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庄祖鲲,牧师,宣教学博士
文章来源 | 藉我赐恩福
编 者 按 
近年来,从“国学热”到“复兴传统文化”的呼声日隆,关于“儒道佛”思想如何影响各自信众的人生观及社会参与度的论述不绝于耳。
本文以文化比较的视角,梳理了儒家如何从先秦孔孟倡导的“修己达人”“内圣外王”的入世思想,转为到了宋明诸子在佛道宗教思想渗透下大力提倡消减外王理想的“心性之学”;回顾了具有“厌世出世”性格的佛教从备受韩愈等儒家严厉批评的外来宗教,到明清发展为与儒道互补的帝王执政工具,再到民国以及台湾当前的“人生佛教”“人间佛教”,被中国人彻底改造为极具“入世”面貌宗教的历史过程。
在此基础上,作者对比基督教,介绍了基督教“仅此一世”“后有审判”的信仰。借此谈到基督徒充满积极动力的人生,特別重视在有生之年善用自己的光阴、钱财去济世助人,成为世上的“光与盐”;并且以“不属世”的灵魂激励服务大众、贡献社会的“入世”行动。
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生命力,在于能够不断接受、融合那些可以推动文明向前发展的外来思想,也在于能够不断转化、改造那些阻碍文明发展的外来消极因素,更应该看到历史留给我们震耳发聩的普遍启示:儒道佛的“内圣”从起初就没有竖立起大义天下的可能,因此势必以“入世、避世、逃世”的消极来掩映两难之处境。
本文客观理智溯源性的对比,尤显重要。新千年中华文明如果崛起,首要解决的是人性烂根的问题。基督信仰究竟会不会成为中华文明崛起的主力军呢?庄祖鲲好文,共飨大家,先睹为快!
正文  TEXT
中国的根文化其民族性注重实际,因此强调入世胸怀的当属儒家比较能与其共鸣。而相反,所有的宗教,无论是佛教或基督教,似乎都是强调出世的。这种印象往往成为中国人(特別是知识分子)对宗教产生排斥感的原因。这种先入为主的成见,也是宗教对话中必须克服的问题。
儒家的入世观
孔子是一位务实的伦理道德倡导者、教育家,他对形而上的哲学及宗教兴趣都不大;但他秉持入世的精神,强调“经世致用”,透过为政,达到致天下於太平的抱负。这就是孔子所谓“修己以安人”(论语 · 宪问篇)及“内圣外王”的观念。
关于儒家“内圣外王”的理想,蔡仁厚认为,“内圣”是安身立命的道德宗教问题,属于终极关怀方面;“外王”是社会实践问题,属于现实关怀方面。1 从原始儒家观念来看,内圣与外王两方面的理想,是同等重要的。特別是孔子兴起于春秋乱世,志在拨乱反正,所以极为关注外王的问题,内圣是为实现外王理想而存在的基本步骤。
《礼记大学篇》为内圣外王建立了一个顺序:
物格而后知致,知致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换言之,治国平天下的外王理想,首先要从修身做起。然而修身(即内圣、成德)的工夫却是无穷无尽的。因此久而久之,外王的理想就只剩下一个虚影。
儒学既然主张入世,也就积极鼓励知识分子议政甚至参政,强调“学而优则仕”,并要有“以天下兴亡为己任”的忧患意识。因此儒家的理想人格,不是圣贤,而是“君子”。因为圣贤是遥不可及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相反地,君子却是经过道德的实践,可以达到的境界。同时,“君子”一词可能有双关语的意味,2 既是道德上令人尊敬之人,也可能是政治上的统治阶级。亦即,儒家的理想人物“君子”,有政治上的涵义。
然而理想与现实毕竟是有差距的。大多数的读书人一旦卷入政治的漩涡,就往往难以自拔。更何况,当人存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功利心态去读书、去考功名时,恐怕为国为民的胸怀几乎就荡然无存了。因此,历史事实是,坚持“以天下为己任”的儒者,往往是凤毛麟角;而且,凡有此志向者,在仕途中也恐怕都饱经挫折。
到了宋明新儒学,程朱理学还秉承着原始儒家的那一点“真骨血”,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的修为方式,以便达到为政者“敬天保民”的儒家仁政理想;王阳明之后,诸子则大力提倡心性之学,虽然形式上仍继续以“内圣外王”为追求的目标,但实际上却更加重视“内圣”的修己功夫,而忽视“外王”是为了兼济天下。3 韦政通认为,因着道家及禅宗思想的渗入,使得宋明儒学将外王的理想逐渐消减甚至消除了。4
当世局纷乱、势不可为之时,儒家又如何应对呢?孔子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 ·泰伯篇)所以孔子在周游列国却怀才不遇时,也曾不禁发出“乘桴浮于海”的感叹,这就是“无道则隐”的选择。而孟子则进一步说:“古之人得志,泽加於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于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 · 尽心上)
然而有人指出,用“隐”来面对“无道”,毕竟是有些消极的,有明哲保身的思想导向。5 这与道家采取避世修仙、隐逸于山水,寻求精神自由的人生观,其实相去不远。因此,中国知识分子常常进而以“儒”积极入世,退而以“道”无为避世。苏轼也认为儒家与道家“相反而相为用”,所以他“以儒为表,以道为里”。这或许也就是陶渊明退隐江湖之后,能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心境来源吧!
关于这一点,于丹也看到了:“儒家所看重的,永远是大地上圣贤的道德,永远是人在此生中建功立业的信念;而道家看重的,永远是更高旷的苍天之上的精神自由,永远是人在最终成全以后的超越。中国儒家思想……要求人担当;但道家思想……要求人超越。”6
所以洪修平指出,7 儒家重视人的社会性,因而比较强调宗法伦理;而道家却着重人的自然性,强调个人的自主、独立和自由。在实现人生的途径上,儒家讲入世“有为而成圣”,故有修齐治平、内圣外王等一套理论;借用了道家一部分思想的道教则讲避世“无为而归真”,通过逍遥无为来实现人生。
佛教的“出世“与”入世”
关于佛教的“出世”思想,台大哲学系杨惠南教授在评论台湾佛教(包括前中国佛教)时,8 提到传统台湾佛教的“出世”性格,至少包括四方面:
  • 厌弃本土而盛赞他方世界
  • 散漫而无作为的教徒组织
  • 甚少参与社会政治、文化事业
  • 传教方法落伍
他提到,中国佛教在明朝只剩禅、净二宗。但是到了清朝,尤其是雍正皇帝,除了个人倾向喇嘛教之外,还刻意地打压禅宗,提倡净土宗的念佛法门,使禅宗迅速没落。以至於到了清末民初,中国佛教不问其宗派如何,都以念佛为本。9 而以阿弥陀佛为中心、强调西方极乐世界的净土宗,基本上是主张厌弃世间(裟婆世界),而切慕往生净土的“出世”思想。在这种思想里,往往强调先成就自己,再利益众生。因此,除了一心念佛之外,很容易荒废世俗实务。
这种出世心态,曾引起著名儒者如韩愈等人的严厉批评。但是到了明朝,儒道佛三教经过长期的冲突、交融之后,佛教在中国与儒生和道教形成了独特的互补现象,10 甚至有“三教同源”的说法。换句话说,若是世态险恶,以儒家入世不得,以道教避世也不成,则有佛教的万法虚幻、唯心净土、即心即佛、轮回报应,及天堂地狱等说,给人精神安慰。所以儒道佛三教彼此分工配合,正如禅宗大师憨山所说:“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精《老庄》,不能忘世;不参禅,不能出世。”11
自明朝开始,佛教就提出“世间法则佛法,佛法则世间法”的说法。至此,讲求“出世”的佛教在中国终于“入世”而面向人生。1980年代之后的台湾佛教,更有走向“入世”的倾向,令人耳目一新。其实台湾佛教界的走向,应该可追溯自民国初年太虚法师的“人生佛教”。太虚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反宗教思想的冲击下,对当时佛教的腐败及出世精神,做了深刻的批判与反省,大力提倡以人生为中心的“人生佛教”。
太虚在有生之年,并未能看见中国佛教的改革开花结果。但是他的弟子印顺法师,后来却在台湾进一步推动“人间佛教”,并且蔚然有成。印顺法师以学术见长,曾以《中国禅宗史》一书,在1973年获得日本大正大学博士学位。
印顺认为,中国佛教的衰微,根本的原因是自身思想体系的缺陷。12 因此他从天台宗、禅宗到净土宗,批判传统的中国佛教,对净土宗言词更是严厉。而印顺所提倡的“人间佛教”,基本上是人文主义式的,13 也特別强调社会关怀。14
目前台湾的佛教界号称有四大山头:星云法师的佛光山系统,证严法师的慈济功德会,圣严法师的法鼓山系统,以及惟觉法师的中台山系统。不约而同地,这四大系统都全力发展教育、文化及慈善事业,兴建大学、医院,拥有电视台及新闻媒体。但同时值得注意的是,这四大系统都是禅宗的成分居多,圣严与证严更直接或间接与印顺有关,都尊称印顺为“导师”。圣严近年来全力推动“人间净土”运动;证严则以慈善事业闻名於世,两人都是实践被中国人改造过的佛教才有的入世精神的代表。
基督教是“入世”还是“出世”?
曾有人说,基督教有“他世”情怀,儒家却肯定“现世”。其实基督教没有佛教“轮回转世”的观念,却强调“仅此一生”。所以,基督徒特別重视在有生之年,如何善用自己的光阴、钱财,去济世助人。因此,有“他世”情怀的基督教,在社会改革、慈善救济、捐资兴学上的贡献,却比一般社会大众高出许多,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反倒是肯定“现世”精神的儒家,在历史的长河中却逐渐失去了原有济世担当的热情,不是存着“学而优则仕”的私心,就是逐渐转为出世本质的“逃禅”“无道则隐”了。
基督教究竟是采取出世还是入世的人生观?可能耶稣自己的话最有代表性。耶稣曾对祂的门徒说:“你们是世上的光,是世上的盐。”(《马太福音》5:13-16)。基督徒有服务社会、扭转世界潮流的责任与担当,这就是“光与盐”的意思。使徒保罗也曾进一步地劝勉信徒说:“使你们无可指摘、诚实无伪,在这弯曲悖谬的世代,作神无瑕疵的儿女。你们显在这世代中,好像明光照耀,将生命的道表明出来。”(《腓立比书》2:15-16)
虽然基督教强调“末世”的审判与赏罚,但“末世”审判与赏罚却是以“仅此一世”的表现为根据的。耶稣曾非常明确地告诫门徒说:“凡称呼我‘主阿!主阿!’的人,不能都进天国。惟独遵行我天父旨意的人,才能进去。”(《马太福音》7:21)耶稣离世前,在最后的晚餐中,以下面的祷告结束祂对门徒最后的劝勉:“我不求你(上帝)叫他们离开世界,只求你(上帝)保守他们脱离罪恶。他们不属世界,……你(天父)怎样差我到世上,我也怎样差他们到世上。”(《约翰福音》17:15-18)。
所以基督信仰不能够以简单的“入世/出世”二分法来界定,因为基督教既非出世,亦非入世。以耶稣的话来说,基督徒应该是“身在世界,心却不属这世界”。换句话说,基督徒应该是心中另有所属(即属乎神、道、真理),却又被差派到这世界来的人,正如耶稣基督“道成肉身”一样。从基督徒的存在特征来看可以这样认为。只是从基督徒的存在价值来看:身在世界,以终极的人文关怀投身舍己,付代价爱人爱己;身在世界,但心却不被这世界所累住,不以这世界的报偿为终极奖赏。从基督徒的胸怀来看:基督徒是身在世界,心承天下,缔结人文传承,带上永世的光辉。
附 注 :
1. 蔡仁厚:〈儒学的常与变〉,收录於《儒学发展的宏观透视》(杜维明编),正中书局,1997,87页。
 2. 姚新中:《儒教与基督教:仁与爱的比较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137页。姚新中曾讨论「君子」一词的各种不同的英译,如superior man(上等人)、ideal man(理想的人)、gentleman(绅士)等。但是依据中文来说,「君子」乃「国君之子」,所以应该指贵族。因此我认为「君子」应译为「高贵之人」(noble man)。而且noble一词的英文既可以指贵族的身分,也可以指因为品格高尚而被视为尊贵的人。
3. 李焯然:〈论儒家的经世精神〉,收录於《儒学发展的宏观透视》(杜维明编),正中书局,1997,470-71页。 
4. 韦政通:《儒家与现代化》,台北水牛出版公司,1989,20页。 
5. 吴光:〈论儒学对知识份子性格的塑造及其利弊〉,收录於《儒学发展的宏观透视》(杜维明编),正中书局,1997,383页。 
6. 于丹:《庄子心得》,9页。 
7. 洪修平:〈儒道佛人生哲学的互补〉,收录於《对话二:儒释道与基督教》(何光沪、许志伟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131页。 
8. 杨惠南:《当代佛教思想展望》,东大,1991,1页。 
9.同上,7页。 
10.洪修平:〈儒道佛人生哲学的互补〉,138页。
11. 《憨山大师梦游全集》,卷三十九。 
12. 杨惠南:《当代佛教思想展望》,121页。 
13. 同上,115页。 
14. 同上,166页
——战善战   尽程途   守主道  ——
执行编辑:ChengSun
初编:月池
校对: Deborah
配图: Ashine
美编:Debor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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