我又问了大家,你们觉得什么是老炮儿啊?这些老炮儿帮我总结了四点,我觉得总结得非常好,在这里分享给各位读者:
一个老炮儿,年轻的时候必须得是一名“战士”。不是说一个人在社会上混,混到岁数大了就是老炮儿了,没这么简单,你在年轻的时候必须得有过辉煌的战绩。老炮儿年轻的时候不是大哥,但必须是一名“战士”,他经历过的“战斗”,在酒桌上讲起来,足够震惊四座,一根双节棍打遍整条街,一把日本大砍刀,砍遍胡同无敌手,等等。
第二点,一个老炮儿,他除了年轻时的辉煌战绩,还要对身边所有的资源、所有的人都门儿清,他知道每一种资源从哪儿来,能用来做什么,也知道每一个人都是怎么回事儿。最重要的是,凡是他去的地方,大家都愿意给他一点儿面子。老炮儿跟大哥不一样,大哥是有能力控制这些资源,老炮儿靠的都是自己的面子,老炮儿的生存之道,就是人们对他的尊敬,愿意给他几分薄面。
第三点,有些人,年轻的时候是“战士”,岁数大了依然不服老,还是每天挥舞着战刀,每天跟人掐架,这种人就不是老炮儿,他们是老“战士”。老炮儿年纪大了以后,就不当“战士”了,不再打打杀杀了,他选择用自己的经验和智慧来处理问题。
最后一点,也是《老炮儿》这部电影里刻画得最深刻的一点,也是最令人感伤的一点,那就是当年的那些老炮儿,他们以为自己一生饱经风霜,积累下来的资源和经验已经足以应付身边的世界,但实际上他应付不了了,因为他落伍了,过时了。今天的世界已经不是当年的世界。我身边的一群老炮儿经常发出这样的感慨,自己如今好不容易像年少时梦想的那样,混成了一名老炮儿,然而今天的世界已经不再尊敬老炮儿了。
在今天这个社会,年轻人有了互联网,谁的面子都不给,什么规矩也不讲,在网上可以想骂谁就骂谁,甭管你是老炮儿还是大哥,在互联网上都是普通人。所以,我身边的老炮儿们都感觉很失落。
以上四点,是我的众多老炮儿朋友给我总结的。老炮儿们通常不管自己叫老炮儿,而自称是社会人。我小时候曾经特别想混“战士”的圈子,梦想着长大以后混成一名老炮儿。结果人家都跟我说,你别跟我们混,你是一个教授家的孩子,不是社会上的人,你跟我们瞎混什么呀?
我当时特别不服气,为什么教授家的孩子就不能当老炮儿呢?为什么教授家的孩子就不能当“战士”呢?为什么我就不能当小钢炮呢?
后来我长大了才慢慢体会出来,他们真的是社会上的人,我跟他们确实不一样。
02
老炮儿还得有一个特色,就是他们有一些身边的人没有的资源,人人都羡慕老炮儿的这些资源,但是老炮儿绝对不拿这个赚钱。
比如,在“文革”时代,老炮儿能开出一辆北京吉普212,或者一辆挎斗摩托车,那简直是太牛了。民国时候的老炮儿也一样,经常能开一辆美国吉普出来,大家都觉得他特别拉风。那会儿有车的人太少了,你只要能开出一辆正经的车,比如老上海和红旗车,人们立刻就觉得这都是因为你们家有钱,或者你们家有权,你们家级别高,那是国家配给你的。
但老炮儿都是社会底层出身,跟官宦人家没有关系,他能开出一辆吉普车或挎斗摩托车,就足够让大家看傻了,大家就开着车去拍婆子,去滑冰。
我小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看见一辆212 呼啦一下子开过去,然后车上站着一帮穿着军大衣的人,身上都戴着那种两米多长的白的或者黑的毛线织的长围脖,特别帅,那都是年轻时的北京老炮儿,全都是响当当的“战士”,我们看着都特别羡慕。他们戴的那长围脖必须得是女朋友给织的,那时候的北京姑娘太喜欢这群“战士”了。
电影《老炮儿》里许晴演的那位姑娘,就是典型的那种北京姑娘,所以她总跟演冯小刚儿子的李易峰说,你根本不知道你爸爸当年有多牛,一个人拿着把战刀,对着几十个人,如何如何英勇。
那个时候的北京姑娘就爱这种“战士”。而且这种“战士”通常都是大男子主义,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直男癌,他们根本不把女人当人,只把兄弟当人,为了兄弟连命都可以不要。这些“战士”也经常跟姑娘说,你有钱吗?拿点儿钱给我哥们儿,他出事儿了。这帮姑娘真的会为了这些“战士”,去偷爸妈的钱。
那个时候老炮儿所认为的好姑娘的标准是,你掐琴的时候她给你唱和声,你打架的时候她给你续板砖,电影里的许晴演的绝对是一个好姑娘。其实许晴本人也是大院里长大的北京孩子,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北京口音很奇怪,怎么听都不像北京胡同里长大的孩子。
而且那个年代,人们管这种仗义的好姑娘、北京大妞儿叫“大飒蜜”。“蜜”就是小姑娘的意思,“大蜜”就是长得特别好看的小姑娘,“大飒蜜”就是既好看又英姿飒爽,能跟“战士”们在一起喝酒、打架、唱歌的姑娘。
03
接着就改革开放了,我就是在那个时代长大的,那时候老炮儿还是很值钱的,那时候他们不再开212 和挎斗摩托车了,而是改开桑塔纳了,那简直是太牛了。
我从小看惯了那种破上海车,破伏尔加车,我们家对门住的是何东昌,曾经是我外婆的助教,后来当过教育部部长,他当时的座驾是一辆超级破烂的奔驰车,我曾经好奇地问过他,这辆破车是从哪儿来的?
他说那是教育部给的指标,我国驻外教育参赞的车报废了,就按照指标运到国内来给他用了。总之那个年代,我们看到的都是各种各样的破车,国家领导人坐的都是老旧的苏联车,红旗车就更差了,噪声太大,而且一百公里能耗掉四十多升油。
那个时候清华大学还没有汽车专业,我妈妈在清华大学建筑系工作,有一天,她告诉我,设计红旗车外形的任务指标被分配到了建筑系,建筑系问,车子要什么样的外形,得到的答复是,要挺胸抬头。
这挺胸抬头跟省油刚好是矛盾的,大家都知道,流线型的车身才更省油。但是管不了那么多了,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我们生产的车子也必须要挺胸抬头,耗油量大也不怕,最后设计出的红旗车,车头无比巨大。
总之,在我上中学的时候,大概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人们每天看到的都是各种又破又吵的车,突然有一天街上出现了一辆桑塔纳,车身上的漆都亮得能闪光,车身也是流线型的,开起来几乎没有噪声,大街上的人都看傻了,就像我们第一次看到迈克尔·杰克逊时的那种心情,开车的老炮儿们当然就成了年轻人心中的偶像,简直是太厉害了。
我就认识这样一位的老炮儿,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开着桑塔纳,所有人都觉得他混得特别好。结果过了十几二十年之后,我又遇到他,他居然还开着那辆桑塔纳,但那个时候桑塔纳已经不叫桑塔纳了,而叫普桑,因为后来又出了桑塔纳2000 等更高级的款式。然而北京老炮儿不管混得好不好,嘴永远都是硬的,这一点冯小刚在《老炮儿》里演得太好了。
大概在几年前,我又遇到了这位开着桑塔纳的老炮儿,我当然不能直接问他:“嘿,哥们儿,您怎么还开着这辆破车?”那我也太不懂事儿了,我只能假装没看见。
但是人家老炮儿最注重的就是面子,就算我不问,人家也得自己找机会把面子补回来,这位老炮儿主动跟我说:“当年他们都骑自行车的时候,哥们儿咱就开桑塔纳了,现在那些开着什么奔驰、宝马的,那都是些暴发户,哥们儿就坚持开这辆普桑,这代表哥们儿我混得早,就这辆普桑能配得上我。”
老炮儿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没钱,更不会承认自己过时了,跟不上时代了,他坚持觉得自己拥有的一切都是老炮儿的标志,是值得骄傲的。
大众是当年较早进中国的汽车厂之一,据说中国是先找日本的丰田谈合作,结果日本人根本瞧不起我们,日本人觉得,你们中国人搞什么汽车厂啊?你们中国人能有几个买得起汽车的?从我们日本买汽车不就可以了吗?于是丰田拒绝跟中国合作。
然后中国又去找美国,美国的汽车厂说,我不能给你技术,但是我可以把汽车零件拿到中国去组装,所以美国也拒绝了我们。
最后只有德国的大众同意跟中国合作,因为大众汽车是为大众服务的嘛,非常适合刚刚起步的中国。大众汽车慷慨地把技术给了中国,于是就有了中国第一个合资汽车厂。但是生产出来的第一批汽车其实也是组装出来的,我在北京的大街上看到的第一批大众车,估计就是组装车,外形真的是很漂亮,颜色也非常醒目。
在那之前我见过的车基本都是黑色的,偶尔有几辆类似鸡屎色或咖啡黄的伏尔加,特别难看,有颜色的车我只见过浅蓝色的,而大众车有红色的,还有紫红色的,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颜色。
然而德国是没有桑塔纳的,过了很多年后,我第一次有机会去德国的时候,心情特别激动,因为我觉得自己终于来到了桑塔纳的故乡。结果我怀着期待的心情在德国的街上看了半天,一辆桑塔纳也没看到,只看到了一辆捷达,还觉得挺亲切的。
原来在德国的大众汽车厂里并没有桑塔纳,人家德国生产出来的大众车叫帕萨特,桑塔纳是为了日本、中国和巴西等地的市场而专门设计出来的。桑塔纳最成功的海外市场就是中国。我认识的老炮儿,基本上都开着中国第一批生产出来的桑塔纳或捷达轿车,他们自己当然觉得特别厉害,我们看着也觉得特别羡慕。
今天的人们可能无法理解,那么一辆车在当时的中国代表着什么。我给大家举一个例子,大家听了可能就明白了:在那个时候,中国足球就已经喊出了“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的口号,那个时候的人们对中国足球的热爱也远超过今天。
1992 年,中国第一次请来了一位外国的足球教练,现在年纪大一点儿的人一定都还记得,这位外国教练名叫施拉普纳。这位施拉普纳先生的到来,令当时的球迷无比振奋,然而今天想起来,大家可能都觉得有点儿可笑,因为我们现在请来的外国教练,都是国家队级别的,或者是带领球队拿过世界杯的世界级大教练。
而施拉普纳先生当时在德国,带领的是一支叫曼海姆的球队,这只是一支乙级球队,最好的成绩是德甲的第六名。也就是说,施拉普纳在德国只是一个三流教练,但即便是这样的教练,中国也请不起,那时候全中国也没有多少外汇储备,最后请施拉普纳先生的钱,其实是上海大众出的,年薪50 万美金。
施拉普纳先生抵达北京的时候,首都机场居然给铺上了红地毯,今天的人们听起来可能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这已经是接待外国元首的待遇了,而且施拉普纳先生还获赠了一辆全新的桑塔纳轿车,当时我们国家的体委主任是伍绍祖先生,他在那辆桑塔纳上亲手写上了八个字——冲出亚洲,走向世界。这八个字旁边就是施拉普纳先生的签名。
于是在北京城里,施拉普纳成了头号巨星,所有人都围着他要签名。
估计施拉普纳自己都没想到,他居然在这个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里,被奉为了大英雄,在1993 年的春晚上,他还在冯巩的小品里露了脸,接受了全场的热烈掌声。
不管怎么说,德国大众对中国汽车业的帮助是巨大的,它第一个在中国开起了合资汽车厂,中国人努力了那么多年,终于制造出了属于自己的小轿车。桑塔纳是中国第一款大规模批量生产的汽车,桑塔纳汽车曾经占到中国汽车保有量的半壁江山。所以,只有桑塔纳车,才配得上老炮儿们
不论是社会上的老炮儿,还是我曾经亲身经历过的另一个老炮儿圈子——摇滚圈。其实大家都有着差不多的规矩,年轻的时候大家也都是“战士”。摇滚“战士”不比那些拿着砍刀上街掐架的“战士”差,只不过他们拿的是吉他,武器是自己的嗓子和歌词,他们用振聋发聩的摇滚乐去跟人掐,其英勇程度也跟掐架差不多。
当年摇滚圈的那些战士,今天依然有一两位在坚持当老“战士”,比如何勇,但大多数的战士如今都成为摇滚老炮儿了,就跟电影里冯小刚演的老炮儿一样,比如窦唯、杨乐等等。
摇滚歌手何勇
还有媒体圈,今天在台面上叱咤风云的那些记者,其实当年也都是拿着笔跟人家战斗、掐架的“战士”,如今也都成了老炮儿,不再那么冲动了,都是靠着经验和资源处理问题了。每当回忆起当年,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的表情。
《晓松奇谈•情怀卷》
《晓松奇谈•命运卷》
全面解读不同时代背景下一些人物与国家命运起伏,以及古今中外颇具时代代表性的文化艺术形态。
-作者-
高晓松,1969年11月14日生于北京,祖籍浙江杭州。音乐人、词曲创作者、制作人、导演、脱口秀节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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