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走到北京中路与康昂东路的交汇处,有人扯着我的胳膊:快看,布达拉宫。
我顿时便定住了,怔怔地看了很久,虽然还隔着很远很远。
那是2012年底,车一开进拉萨市区,目力所及,就是一个劲儿搜寻布达拉宫。那时我还是第一次去西藏,晚上在林廊西路上的一家青旅投宿。睡到半夜,被冻醒,直直地坐起身。打开窗户,高原的夜晚,天蓝得像有股妖气。
记忆之中,在拉萨的第一夜,大概就是那样的。
第二天早上起床,推开青旅木门的时候,院子里那一大片凤仙花扑入眼帘,各种花色都有,粉红、大红、紫、白黄、洒金等等。唔,那种清丽与高原的激越毫不相干,却令人耳目一新。凤仙花在我的家乡叫“指甲子花”,因为它的花瓣长得指甲大小,可以铺在指甲盖上,在那个没有指甲油的童年里,它是最臭美的花。
凤仙花
很意外,在那家青旅的院子里,种的好像全是特别乡土的花木,视线落处,还有两个黑瘦的藏族小女孩,蹲在路边上摘指甲花,我盯着她俩看,那种十足娇憨的小女儿态,真是惊艳。
那时,我即将大学毕业,懵懵懂懂,尚不知去向是哪,在拉萨的十几天里,漫无目的。那俩小姑娘也不娇怯,大大方方演示给我看,首先是摘了花瓣,用石头捣碎,再进屋里取出一个装白矾的小蓝布包,放一点白矾末末在捣好的花瓣汁里,然后就是用树叶裹着,缠在指甲上,等上十来分钟,指甲就会被染成红色。
看得我乐了,想起自己小时候,不像她们这样精细,只是毛毛躁躁摘下几朵指甲花,然后挑出那些与指甲盖大小一致的花瓣,急不可耐地往指甲上贴,因为那年月,指甲花反正哪哪都是。不仅是涂指甲,它还可以吃,春天里,随意抓一把花叶焯水后,加上油盐凉拌,便是一道丰神俊秀好春盘。还有,我娘煮肉炖鱼时,也会撒上几粒指甲花种子,据说那样肉会更容易烂。至今回想起来,童年的一切,好像都是取之不尽的,包括阳光,雨水和指甲花。
那时,外公外婆还住在一处山坳里,整片山都是外公的,房前也有一个很大很大的院子,最开始时,长满了桔子树、枣树、凤仙花和菊花,还有那种俗名“洋姜”的菊芋,花朵像极了缩小版的向日葵,可以用来腌制咸菜,是我小时候钟爱的下饭菜。孩子最爱的还是桔子树,因为那是口腹之乐的来源,每到春夏,桔子树一开花,累累赘赘的,外公就会吩咐我爬上树去抹掉一些桔子花,我总是舍不得,下意识里总以为多一朵花就多一颗桔子,迫不得已被赶到树下,桔子花瓣肉肉的,抓在手里有股清冽的香,手一碰,就簌簌地往下落。
跟桔子花一样待遇的,还有枣花,吾乡常说“有枣没枣打三竿”,因为枣树也花开繁密,一棵树冠直径六米的枣树可以开出60万到80万朵花,难怪《齐民要术》里写,“以杖其枝间,振去狂花。不打,花繁不实,不成。”
枣花
而小女孩的心头宠,还是要属指甲子花,每到春天,班上的女同学们就开始交换各种颜色的花种子,拿回家,只需随意撒在院子里,空上一两个月,白的粉的红的指甲花就能占满整个院子。
而且,那时贪玩,但是摔破皮也不怕,外婆就用凤仙花捣碎了敷伤口上,立时就能活血消胀,因为凤仙的茎和种子都可入药,茎干叫“凤仙透骨草”;种子叫“急性子”,特别特别多,黑褐色的小圆球,每年春末成熟时,包裹种子的外壳会自行爆裂,自播繁殖,瞧,这就是凤仙花,不仅好看,还有用,几乎是我童年记忆中最重要的快乐源泉。
后来,外公外婆到了城里,乡下的祖屋彻底荒废,开满了我整个少女时代的那些棣棠,文竹,蒲苇和指甲子花,终于都不再见了。再后来,某个无所事事的早晨,读到关维兴的水彩绘本《城南旧事》,我都忍不住眼角湿润。吴贻弓也拍过同名电影,但影像似乎远不如绘本来得有视觉冲击力,铜板纸上,乌篷船静静停在水上,拿着小竹凳子的母亲抱着懵懂的孩子,古宅子里的海棠花开得如瀑布一般,放牛的小女孩穿着对襟小袄,跑进院子的小妞抓着一把凤仙花,再回家掺上明矾染红指甲……这样的画面,几乎摹写出了几代中国人的童年。看着看着,就像听到遥远的岁月深处,传来学堂里的齐唱,“长亭外,古道边”。
关维兴的水彩绘本《城南旧事》
离家上学以后,有一阵特别喜欢外出游荡,到阳朔时,碰上一家印度纹身店,面颊鼓鼓的老板娘是当地人,漓江边上长大的,钟情海娜纹身,每来一位客人,遇到气质合适的,就会劝她们试一试。海娜纹身原本是印度女孩的专属,就是用散沫花瓣做成颜料,再把颜料涂绘在身体上,等干透后洗干净,就会留下褐色的印记。记忆当中,印度女孩们的手臂上脚踝上时常可见那样的繁复纹身,其实就是散沫花汁。虽然有的地方,海娜会被误认作凤仙花研磨而成的,其实不是,千屈菜科植物散沫花,学名叫“Lawsonia inermis”,来自中东古国,是真正的海娜。
亦舒有部小说叫《印度墨》,印度墨就是海娜纹身,我读到那部小说已经是很多年前了,但一直对故事里那个雪白女身上到处写满小字的情节印象极深,最难为情的是看到亦舒借她的口说,“所有青春女都有三分姿色,都差不多样子,到了某一年纪,相由心生,若不努力修炼内涵,后果堪虞。有了色相,就会出卖色相,女孩子长得美,就不愿安分,十分苦命。印度墨再浓烈又如何,当开始褪色的时候,连表皮也会跟着一起脱落。终有一天,他也会在别人的房间,为其他的女孩在脚底上画上更浓烈的印度墨。”嗳,真是毒舌啊。
大概是小时候受了凤仙花的蛊惑,觉得一朵花该有的模样呢,就像女人该有的模样,应该要风姿绰约,如果不能像牡丹那般天香国色,至少也要是凤仙这样的娇俏野性。大概一生为这种童年认知所累,所以我心里眼里所见的,全是风姿绰约或野性茁壮的美,除了这两个极端,很难有中间值。
以至于多少年后,无数疲惫落寞的成年时光里,我总是能轻易回想起在拉萨的那些个无所事事的下午,风平浪静的秋天里,草色凄然的西南边陲,我跟着两个陌生的藏族小女孩,坐在门槛上涂指甲。
多么心无挂碍的青春啊,才过了五六年,现在的我,早已恨不得在每一个调音乐的当口,在每一个等红灯的间隙,完成所有宏大无边的工作,还哪里舍得白白浪费那样多的时间。当年那样有大把时间涂指甲的女孩,仿佛一去不复返了,十指沾着桃花水,春天已经过完了。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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