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个时候,对我和许多大致与我同代的人来说,海明威是一个神。”在《为什么读经典》里,伊塔洛·卡尔维诺写海明威,这是第一句话。
卡尔维诺欣赏海明威对世界的冷眼旁观,他亲近海明威是出于海明威所散发的一种既是诗学上也是政治上的吸引力。卡尔维诺说:“我爱海明威,因为他是唯实、轻描淡写,渴望幸福与忧郁。”
多数人知道海明威,是因为他的《老人与海》。这部帮他先后夺下普立策奖和诺贝尔奖的作品,是海明威生前的最后一部小说。海明威一样在这部作品里展现自己出色的语言驾驭能力,他擅长用最简单的文字表达最复杂的思想,简洁意味着力量。
充满力量感的确是海明威,他骄傲顽固又强硬,不愧是“文坛硬汉”。在《老人与海》里,勇气、坚不可摧,是许多人想看到的主题,以至于让这部作品一度成为励志读物。但这显然不是海明威的全部。
加西亚·马尔克斯偏爱的就是海明威那部“最不成功”的长篇小说——《过河入林》。因为在这部小说里,马尔克斯清晰地读到了海明威作品和人生最根本的情怀:胜利之无用。他说:“海明威的小说主旨,从来是‘胜利之无用’。一种奇妙的矛盾:胜利无用,赢家一无所得,但他依然要去克服,于是形成了悲哀的空虚。”
今天我们分享的这篇文章中,蒋方舟也读不一样的海明威。她带领我们“骑着”海明威热爱的那辆自行车,读自行车和性解放之间奇妙的联系。
文 | 蒋方舟
我见过很多有文学热情,但是缺乏文学才华的青年声称自己喜欢海明威。
喜欢海明威和穿着印有切·格瓦拉头像的文化衫性质一样:他们的象征意义胜过他们实际的成就,海明威象征着孤独、不羁、抗衡。
海明威一生热爱过很多运动,在非洲大草原打猎,在古巴的深海中捕鱼——他曾经捕获过一条重达1175磅的枪鱼。
海明威和他的鱼
在他的众多爱好中,自行车是并不被后人注意到的一项。
当他居住在巴黎期间,曾经疯狂地爱上了自行车大赛,他常常穿着一件如同环法自行车大赛运动员一样的条纹上装,在外面的大道上来回骑自行车。
他把头埋在自行车车把中间,两膝齐耳地用劲骑行。并且买下了一辆昂贵的自行车。
海明威是这样形容他骑自行车的快乐:“透过自行车,你才能最深刻地认识一个地方的样貌——所有的山坡都得挥汗征服,尔后再滑行而下。
也因此,你可以真正体会它真实的一面。开车的话,你大概只会记得那些较陡的坡,而且对这个地方的记忆,无法跟骑着自行车征服时所获得的经验相比拟。”
海明威写他的自行车
但当时的海明威其实非常贫穷。他要养活妻子和两个孩子,几乎没有生活来源,他一方面为了钱忧心忡忡,另一方面依然不愿意降低生活水准,喝高档葡萄酒,同时还要为自己的昂贵的兴趣买单。
他时常给自己和妻子买票进入冬季自行车赛场,一连看六天的比赛,在赛场上吃野餐,并且吆喝他所有的朋友来一同看。
海明威是那种你很想屏蔽他的朋友圈的人,因为他有一种狂热的个性,想怂恿所有的朋友都迷上他当时着迷的东西。
比如他有一个广为人知的身份是“拳击手”。他从九岁开始学拳击,但是他究竟打得怎么样却有各种说法。
有人说他很屌,他曾经连续单挑过三个壮年男子并且将他们一一打败,也有人说他是完全不懂打法的业余爱好者。
但毋庸置疑,他是个不怕死的拳击手。
“金腰带”海明威
他曾经把热水瓶里灌满了酒精,灌醉了世界重量级拳击冠军,让他和自己来一场赤拳格斗,然后毫无悬念地被KO。
他爱运动,就怂恿作家朋友和他对打,比如加拿大作家卡拉汉,然后让菲茨杰拉德帮他们计点数。
在海明威迷恋自行车的那段时间里,他的拳法和不怕死的性格成了他赚取自行车赛门票的手段。他受雇在蓬图瓦兹大街上的一家体育馆里做职业拳击手的陪练,每打一轮只收入可怜的10法郎。
海明威的朋友比他的太太要幸运得多,当朋友们厌倦了海明威的爱好,他们可以翻白眼,转身离去,但是他的太太必须挺他到底。
豪饮中的海明威
凌晨三点钟,在冬季自行车的高层看台上,他可怜的太太必须陪他坐一夜,当她困得不行的时候,她会蜷缩在长椅上睡一会儿,而她精力充沛的丈夫却还在热烈地为他最喜欢的骑手们欢呼。
如果研究海明威的写作习惯,会发现它们和他所迷恋的运动有很大的关系。
比如他写作第一部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时,开始写作时非常困难,就像骑自行车上坡一样,写了一本又一本笔记。
直到几个月后,才变得顺利,他形容:“临近结尾时,我就像是在自行车比赛中冲刺一样。我不想为了做爱什么的而放慢了速度,因此我就让妻子和她的两个朋友到卢瓦尔去旅行。”
海明威形容他写作的状态,就像形容运动状态:“我写得太快,我的激动统统是为了自己,对书却几乎毫不动情。”
比起福楼拜失魂落魄地说:“包法利夫人死了!”海明威的无情与激情更像一个在竞技状态中的运动员而非是作家。
他因为想快速完成作品而戒色,把太太送到外地,可当他快速冲过终点线之后,他却发现自己陷入了空虚和孤独之中,因此,他开始找姑娘通奸,他形容:“由此而进入那种恐怖的、可怕的、头脑绝对清醒的状态,那种只有不信仰上帝的人才了解的安身立命之所。”
海明威对于婚姻的不忠诚并没有随着他小说的完成而结束,他又勾搭上了鲍丽娜,情人和海明威一起说服太太接受这种“三人家庭”。
太太后来非常酸楚地回忆道:“三个早餐盘子,三件晾在绳子上的湿浴衣,三辆自行车。”
海明威与第二任妻子鲍丽娜
令女性读者解气的是,海明威后来抛弃太太,娶了情人之后,他暂时失去了性能力,甚至不惜用电疗和喝牛肝血的方式来恢复性能力。
看海明威的早期婚姻,发现自行车的存在仿佛是某种隐喻。
开始的时候是一辆昂贵的自行车,那是海明威的兴趣;后来是两辆自行车,那是他的太太对他爱的妥协与容忍;接下来是三辆自行车,那是海明威永远膨胀,无法被满足的欲望;又是两辆,代表第二段婚姻;最后又是一辆自行车,自己与欲望孤独的抗衡。
有一位和海明威有些相似的作家,叫作亨利·米勒,也是一个以不羁放纵爱自由闻名的作家,也同样陷入过这样不忠而吊诡的三人关系,和妻子、情人生活在一起。后来,他的情人把这段关系写成了日记。
日记被改编成电影《亨利和琼》,拍得非常性感,太太的饰演者是乌玛·瑟曼,高贵优雅;情人的扮演者是玛丽亚·德·梅黛洛,连女人都招架不住的小妖精。
电影里的人以郊外骑车作为约会的方式。上一个镜头是越来越缠绵激烈的做爱,下一个镜头就是气喘吁吁地骑自行车。
《亨利和琼》电影剧照
自行车和性之间有种奇妙的联系——我并不是指上上下下的动作,更确切地说,自行车与被压抑的性之间有种奇妙的联系,它是通向性解放的标志之一。
对女性来说,自行车的发明大大扩展了她们的活动范围,让女性可以去步行去不了的地方,同时还不需要其他女伴儿的陪同。
比如在讲述女性出轨的日剧《昼颜》里,最常见的镜头,就是身为家庭主妇的女主角骑着大大的自行车奔赴在被情欲调动和感染的每一天,奔赴去和情人短暂的约会中。
而最能描述自行车和性解放之后关系的例子,是世界上有个奇怪的电影节,叫作“自行车情色电影节”,奇妙的是,它最受欢迎的地方是保守和宗教氛围浓郁的地方。
那些伴随着性压抑长大的一代人,从那些把自行车作为性爱辅助工具、挥汗如雨的镜头中得到了莫大的释放,感受如同骑着自行车俯冲下山坡的海明威。
《soul客文艺:聚响》
在碎片化阅读风靡的时代,有这么一群人还在用心书写,他们的文字呈现出来的,不止是文学,还会触及到我们的灵魂,引起我们的共鸣或深度思考。
-作者-
蒋方舟。青年作家,7岁开始写作,9岁写成散文集《打开天窗》。代表作:《正在发育》《邪童正史》《我承认我不曾历经沧桑》《故事的结局早已写在开头》《东京一年》等。
-内容来源-
本文出自《soul客文艺:聚响》,十点人物志经授权发布。《soul客文艺:聚响》是“骚客文艺”MOOK系列的第一本书,内容集结了余华、蒋方舟、王小山、阿乙、洪峰、张发财、任晓雯、等国内知名作家,由“骚客文艺”出品人易小荷、主编董啸编辑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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