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泥巴青年    图:胡萝卜
昨天腊月二十三,今天腊月二十四,满屏到底哪天是小年?有人说,北方二十三,南方二十四;有人说官三民四。不论小年是哪天,大年都是越来越近了。回家也是越来越近了。
要装箱了,回家到底带什么呢?不由得想起这些年,从作为“留守儿童”期盼父母回家,再到外地求学工作回家看望“留守父母”,再到自己为人父母后的回老家,箱子里塞些什么东西好呢?
曾经最期待父亲带回来的面包。县城菜市场里有卖面包的师傅,推着自行车,车后座上装着大箱子,里面是整袋的面包,黄灿灿油亮亮香喷喷软绵绵,那时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这个更好吃。一块钱一袋,一袋四个。父亲买回来后,我舍不得整个地狼吞虎咽,要掰碎了一点一点地拿,一点一点地尝,那是真正的“手撕面包”。现在看来,就是最最简单的老面包,没有任何的花式。小学课文中讲到,革命导师在狱中用面包做墨水瓶,牛奶做墨水,有次担心敌人发现,居然一气吃了六个墨水瓶!羡慕得一群山里苦孩子差点流出了哈达子,对革命事业萌发了朴素的由衷的向往。
最惊喜的水果,应当是香蕉。农村杂货店里的水果常见的只有一种,青涩坚硬的苹果,耐放,可以卖很久。然后是青皮的桔子。香蕉是稀罕物,卖不掉容易坏,因此是没有小店愿意卖的。如果父亲回来买了香蕉,那真是惊喜了——有次半夜就被母亲推醒,吃了一小截熟透了快烂的香蕉,真是美味。当然,我的父亲很了不起,常常给我们惊喜,比如有次居然从海南扛回来一蛇皮袋新鲜的菠萝——那时候可没高铁,飞机更是不可能的。在安庆码头,一群人看着稀奇,有人撺掇他卖了,出价20元一个,那是很高的价钱。老爸硬是不卖,全部扛回来了。那些天,一起琢磨削菠萝、吃菠萝,可以幸福一个假期。
零食期盼的是方便面、豆奶粉。刚才说了,面包有时可以央求,牛奶可真是奢侈,到了大学才知道牛奶是什么味道。那时流行麦乳精、桂圆大补膏,当然这些都是给老人的,小孩子偶尔能够尝到一两口。家里条件稍微好点的,偶尔可以搞一小袋(泡一杯的小袋)豆奶粉,在班级绝对是可以神乎的事。跟赈济灾民的一个个空碗似的,一小袋豆奶粉的主人拿着那个小包,撕个缺口,往每只小手心里挤出来一点点。大家都稀奇地去舔手心上的奶粉,脸上是满意的幸福。如果手心的一小撮多了一点,或者舔快了,奶粉会黏成一小坨,粘在牙缝间,那是奇怪的幸福感。然而手心总是黏糊糊的。另外期盼的就是方便面,叫“幸运”的牌子,袋子里一大块面饼,还有一小袋极香的葱油。每人掰一点点,一小块几小根面头,可以做一天甚至一周的念想。
穿着的期盼,是每年初一的新衣新鞋。新衣是大事,一年到头,父母总给孩子到裁缝店做一回,平时只有实在没衣可穿的时候,才会去扯布做。更多时候是凑合着穿,老大的旧衣补了或者改了给老二老小。因为新衣太过贵重,只能作为大年初一的礼物,年底不敢过多期望。如有亲戚家的大事喜事,或者孩子第一次上门,在几个糖果鸡蛋切糖之外,如果能有双袜子、或者一条毛巾、或者一方手帕,都是很拿得出手的礼物。新鞋是母亲或奶奶外婆纳的千层底。每年要割麻、泡麻、剥麻、刮皮、搓线,要剪纸版、晒鞋面,最后才是纳鞋底。一针一线,现在想来十分不易。勤快的婆子,一年会给家里每人做一双,偶尔还能给特别好的亲戚做一双。当小孩子被喊着伸出脚来,与鞋底比划测量脚的尺寸时,好事就近了!当然,小孩子也是可以做些贡献的,比如帮忙搓麻;还有更重要的是帮忙穿针——小孩子眼睛好,来帮奶奶穿针。有些手巧的妈妈,还会用毛线织毛衣,两根长针上下翻飞煞是神奇。孩子能做的是帮忙“绕毛线”,就是将买来的毛线绕成线团。
后来读高中,住宿到县城了。手头有了伙食钱,过年过节回家,除了拿腌菜和换季的衣,也想买点啥东西带给父母亲和爷爷奶奶。奈何手头实在寒酸,也就是几根香蕉的财力。有时买一点点城里的稀罕物,比如话梅、柿饼、夹心饼干、桃酥等山里自己做不了的、少量的又不太贵的。胡萝卜妈妈高中时,第一次知道了“母亲节”,恰逢那个周末回家,心血来潮,买了束康乃馨送给她母亲。母亲嗔怪道,“嗯呐(家乡话:你啊),搞钱不容易哦。”现在记忆犹新,犹在耳畔。
读大学到了大城市,能买回家的玩意儿就多了。大学生可以做做家教兼职,手头的钱总会多了些,花费也多了不少。过年带回家的,主要还是些特产吃的。不过我有个愿望,给父亲买个二胡。父亲有双巧手,竹匠篾匠的手工活儿都能无师自通做一些,字也写得好,读书时老师的油墨卷子很多都是他在蜡纸上刻写的,还能拉二胡。我小时候的玩具之一,就是根形状奇特很精致的小木棍,后来知道那是二胡的琴轴。大学第一年过年回家,我给父亲买了把二胡,花了160元,成了后来很多年我们家过年时的休闲乐事。
读书时也异想天开,让父亲学外语。前些时间写过一篇“孩子何时开始学英语?”,回忆了山里纳凉的夏夜,父亲教我“三块肉喂你妈吃”(thank you very much)的英语启蒙。于是给他买了教英语口语简单句子的书。父亲学得很起劲,会了很多句。期间还有次很神奇的经历。父亲是做猪鬃的大师傅,南京某个制刷厂的老板,要做一单印度的外贸生意。印度的老板要亲自来考察供货的猪鬃是否靠谱。父亲就被中方老板邀请作为专家,好吃好喝地伺候着,陪同外方出了一趟差,鉴定猪鬃质量。父亲回来说,那些经理们,好多也是读了大学的,可真要跟老外说起英语,一个一个都不灵光,都憋不出来,还不如我这“三块肉”的水平,对着猪鬃比划,老外还真能懂。于是更起劲了。但派上用场的也仅仅就这么一次,后面学着也难了,我也没空督促了,现在又回到了“三块肉”的水平。
再后来,我们工作了,经济条件更好了,过年回家买的东西越来越充裕。果脯、茯苓饼、糕点,每次回家都是满满的箱子,年味很浓。想着买点特别的,就给外婆和几位老人买了双很有名的北京传统的老布鞋。当年老人们给孩孙们纳了那么多的鞋底,如今收到这双鞋面精美的布鞋,格外地珍惜。让她们穿,都舍不得——老人们有自己的心思。多年后,外婆离我们而去了,她也终于穿上了——如她所愿,她穿着外孙带回来的这双精美的布鞋上了路。
近些年回家,农村经济条件都好了,交通发达了,购物便利了,反而不知道买什么了。有好多同龄人或者年纪更轻的子弟也都在城里买了房子,搬到城里住。仅就过年回家住几天而言,生活上与在北京已经没有什么差别,环境空气都更好了,但总是感觉缺了啥。直到自己的孩子识字说话麻利了,我才意识到缺了什么。
胡萝卜回老家很兴奋。后来被问到老家好不好,他想了想,说:“老家没有书。”
老家只有两本书,一本旧来一本古。
要想买本娃娃书,满山找遍无问处。
——2017年2月,六岁孩子眼里的老家。
孩子的话很直接。我后来留心观察,老家很多亲朋家里,装潢家具与大城市都一样了,但真的没有书。现在想想,我们当年成长在这里,那时也有想读书的内在冲动,但没有“读书”这个意识,甚至都没有“读书”这个词。或者说,那时“读书”二字之于我们,仅仅是上学的课文学好、考试考好。所以从来没有想到过让父亲买书回来,如果能买几支铅笔作业本,那就极好不过了。
我在山里,除了小朋友手中极少的连环画,只在舅舅房间里看了大半本的《瓦岗英雄传》、在一位老爷爷家里看了一本《李自成传》。那是真正的如饥似渴、废寝忘食,根本不知道回家吃饭。母亲喊了几遍也不回家,老爷爷家把饭菜做好了也不吃,非要看完不可。现在有句话,大意是,你读了什么书,你就成什么样的人。以至于现在,胡萝卜妈妈还笑话我“山里出来的,有匪气”,大约一是生长在山里,二是更主要的,读了两本“土匪”的书。高考结束后,我做了两件事。一件是满宿舍的同学买了个巨大的西瓜,用大刀劈了酣畅淋漓地分食了。另一件,就是一头扎进桐中门口的新华书店,疯狂地看书,从中午看到下午看到天黑看到打烊,从站着看到倚着看到坐在地上看,以至于感动了书店的负责人阿姨——这孩子高考结束了还这么死劲看书——她可能不知道,高考结束了才是我真正要看书能看书的时候。阿姨说,孩子,我要下班了,这些书送给你吧,不要钱,我付钱,我开书店这么多年,没见过这么爱看书的孩子。最后我抱着十几本书回了家,每年过年都要翻出来晒——那是我的第一批“藏书”。
老家桐城历史上是个读书的地方,现在却很难看到读书的样子了。去年过年回家,可能是因为我们走错了街区,拉着孩子在街上走了很久,各种馆子铺子打牌的喝茶的捏脚的唱歌的非常多,就是没有找到一家像样的书店或者可以读书的地方。仅有的书店小门面,也是卖教辅,至于孩子看的书、大人看的书,很难找到。过年回家的人们,小车后备厢里都带着烟酒,档次越来越高,也有给孩子的电动汽车等玩具或者学习用的电子产品,但没有听说谁给孩子带本书的。当然,不读书、不带书,只带烟酒玩具的大人们,也都不忘记跟孩子提要求:“好好读书,将来考桐中,考大学。”
家乡烟酒的高档次搞攀比是有些名气的,在外常常听乡人谈起此事摇头叹息。我不抽烟,也不嗜酒,不得已的场合喝一点,所以对此没有什么理解。所谓中华玉溪、金皖普皖,除了价格差几倍,对我来说就是一缕烟,一吹就散了。但那一吹,确实可以吹掉很多的书。我跟胡萝卜一起讲故事、胡萝卜画画,一年积累下来,承蒙出版界的朋友抬举,出了两本小书,在书店和京东当当卖,全价才18块钱一本,两本才36块,而且实际卖书都是打很多的折扣,两本书还顶不上半包中华,或者一小杯茅台。
胡萝卜在灯下给自己的两本小书签名《小蜡笔的秘密》、《胡萝卜远行记》
我不知道那几根烟吹掉的感受是如何地“快活似神仙”,但我知道这两本小书,一定能给孩子带来一个假期的惊喜、愉快的读书和读画的体验,激发孩子想象的空间——当然了,如果是爸爸妈妈一起读,那是美好的亲子陪伴。我们自己玩耍的小画书尚且如此,何况那么多的经典好书,价格非常的便宜,却是无尽的宝藏。
于是我想,当你潇洒地给人递根中华烟,不如给人家的孩子递本小书——当然了,如果对方认为这个价值不如一根烟,那这样的人不交往也罢,浪费了那根中华。所以我们带了一些书回来——反正平时我见人也不知道递烟,试着给人递过,被人笑话笨拙。给人递书是我的长项和主业。
今日回老家,有事在省城逗留。刚到合肥住下,就在胡萝卜的要求下,一起去书店,不能让“老家没有书”的事情重演。书真便宜,跟菜市场买菜一样,不用问价钱。胡萝卜一气拿了十九本,才两百五十余元——不要说茅台五粮液了,估计也就是半瓶口子窖。
今天买了19本书
读书,是门槛最低的高贵。不少世界著名的投资大家和成功企业家,每年底都给他们的伙伴和有来往的人推荐他们当年读的好书,还要写封长长的信,解释为什么今年推荐这本,自己的心得是什么。我因工作关系,每年都能收到几封这样的信或书。有位学识人品很高的学者同时也是学校领导,曾在出差路上问我读了哪些书。还有印象深刻的是某位排名前十的大企业家,他的办公室不仅有成堆的书,他还给我们看那一本一本的读书笔记,满满批阅的书本。这些各行各业做得最好的人们,他们认真地读很多书,每次遇见这样的情形,我都既感惭愧,又受鼓舞。
当我们的物质生活都更好了,回家过年带什么呢?我真希望哪天回家,大家感兴趣的是你今年给家里买了哪几本书?而不是,你给家里带了几条烟几瓶酒。真希望家乡不再以烟酒攀比,而是以读书为荣。如此潜移默化,润物无声,二三十年后,当真读书的一代孩子们长大,民风定有新境界。古有乡贤回乡兴学,今日外出归来的人们如果能够带书回家给孩子们,也是大好事一桩。
家乡先贤张英云,读书者不贱;老家俗语称,穷不丢猪,富不丢书。一条好烟不如一本好书,我想这是我们当代读过书的人能做的一件更有意义的事。
2018年2月9日(腊月二十四)凌晨记于合肥宾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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