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起床,去逛西贡的花市,见村民买花如买菜,羡慕不已。一时间有种幻觉,好像是有花的滋养,这里的老人都有气度,孩子都敢狂奔,如同世间姿色都齐活在眼前了,这样大的世界,我曾去到的小镇成千上万,但哪怕是为着这些花,我就还愿意再来西贡这座古城。
但花不是我喜爱越南的唯一理由,还有这个热带国度,人与世界的关系。仿佛更柔软,更合拍,就像你走在那些长满枯藤、苔藓和老树的热带丛林里,到处都是男女神像,他们的面孔、手臂和大腿,还有女神像身上丰满如菠萝蜜的乳房,都是裸露在外的。他们丰润的身体,早已被千百年来像河流一样流过的人类双手,抚摸得闪闪发亮。
没有想到在越南也能遇到覆盆子,它是我的父辈们的心头好。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覆盆子和那种涩涩的土梨子,几乎是他们那一代孩子,能够吃到的口感最好的水果。覆盆子因为是蔓生,一根藤上累累叠叠的全都是,又易摘取,因此每找到一株,孩子们都兴奋得不得了。
记忆里,我爸少有嗜好,一生都活得坚壁清野,尤其是到了近些年,年逾半百之后,觉得自己似乎没有做出太多成绩,用这半辈子好光阴,写了首乏味的歌,每每落寞不已。我能感觉到,他的内心其实挺沮丧,但许多年里,他习惯了不在我面前流露出什么,唯独对那个遥杳的童年时代,却极其怀念。
说来惭愧,我反而更喜欢他当下的这种生命状态,换作10年前的他,我并没有什么好感,那时的他还是意气风发的青年人颐指气使,令人讨厌,常常跟我母亲吵得不可开交,等到这些年,我忽然觉得他浑身充满了诗意。就是那种只有颓败的中年人身上才会有的诗意,影影绰绰又似有还无。
尤其是当他回首往事,一律都会变得神色温柔,觉得自己做孩子的时候真是太幸福了。有一回聊天,我听他说,“人在成年以后,尤其是进入婚姻以后,为了事业,为了家庭,会很少再有时间,去感受季节的东西,或者说季节所带来的那种喜悦感。曾记少年骑竹马,转眼已是白头翁,到了这个年纪,才特别想要在季节的变化里,多捕捉一些东西,不然,一辈子时光像总在浪费。”
他甚至会跟我描述许多年前的那种场景,“每天一放学,就往山上跑,还有很多的小伙伴,彼此都不会想其他事,就是一个劲儿地找野果子,采到了就往家里跑,目的明确,也非常单一,可能一整天下来,就做这一个事,但好像也很快乐啊……”
“虽然现在回想,那时在采摘野果的过程中,其实充满了凶险,暗处的蛇和虫子,匍匐在藤蔓下面的山洞和悬崖,无时无刻不静张其口,虎视眈眈,可是再感到后怕,过去了的就是过去了的。今天或者未来的一切,都像是安静的白茫茫一片。相比起来,我觉得吃不饱穿不暖的童年岁月,反而纯粹美好得多。”
“那个没有痛苦的年代,并不像现在这样,又累,又痛苦,最关键的,是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这四个字,我曾反反复复在他嘴里听得,可算是这世界上最失意落寞的四个字了,几可为之垂泪,难怪张爱玲在《半生缘》里,让曼桢对世钧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可能很多人的境况跟我相似,我们的父辈,总是说等你读完大学,我就可以歇一歇了;可等到你毕业后参加工作,他又总是说,等到你嫁人了,我就可以彻底放松了。后来的后来,我们如约上了大学,然后毕业,也顺利参加工作,还去过了许多城市,看了很多的花花世界,甚至爱过好几个人了,他们却仍然在围着我们的人生而活。
爸爸说除了覆盆子,他其实还对一种植物印象深刻,乡下孩子叫“地雷花”,就是花种子特别像小颗小颗的地雷,一抓一大把,小时候就用它来“打仗”。爸爸叫不出学名,只是昨天在老家见到,一瞬间想起了当年,就用手机拍给我看,说那时老家门口有好几株地雷花,晚饭时才开,紫红色的,有点像小型的喇叭花。果实表面布满细密皱纹,活像小地雷。
吾乡的“地雷花”,学名叫“紫茉莉”,是一种植株很高的草本,根茎肥粗,分枝也多,而且枝节处非常膨大,叶片是卵形,最大特点就是花多,细小而长的花,开成五瓣钟形,往往是许多朵一起,簇生在枝端,虽然名“紫茉莉”,但是色系很多,有紫红色、黄色、白色或杂色,以紫红色居多。
而紫茉莉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它只在午后甚至晚饭时开花,再于次日早晨凋萎。紫茉莉开花时特别香,所以每天晚上都会吸引一些超大的蛾子来吸花蜜。小时候,我一直以为那个是蜂鸟,后来才知是天蛾。因为紫茉莉不喜欢见光开花,没法吸引蜜蜂来传粉,只好散发出浓香,来吸引天蛾,它的花冠管因此进化得非常细长,也只有天蛾能伸嘴进去吃花蜜。
作为舶来物种,紫茉莉从热带美洲漂洋过海而来,根叶均可药用,据说有清热解毒、活血调经之功效。但它全身上下最风雅的部分,其实是它那看起来像地雷的果实,其胚乳是白粉质地,碾碎了可以用于面部美容,去癍痣和去粉刺,于是有“白粉花”之称。
《红楼梦》第四十四回里边,有这么一段:“平儿素习只闻人说宝玉专能和女孩儿们接交,宝玉素日因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儿的心腹,故不肯和她厮近,因不能尽心,也常为恨事,平儿见他今日这般,心中也暗暗地枝颤:果然话不虚传,色色想得周到,又见袭人特特地开了箱子,拿出两件不大穿的衣裳来与她换,便赶忙地脱下自己的衣服,忙去洗了脸,宝玉一旁笑劝道:‘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是像和凤姐姐赌气了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来安慰你。’平儿听了有理,便去找粉,只不见粉,宝玉忙走至妆台前,将一个宣窑磁盒揭开,里面盛着一排十根玉簪花棒,拈了一根,递与平儿,又笑向他道:‘这不是铅粉。这是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兑上料制的。’平儿倒在掌上看时,果见轻白红香,摊在面上也容易匀净,且能润泽肌肤,不似别的粉青重涩滞。”
从小读红楼,对这一段印象深刻,总觉宝玉这一派风光月霁的天然风流,令人无限向往。只不过,相比起质地的风流,紫茉莉这个名字可就俗得多了。
上海人叫管紫茉莉叫“夜饭花”、“晚饭花”或者“洗澡花”。汪曾祺有篇同名小说《晚饭花》,因紫茉莉科的大部分种类,都是傍晚开花上午日照开始后闭合的。所以开花时正巧是妇女生火煮饭和帮小孩子洗澡的黄昏时分。浙北似乎叫“夜娇娇”,估计是因它见光就休息,一到晚上才散出浓香。广州一带叫“洗澡花”或“水管子花”,因为在其花萼地方掐断,可以抽出雄蕊雌蕊,吹出声响。还有广西和四川地区,叫“胭脂花”。可能是被宝玉教的。而且小女孩都爱紫茉莉,摘一整朵,把花朵里面的蕊扯出,又不完全扯断,就能吊住花啦,挂在耳朵上做耳坠,十足的野气。郑州人最实在,一个花名都能弄出古中原的厚重感,叫“腾锅花”,腾锅大概是开始做饭的意思,即晚上做饭时开的花喽。最后,还属山东人最憨厚,叫“嘲老婆”,“嘲”是傻和笨的意思。意思是傻媳妇笨媳妇见它开花了,就知道要做晚饭啦。
别名多得人神共愤还不算什么,紫茉莉的药用名更是五花八门,它几乎出现在了所有的少数民族药典当中,而且名字纷繁,比如苗药称它“水粉”;彝药里喊它“拜黑”;傣药里叫“糯外娘”、“玛完憨”和“茉晚憨”;还有白药里叫“百方护菊”;还有瑶药,仫佬药,哈尼药,侗药,维药,佤药,土家药等等,都有它的身影。
饶是如此,我对紫茉莉的印象,仍不像我爸那么深切,只觉得“晚饭花”这个名字还是很美的,一种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美,能让我想起童年时代那些特别的生活场景。那些年,鹅羊池边的老巷子里,电动车日夜呼啸而过,上了岁数的植物特别多,参天的、匐地的、爬藤的;骄狂的、嚣张的、抑或沉默的,几乎吞噬了整个街区。而紫茉莉,是属于最沉默的那一拨,尤喜开在破败街角或者棚户区,因而总给人一种灰扑扑的印象。
但似乎也正是因为它的这种甘愿与荒疏环境浑然一体的气质,不大可能被私家豢养,因此,毕生的存在感,好像全都是这样野气十足的。或许,这正好也是它的生存智慧,懂得“借景”,从而与环境相互调和,就像一个无甚野心与欲望的寻常女子,甘愿活在拉拉杂杂的市井里,自得地生火、做饭、奶孩子、伺候一家老小,她并不求被世俗高高托举和仰望,一生习惯低调地自开自落。
(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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