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辉
香港作家
三年前,我50岁的时候,做了两个事情。为什么做这两个事情呢?
据说我长得很像我爷爷。又据说,我爷爷长得很像他的爷爷。根据隔代遗传说法,我们的基因应该蛮像的。我爷爷跟我爷爷的爷爷都是五十多岁就去世了。死亡原因不详,听起来蛮恐怖的。
可能因为身体的原因,可能因为老婆的问题等等。不清楚,反正就是死了。
根据隔代遗传的理论,我要好好准备——50岁开始,我是一个很谨慎的人,虽然看起来不像。
我就做两件事情:第一,把家里的书分类,不同的类还贴了标签。将来给我女儿,我不想家里几千本的书,变成我女儿一个很大的负担,因为她不看中文书。我女儿是个“汉奸”,只看英文书不看中文书。我总要预先处理。
我先把那些书分成几类,一类黑色标签,我告诉我女儿,这些贴着黑色标签的书你可以送,可以丢,可以圈,随便你处理,反正它没有太大的重要性。
第二类,贴着红色标签的,你必须要保留。因为这一类是你老爸的书,就是我写的书,好歹要留着,至少要留一本。第三类,黄色标签的书是什么呢?给你备用的,当你有需要的时候你可以拿去卖。
比如你想买个普拉达的包包,你就拿龙应台签名的书拿去换,据说可以换一个普拉达。然后,你想买一双Jimmy Choo,就要拿陈丹青签名送给我的书去卖。想买一辆跑车,那就得用莫言给我的书。如果你想买一栋房子,拿张爱玲签名的书,我有。(哇!)
你们这样就哇了?我还有张爱玲的手稿,100多页,谁要买?不骗你,真的。
我跟女儿这样讲,当你真的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就把张爱玲的手稿拿去出清一下。这样预先给她处理,帮她处理。
第二个我要做的事情安排是什么呢?我慢慢地、很有系统地,把我跟我太太的一些照片、录像档案去掉,能去的都去了。或是存在一个硬盘里面,尽量不要留给我的女儿。这也是为了她好。
我做这两件事,都有跟我女儿讲。我女儿对我露出一个不屑的眼神、表情,瞧不起或者不认同。
她的眼神跟表情,我懂,因为我以前有过。
25年前,不止, 28年前我刚出来工作,在一家广告公司。我有一个上司,男的,人品很差。可是我还是要说他的故事。有一点我当时没有佩服他,后来才改变看法。发生什么事了呢?
他跟他妹妹关系很好,感情很深,可是他妹妹很不幸,20来岁就生病去世了。然后我的那个上司——上海话怎么讲?瘪三,这个王八蛋——把妹妹所有东西,包括鞋子、衣服全部丢掉。只留了她一张照片作为纪念,其他全丢掉。
他说,因为我跟她感情太深了,我不想以后、一辈子背负着我妹妹的那种记忆,我走不下去了,我会崩溃的。
我记得我当时也是对他露了一个表情,就像几年前我女儿给我的表情一样,很不屑,很不认同——有需要那么绝吗?这样子。
可是当我从那时候,20来岁,漫漫人生路,高高低低,顺利不顺利地慢慢走下来。我反而慢慢、慢慢懂得,原来20多年前那个“瘪三”讲的那个话,那个做法是有道理的。当然有道理的事情不一定都要去做,我们男人都懂。
我后来回想,他为什么那么“绝情”呢?因为我们人的心,有很强大的自我保护功能。我们会懂得自我保护的,我相信这是一个内在的东西,是建立在我们的基因里面的东西。
其中一个保护功能,我们都知道,比方说一些错觉,一些幻想,一些压抑。我们把我们的欲望、恐惧、焦虑等等压下来。还有扭曲一些事情。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相关的自我保护的功能是什么?遗忘!

我们忘记一个东西,不要记住它。我们把它从我们的记忆系统里面排除掉。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活下去,我们才能走下去。所以“遗忘”是一个何等强大,而我们又不太注意到的一个自我保护的方法,一个功能。
心是我们与生俱来的。那这个自我保护的、叫“遗忘”的东西,你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会是什么?
忘记一个东西,你可以选择;记忆的一些东西,是你选择性的记得。遗忘从另一个角度看,有选择地来记得一些东西。所以才会有心理学家说,其实我们记得所有的东西,不管你15岁、25岁、35岁,到我50多岁。
半百老翁多惨。
我前一个礼拜在香港过马路,差点被车撞死,不骗你。那个车从我旁边擦身而过,几乎命中了我的家族魔咒——我爷爷,我爷爷的爷爷……
不死于肿瘤,不死于老婆手上,也不死于小三床上,却要死于街头、车上,多丢脸。我还记得当时我老婆说:家辉,幸好你没死,不然明天报纸的标题就是,半百老翁在路上被车撞毙。我是半百老翁。
不管你是几岁,走下来了,我们选择记得一些东西,等于就是以往。
我们对以往的想法,都是通过刚刚说的种种压抑、扭曲、幻觉、错觉、故意误读,还有遗忘,来建立自己一生的传记,一生的回忆录。你是那个传记、自传的作者,你也是它的读者。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理解我们的生命。
我们总要理解,不然琐琐碎碎发生那么多事情,有一些重要,有一些不重要,喜怒哀乐等等,你总要把那些东西,选择放在那边,然后变成一个对你而言,可以理解、可以阅读的东西。然后,你摆布了你跟它之间的关系,并在里面找到你安身立命的空间跟基础。人类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再换一种说法:其实我们都在做梦,我们建构了一个自己的梦,活在自己的梦里。别人来看你的生命,你过去的事情,他的理解,他的说法和他的情绪可能非常不一样,可是没有关系,那是别人的。嘴巴长在别人脸上。
我们是我们,所以我们一定要建构这个自传。然后摆对关系,走下去。这其实是我们个人的梦。

可是问题来了,我们对于种种遗忘之后的记忆,所选择来的记忆,我们要把它建立出来。
现在有了互联网,有了新时代的种种科技。我们会被迫自愿献身种种,把东西放上去。你的照片你不放,你妈也会放。多讨厌。
每次我跟我家族吃完饭,他们就把照片传上去。都没化妆,有时候就穿着睡裤上镜了,放上去还不算,还标签“家辉”。结果,我Facebook上的朋友们都找到我,包括我的读者们,就来取笑我,对我是很大的伤害。
我妈把我小时候穿着泳裤的照片都传上去,我崩溃了,然后种种——从一个个人的梦延伸出来,变成一个集体的梦,没有人可以逃出去。
就跟嘉宾李真讲到的《盗梦空间》一样。因为《盗梦空间》就是,我建立一个梦,你建立一个梦,大家是同一个梦,一起来面对各种的喜怒哀乐。跟我们玩Facebook有两样吗?没有两样。


我建立我的梦,你来评论,你来说屁话,我看你说了什么屁话,我也用屁话来反击。然后我也去看你的,没说屁话你也反击我……大家一起集体春梦,集体梦遗。
一说这个我就讲不下去了,分心了。
当个人的梦变成集体的梦是很可怕的,再加上你种种录像,还有一个快来了——我觉得我又要崩溃了——是什么东西?你们有看《星球大战》吗?里面有一个东西立体投影,就有一个人出来。

再过几年,我在香港,你在上海,你打个电话给我,一按键,吓死你,我就穿着睡裤站在你前面。再发展下去还会有触感。到时候,我打给林青霞。你在干吗?一按键,在洗澡。对不起。但是到时候我也老了。
《星球大战》剧照
不过那个东西很可怕。立体投影出来,你可以把它记录下来存档。你想,我只有一个女儿,我会死,她妈妈会死,到时地球上只有她了,真的只有她了。当只有她的时候,按键爸妈就出来了,是很温暖,但又何等沉重。
除了这个立体投影的电话记录还有什么?还有我刚刚说的Facebook、种种录像、手机、微信、微博……让我想起小说《百年孤独》里面最后的场景:打开那个宝盒,所有的家族史涌出。那是你不能承担的负重。
我们已经生活在这个年代,没有了遗忘的权利。你可以说,谁叫你用了,你可以不用。可以,文化研究里面有个“工具理论”,当有那么一个工具在那边,你不会不用,它会倒逼你使用,因为你如果不用,可能没办法在这个社会找到自己的位置,你没办法来排定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没办法去运作,所以你一定会用。这一用,你就没办法遗忘。
我说过,遗忘是很强大的自我保护的功能。当你没有了可遗忘的东西,种种压力,种种东西重来,好像幽灵一样跟着你。沉重在你的肩膀,压在你的脑海里面。这不仅是说照片和记录,关键还是你对那些事情的理解。
网间传播一个小孩跳楼或伊拉克爆炸死了50个人,只是一条新闻,它们的重量却是一样的。
一个人,一个年轻人,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他们生命有很多理由。但我觉得,这也可能与互联网年代有关系。我成长的那个年代,没有这个东西,很多不高兴的事情过了也就算了。没办法看到人家跳楼,跳下来的姿势还蛮潮的,蛮酷的,那我也跳?
最主要的还是过了就算了。有个跳楼的小孩写Facebook,说受人家欺凌,而且是发生在三四年前的事情,就是解不开。他说,我一想起三年前怎么被某一个同学欺负,老师处理不公道,我越想越生气,气了三年,之后我对全世界所有的事情都充满了危机感、不安全感,然后就跳了。以上种种不好的回忆,我称之为情绪上的超负荷,重量不是可以承担的。
喜欢电玩的人都知道,当有一些机器没办法正常运作的时候,唯一的方法是什么?关机,它会宕机,或者重启那个机器,游戏结束。我觉得这是时代精神。
其中一个很关键的理由就是,你完全没有办法摆脱,摆脱杂七杂八压在你身上的理解、评语,好的、坏的、扭曲的,当然基本上都是扭曲。我很少在网上听到一段我值得相信的话,当然除了赞美我的那些,其他不可相信。每次我看到网上骂我的,我就说那是屁话、乱讲。看到有称赞我,说得好,我就回他一个。
所以我也是选择的现象。到了我这个年龄,我能够面对,我可以说那些骂我的人都是白痴。可是,年轻人不一定能够面对,而且别忘记他们年轻,如何应付如此超重的东西,我非常非常担心。
遗忘是一个好东西,当我们没有办法遗忘,不懂得学习遗忘的时候,我觉得那是个非常值得担心的问题。而且我作为一个父亲,一个独生女的父亲,我有理由过度焦虑,替她着想。因为我真的不希望她以后要面对那么沉重的记忆,那么沉重的记录,那么沉重的种种的过往的情绪。
太多的美好其实也不一定是很美好的事。可是没办法,毕竟我女儿还是活在这个时代,每天还是看着手机,上着网。
当然她也用Facebook,而且很早就把我挡住,我用了很多化身都进不去,她很聪明。我还假装是一个小鲜肉来要求加她,也不成功。那我就想或许她喜欢大叔,有时候又假装是另外的大叔,也不成功。所以比较烦恼。不是想监控,是好奇,关心。
没办法,只好在这里给她一些祝福,提一些希望。第一希望她什么呢?希望她有一颗温柔而坚强的心,强壮到能够应付不仅是来自互联网和记忆的,还有来自她现实生活里喜怒哀乐的种种东西。
安迪·沃霍尔说过,每个人都有15分钟成名的机会。现在这句话可以改为,每个人,你放心好了,一辈子总有15分钟被黑的时候。这是一个因互联网而高度危险的年代。希望她坚强面对,相信自己。
第二个当然希望她有自己的故事,因为不管我们遗忘也好,记得也好,都可以把它理解为故事。既然没有办法遗忘,那就说吧,把自己丰富的多彩多姿的故事说给其他人听,让其他人都看的愣住,什么批评你、评论你、黑你,黑不到,或者说黑不到重点。有故事的人应该是精彩的,不仅是宋冬野说,我也说,有故事的女同学更精彩。
第三个给她的祝福是希望她找到一个分享她故事的伴侣。生命中有人分享当然是好的事情。当然,有是最好,没有其实也无所谓。虽然我看起来不像,可我是一个佛教徒,听过佛法的人一定听过这四句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所以不管你是立体投影也好,Facebook也好,微信也好。
就这样,她记得也好,遗忘也好,到最后从佛法的角度来看,一切有为法,到最后都是这种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那总会过去。
她父亲会死,她妈妈会死,她会死,那就过去了。但希望过程里面,大家都有颗平静的心,有个快乐的经验,有人分享你的快乐,分享你的故事。
也把这三个祝福送给在座的各位,特别是小妹们,谢谢。
推荐一本马家辉的书,《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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