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潘舒怡
插图 | 网络
编辑 | 八月
她毕业了。
回头看这四年的大学生活,就像一锅滚煮着的大杂烩,喧嚣馄饨,模糊不清。偏偏是一些细枝末节在脑海里蹦哒个不停,比如那趟她已经坐过十五次的高铁。
G1224,2005公里,10小时49分,起点站宁波,终到站沈阳北。
这趟车一共22个站,从南到北,她全背下来了,一字不差,酣畅淋漓,唯独说到秦皇岛站的时候,停了一下。
01
人都言:你所生活着的土地便是你的母亲 。
她从没有在秦皇岛站下过车。但她看过、听过、嗅过,她能感受它,隔着一层玻璃车窗的距离。
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始皇三十二年,秦始皇第四次出巡,到达碣石,派燕人卢生、韩终、侯公、石生等方士入海求仙鹤寻找不死药,刻 “ 碣石门辞 ” ,秦皇岛厥有其名。
始皇赐名,黄袍加身,使它成了众岛之中的贵族,出场自带buff,再有 “ 边郡之咽喉,京师之保障 ” 的山海关加持。普天之下,莫非王岛。率岛之滨,莫非王臣。什么葫芦岛,青岛,钓鱼岛,崇明岛 ,黄岩岛,海南岛,都得俯首称臣。
诸位岛民莫生气,这不过是最初这个南方女孩对一座陌生的北方城市的固有印象。所谓stereotype,大多都是些过时的成见。
商朝时候,秦皇岛有一个国家叫孤竹国,建于商初,亡于春秋,历经了1100多年。背山面海,既有盐铁之利,又有出海之便,是整个北方和东北地区人们联络中原的咽喉所在。孤竹国君有两位儿子,长子伯夷,三子叔齐,便是那二位 “ 不吃周粟而饿死首阳山 ” 的贤士。
其实如今的秦皇岛,与其说是“ 始皇之子 ”,倒不如称其为 “ 孤竹遗风 ”。闲闲散散悠悠淡淡,但又掺着一股子倔强,北方话叫做 “ 拧 ”。
02
想到这里,有很多沉睡在记忆里的事情一下子活了过来,像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攥住了心脏。
2013年9月,她第一次乘这趟车,左边坐了一个北上秦皇岛燕大求学的江苏小姑娘,自来熟,想打发这一路悠长的空暇,便自告奋勇地给她将岛上的特色吃食。
她说:“ 岛上遍地是小吃。那种店子不大,装修贼破,但是排着一长串舞龙似的队伍,熙熙攘攘的 。 ” 你要是有兴趣去凑个热闹,在队伍的尽头一定是飘香四溢的特色小吃。
什么山海关四条包子、北戴河杨肠子、青龙的老豆腐、海港区春满江汤馆、秦皇岛百味饺子、 长城饽椤饼,还有回记绿豆糕、老二位麻酱烧饼、煎饼合子、锦发酱驴肉、莲蓬山牌火腿肠、孟和尚粉肠……
秦皇岛小吃
她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描摹这些食物的模样、香气和味道,那么多千回百转的奇怪名字,就全记下来了。你要让她介绍介绍宁波的特产,倒是皱着眉头琢磨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问:“ 汤圆算不算 ? ”
江苏小姑娘说:“一个城市感动人,就得先诱惑他的胃。我学的是德语,但是我总觉得国际交往最重要的不是语言,而是音乐、美术和食物。只要一闻、一看、一尝,合不合胃口,能不能感动人,立刻就见分晓了 。”
03
她说到这儿的时候,前面一个带着beats耳机的嘻哈潮男突然回过头来,大赞妙语。聊了一会,方知他就昌黎人,玩音乐的,自称是小岛rapper,连说话都带着一股hiphop味儿,就是不知道会不会freestyle呢?
rapper大哥的女朋友是徐州人,两人刚见完家长,从徐州站上的车,回秦皇岛。那个小姐姐一头干净的短发,瘦瘦小小的,是个话痨,从秦皇岛的夏天,一直讲到了冬天。
她说秦皇岛的夏天特别可爱。在北戴河的路上有野花野草看,红红的房顶,顶鲜艳。
早上海边沙滩上慢跑的人特别多。天很蓝。这趟车从南到北,透过车窗望天空,像极了一条变色带。但是最蓝的一处还得是秦皇岛站。海子说过: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秦皇岛的天空就是有这样的魔力的,每回心情不好的时候,抬头看一看,就觉得什么困难都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前几个月去北京出差,烦闷的时候仰起头,瞅着那灰扑扑像在煤灰里滚过的颜色,难过地都快哭了。
    海面上的天空
她说以后就和rapper大哥一起住在昌黎,两个人安安稳稳地过小日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可是吧,岛上的冬天,冷的邪乎。等到了十二月份,活脱脱像换了人间。无论穿得多厚实,只要在室外待上一会,都会被冻透。被那充满海蛎子味的凉风一吹,免不了瑟瑟发抖。
这时候江苏小姑娘顶自豪地表示她从没被冻怕过,笑说自己宁愿抓着火红的呢大衣哭,也不愿躲在灰暗的羽绒服里笑。
刚从天津站上车的一个瘦瘦高高的老大爷听着这番豪言壮语,边乐边抚着额头叹息。
他说听着你们年轻人说话真是不得不服老。像自己这个年纪的人,一到冬天都有 “ 猫冬 ” 的习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了。
她第一次听到 “猫冬” 这个词,就在心里脑补了一个画面:一群岛民抱着暖气片对着凛冽寒风吼一句:“ 打不过我还躲不起吗 ?老子不陪你玩了 。”于是情不自禁笑出了声,大爷瞅了她一眼:“ 小姑娘自个儿乐呵个啥呦 ?”
04
后来又天南地北的聊,听说江苏小姑娘学的是德语,大爷那满是褶皱的脸颊一下子生动了起来:“ 你是学语言的,我也是搞语言研究的。不信我给你讲讲 。”
这秦皇岛上东西南北他语言也千差万别。比如说吧,山海关话和东北绥中话接近,但绥中话很容易大舌头,山海关话就比较柔和,但说话时尾音常常上挑。因为五十年前山海关就是属辽西省管辖的。
至于靠近抚宁的山区,特别是董家口一带,主要是水质的差别,人们说话时舌头发硬,尤其是发er音时。 秦皇岛西部嘛,主要是卢龙和昌黎两县,方言和唐山乐亭滦县接近,这一带在过去的确是唐山的辖区,但你仔细去分辨,这些口音是不一样的。卢龙话听起来就柔软,而西边的乐亭人说话就急促尖锐了。
方言中的“走路”
当时她听完这一串鞭辟入里的议论,真真是感叹中国语言的博大精深。
布拉德皮特演过一部电影《返老还童》,她觉得栖息在这个伛偻苍老的躯体里的,应该是一个热情、好奇、智慧的小孩,比起那些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只会无病呻吟无理取闹的所谓 “ 年轻人” 可有趣太多了。
到了秦皇岛站,上车下车的人特别多,热热闹闹的像是赶集。大爷、rapper大哥、漂亮小姐姐和那个不怕冷的江苏小姑娘都下了车。

没有说再见,因为不知道是不是后会有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到了就下车,都是萍水相逢,好聚好散,不必挂念,说太多伤别离情,反显得虚假造作。
那一站上来了一个一直在打电话的西装叔叔。
她很认真地问:“ 您是山海关人吗? ” 
天下第一关 ——山海关
不过是活学活用,现学现卖,却把西装叔叔激动坏了,觉得高山流水遇上了 “ 知音 ” 人。
他说:“ 我到了东北兴城时,当地的人都觉得我是北京人; 到了河北石家庄,就有人认定我是唐山人;现在我主要在保定,大家就都说我是东北人。你一个浙江的小女孩,到能知道我是山海关人,奇 !”
05
快发车的时候,跑上来一个着急忙慌的驴友,听到他们的交谈,往行李架上放包的空儿也没忘了搭话,她说:“ 刚踏上秦皇岛的时候吧,真有被当地人说话的语气吓到,但是后来就明白人家本来说话就那样  。”
这倒没什么,就是城里堵得慌。本来打算多住几天的,因为打车太多,活生生把钱包给打瘦了。为了省钱,我还坐过一次小三轮,那次之后再也不敢了,号称 “ 十不管 ” 的小魔轮儿可真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知道岛上的司机怎么说吗?在国外,从法国坐一小时的车,你就到德国了 。再坐一小时,到波兰了!在秦皇岛,从河北大街坐一小时的车,还没走出河北大街,再坐一小时,还没出河北大街……
日常堵车
这是她听到的第一个关于秦皇岛交通路况的段子,后来每次坐这趟车都能再听到几种新版本,到现在,都可以编一个段子集了:
据说岛上以前有一对情侣,一个在东山,一个在孟营,受不了异地恋,就分手了  。
秦皇岛的沙滩
岛上的剁手党一族统计过从外地寄快递到秦皇岛,基本三天arrived。但是在秦皇岛寄到秦皇岛,最快两天,最慢就……自己想象吧。
秦皇岛相当于7个香港,24个澳门,10个纽约,13个首尔, 74个巴黎 ,17804个梵蒂冈。因此它的拥堵程度相当于香港的7倍、澳门的24倍、梵蒂冈的17804倍。
你看,岛民为了这事没少想出自黑的段子。诸位便当个笑话听过即焚,不必当真。可惜的是,似乎秦皇岛本人也并没有当真,车水马龙的道路依旧是十年如一日的你黑你的,我堵我的。
后来驴友又讲了很多故事,不太记得了,只有一件事情印象比较深刻:有天晚上她去看电影的时候中了奖,点到了一杯忘记放糖浆的可乐,那感觉像是闷了一口老白干,齁死个人。
大概是因为她说得太生动,可把旁边一个穿着球衣的男孩乐坏了。
他说:“ 莫生气莫生气,没放糖的可乐嘛,常有的事儿!这个岛,啥事儿都有,阴天下雨总赶周末,被子衣服晒过头一会儿功夫就潮,被下咒语了,有毒的。 ” 
这个男孩是一个狂热的足球迷,淋漓尽致的展现了crazy fan这个词的深刻含义。他说岛上有只中超球队,叫华夏幸福,主场在奥体中心,是中足的未来。
这种大义凛然的放话,活了22年,她只听过这一次。后来他们一起在沈阳北下了车,男孩是沈阳建筑大学的,她是东北大学的。
中超华夏幸福队
他说真巧,以后有机会给你好好科普我们华夏幸福,一定要把你拉入坑。
她说好,反正离得那么近。
转眼四年过去了,那趟车上的任何一个人,她都没再碰见。李志在热河里唱:醒来或者吃饱又是一年,相遇然后分别就在一天 。
有些人,遇见了,是她的运气;散了,也没什么可惜,再好的缘分也总有尽的时候。
这些年来,她总想起这段旅途,每一次,那些人,那些事,那些话,还有那个年轻的懵懂的自己,都恍如昨日,新鲜而生动。
大概就是所谓 “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
毕业旅行,她打算亲自去那座岛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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