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尔街日报
记者|Emre Peker / Joe Parkinson
摄影|Nicolas Righetti / Lundi13
阿肯哲(Kemal Akinci)对土耳其总统雷杰普·塔伊普·埃尔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拥戴备至,以至于当他妻子产下三胞胎后,他给三个孩子分别起名雷杰普、塔伊普和埃尔多安。
2016年7月中旬,土耳其发生政变的消息传出后,这位33岁的面包师一边让妻子为自己祈祷,一边冲上街道抗议。他之后连续27天参加广场示威,支持他心目中的英雄埃尔多安。阿肯哲说:“我随时愿为总统献出生命,这也是我们共同的心声。”
阿肯哲的三胞胎孩子:雷杰普、塔伊普和埃尔多安。
政变失败后的几个月中,阿肯哲吐露的这种献身念头已从边缘人民的心声变成了政治主流的表达。民众对埃尔多安的个人崇拜强化,而这种变化正重塑土耳其民主政治。
在土耳其全国上下,埃尔多安可谓无处不在,广告牌、电视和报纸上都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一部名为《首领》(The Chief)的传记片定于2017年埃尔多安在2月底的生日前后上映;一首名叫《埃尔多安进行曲》(Erdogan March)的歌曲也跻身土耳其Twitter十大金曲,这首歌将他歌颂成为了全球穆斯林共同体的铁血保卫者。当埃尔多安号召民众把手中的美元储蓄兑换成土耳其里拉,以阻止里拉贬值时,该国亦有数千人相应,一度造成里拉上涨。
民众的支持已经使埃尔多安在平定政变后的支持率上升至68%,而奠定这种民众支持的则是埃尔多安的一套正在快速扩张的权力架构,尽管也有很多土耳其人认为这种架构无异于政治高压。
2016年7月以来,土耳其有超过12.5万人(主要是公职人员)遭到清洗,其中4万人正被拘押。同期,埃尔多安政府关闭了逾169个媒体机构,关押了一个能在2015年大选赢得600万张选票的亲库尔德政党的所有高层领导人。
埃尔多安会每天发表一小时讲话,在还没被封的电视台统一直播。

随着他的政敌受到恐吓或靠边站,埃尔多安对于通过修宪将土耳其的议会制过渡为总统制的抱负越发信心满满。从过去几年他的所作所为来看,这基本上意味着他将建立一言堂统治。
2016年10月6日,已有40多个荣誉博士学位的埃尔多安,在伊斯坦布尔大学接受最新一个荣誉博士学位时发表演讲说:“我不在乎别人把我称为独裁者还是其他什么。听到这种话,我总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我要为人民服务,而不是统治人民。”埃尔多安的总统办公室没有回应置评本文的要求。
土耳其正在经历几十年来最动荡的一段时期。2016年12月,土耳其发生的暴力事件持续10天之久,并在12月19日俄罗斯驻土耳其大使遇害达到顶峰。这其间的炸弹爆炸造成至少58人死亡。然而,动荡的局势只会让埃尔多安进一步追逐权力。

埃尔多安重塑土耳其的不懈努力让他成为反自由的民粹主义潮流的先锋,加入了俄罗斯的普京(Vladimir Putin)、匈牙利的奥班(Viktor Orban)、菲律宾的杜特尔特(Rodrigo Duterte)和委内瑞拉的马杜罗(Nicolas Maduro)的行列。埃尔多安领导的这场运动,是针对20世纪初由土耳其国父凯末尔创立并由军方势力维持的世俗精英势力的一场长期斗争。
这场运动有时被称为“埃尔多安主义运动”(Erdoganismo),像是一杯浸泡在伊斯兰主义中的鸡尾酒,酒中加入了成王败寇式的民主制度、土耳其民族主义和怀念奥斯曼帝国光辉岁月等原料。这场运动中,曾在土耳其占主导地位的西化世俗知识分子,与国内的少数族裔、宗教少数派一起遭到了排挤。
埃尔多安攫取权力的关键在于由逊尼派穆斯林为基础的政治基本盘,他的政策增加了这群人的收入,恢复了他们先前受限的权利,提升了他们的自豪感。占土耳其选民约半数的逊尼派穆斯林对埃尔多安的狂热支持,一定程度上抵消了批评人士和政治反对派的不满。
锡瓦斯软件创业者、土耳其执政党正义与发展党(AKP)议员托拉曼(Murat Toraman)说:“他们越努力阻止埃尔多安,他就变得越强大。他们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制造了一个巨人。”
埃尔多安的支持者说,2002年以来统帅AKP九次取得选举胜利的埃尔多安展示出了作为领导者的能力和仁德。他们不仅对埃尔多安独断专横的说法嗤之以鼻,而且对他构建全社会的信任和诚信的能力大为赞赏。

托拉曼观看埃尔多安讲话。
随着土耳其在政变流产后进入紧急状态,埃尔多安的权力迅速累积,这让北大西洋公约组织(NATO)成员感到不安。
欧盟驻土耳其前大使、现效力于布鲁塞尔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Carnegie Endowment for International Peace)的皮耶里尼(Marc Pierini)说:“他的领袖地位即将步入新阶段。说白了,就是埃尔多安正在不断迈向绝对权力的巅峰。”
埃尔多安利用行政命令全面改革从军队指挥系统到高校领导层的各种体制。在指派人选取代民选市长的法案没能通过议会审议后,埃尔多安便颁布行政命令,强制实施该法案。之后,政府又以涉恐罪解除了多名亲库尔德的市长的职务。
AKP曾组建过广泛的联合政府,联合政府中的那些自由派和技术官僚们现已被慢慢清洗,有些人被迫流亡。AKP的联合创始人已被边缘化或被迫噤声,他们的名字从AKP党史中删除。
主要反对党共和人民党(Republican People’s Party)议员卡基罗泽(Utku Cakirozer)说:“这种做法非常危险。这是为一人独断的威权主义铺路。”
土耳其前任总统、AKP联合创始人居尔(Abdullah Gul)说,现在的局势会威胁到土耳其的体制。他说:“选举无疑是民主的基础,但如果对民主的追求止步于此,就将导致多数人的暴政,这不是真正的民主。土耳其现在最大的问题之一就是政府机构之间缺乏制衡;政党无力去给其他党施加压力,而个人则是难以避免会犯错的。”

无处不在的埃尔多安
从锡瓦斯到华盛顿的观察家都表示,埃尔多安积累权力的方法十分巧妙:他在某些方面推崇伊斯兰主义的议程,在其些情况下又刻意淡化伊斯兰教。
比如2002年,AKP把握住了欧美国家的高层想要仿照德国基督教民主联盟的样子建立一个伊斯兰民主党的心思。他们顺势而为,从那时起开始占据土耳其权力中心。
许多支持伊斯兰化政权的土耳其人最初并不支持埃尔多安。托拉曼原本也不相信AKP的有西化倾向的政治议程。当时,埃尔多安曾寻求扩大被世俗统治者所限制的那些虔诚穆斯林所享的权利,但他那样做是为了实现让欧洲接受土耳其入欧的目的。
而让托拉曼决定站在埃尔多安这边的,是军方威胁要破坏埃尔多安前述计划的举动。托拉曼现年32岁,属于AKP年轻党员,已被选为当地官员。
2013年,土耳其的环保主义者反对伊斯坦布尔公园商业开发一事拉开了当年土耳其反政府抗议活动的序幕,自那以后,埃尔多安欣然采取更公开的伊斯兰主义和民族主义政策。他给抗议者戴上了精英分子或外国特工的帽子,并且开始指责从前的盟友、目前在美国的伊斯兰传教士葛兰(Fethullah Gulen)挑唆反对派。葛兰对此表示否认。

2013年6月,土耳其曾爆发大规模反政府抗议活动。图为抗议期间的一个周六,时任土耳其总理埃尔多安的数万名支持者集会,等候他发表讲话。
自2016年7月以来,未遂政变为埃尔多安实现其政治计划提供了借口。托拉曼称,埃尔多安需要多大的权力,就该被赋予多大的权力,因为“他在恢复土耳其往昔的荣光”。
在安纳托利亚经济繁荣地区和萧条东部的交界处,像锡瓦斯这样的城市构成了埃尔多安的权力基本盘。这些来自土耳其腹地的支持者说,他们的生活曾遭到根深蒂固的阶级制度所掣肘,外人很难想象埃尔多安的领导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怎样的改善。以前,寻医问药是个难题。孩子因为交不起学费而上不起学。保守派的男子会因为虔诚的穆斯林身份,被从世俗化的军队中赶出来。
埃尔多安对世俗化体制的成功挑战激励着数百万人。苏布塔伊(Merve Subutay)是AKP锡瓦斯妇女组织的一名官员,她说埃尔多安的励志故事——从渡轮船长的儿子一路摸爬滚打,成为大城市市长再到总统——给了她实现远大抱负的勇气。
苏布塔伊小时候,在听到父亲讲述的土耳其传奇故事后萌生了参军的想法。进入青春期后,她的宗教意识加深并戴起了头巾,但参军的梦想也落空了。

苏布塔伊。
当她在老家的共和国大学(Cumhuriyet University)学习生物专业时,她还曾面临戴不戴头巾的艰难选择。学校和所有公共机构一样,禁止宗教信仰的具象符号。为了求学,她不得不在每天踏入校园大门时摘下头巾。
在她大三那年,AKP取消了禁止戴头巾的法案,她的未来之路也随之变宽。如今,苏布塔伊拿到了光学工程硕士学位,正努力争取在国防承包商Aselsan的锡瓦斯光学工厂获得一个令人垂涎的工作。而就在不久前,这对一个裹头巾的女人来说还只是个非分之想。
苏布塔伊说:“你不一定总认可埃尔多安的所有政策主张,但到最后你会发现他是对的。”

埃尔多安的个人魅力还要归功于他转移负面新闻、保护自我形象的能力。
个人生活方面,埃尔多安已不满足于舒适安逸,而是追求奢华享乐。他住在一个有1100个房间的宫殿里,使唤着1800名侍从。这是他任总理时修建的官邸,2014年他当选总统后,成了总统府。
但奢华的物质生活并没有破坏电视上他与土耳其村镇官员(亦称“穆赫塔尔”)开会时那精心打造的亲民、朴素的形象。
来自锡瓦斯Gultepe社区的达阿尚(Ahmet Dagasan)去年参加了一次这种会议。埃尔多安在会上谈到了叙利亚和库尔德叛乱分子等话题。午餐时,他要求电视工作人员离开会议室,然后他卷起袖子,把银质餐具拿到一边,直接用手抄起一块羊排,还让与会者不要拘束。
达阿尚回忆,埃尔多安当时说:“我的穆赫塔尔们,别拘束,放开了吃。”
虽然有些人认为,埃尔多安的这些行为是对长期以来无党派倾向的公务机构进行政治化的粗暴举动,但对达阿尚来说,他觉得这些举动说明“他珍视我们,因为他来自我们中间。”

虽然埃尔多安受到逊尼派的广泛支持,但许多世俗主义者和少数族裔成员认为他是个加剧了极化危险的独裁者。
2002年AKP掌权后,许多库尔德人、自由派和伊斯兰什叶派分支阿列维派(Alevi)本希望AKP能带来更具包容性的政治文化。阿列维领导人达格(Ali Dag)说,当埃尔多安为了迎合伊斯兰主义支持者,开始用“民族意志”一词捍卫其政策主张后,这个希望破灭了。埃尔多安一直忽视少数派的吁求,喜欢发表那些煽动民族主义感情和让逊尼派热血沸腾的言论。
而埃尔多安并不理会这些批评,称自己提出了许多法案,让宗教少数派迎回了被国家没收的财产。他说自己拥抱所有坚持这四项原则的人,即一个民族、一面国旗、一块故土和一个国家。
库尔德人占土耳其人口的20%,他们最近才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与埃尔多安的雄心壮志交织在一起。
库尔德工人党(PKK)此前进行了长达30年的叛乱,被土耳其及其北约盟国列为恐怖分子,他们最终在2013年与土耳其政府举行和谈。和谈由支持库尔德的合法政党人民民主党(HDP)调解。
然而在2015年的选举中,HDP的席位比以往增加了一倍,获得了13%的选票,让AKP失去获得议会一党执政所需的绝对多数席位。
随后,埃尔多安指责HDP支持恐怖主义,并重新采用了针对库尔德叛乱分子的焦土战术,冻结了和平谈判,并举行临时选举。暴力行动增多和不安全感上升让选民们连连受惊,在这种背景下,AKP获得胜利,控制了议会的多数席位。
HDP议员帕伊兰(Garo Paylan)接受记者采访时说:“埃尔多安其实是在把土耳其拖向第三世界,实施完全独裁的统治和服从文化,压制不从者。”三天后,警方连夜逮捕了HDP整个领导层。大多数人目前仍在狱中,面临涉恐指控。
本文开头提到的阿肯哲说,他愿意为帮助埃尔多安倾尽所能。去年7月政变后,阿肯哲连续几周在锡瓦斯广场上巡逻。他和妻子迪吉莱(Dicle)表示,多亏埃尔多安对医疗系统的改善,他俩的孩子才能来到这个世界。
埃尔多安推出的强制性工作场所健康保险,让经济困难的阿肯哲夫妇靠保险支付了首胎生育的医疗帐单。女儿出生后,还是靠这个保险,阿肯哲妻子再次怀孕所需的治疗费得以保证。
所以当阿肯哲得知妻子怀了三胞胎后,在孩子的起名问题上他不作他想。
阿肯哲说:“埃尔多安让土耳其扬眉吐气,这很重要。他越是昂首阔步,我们越感到自豪。”
阿肯哲还指着他的三胞胎说:“上帝保佑,但愿他们能取得与同名者一样伟大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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