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Hartwig HKD
炎炎烈日,闷热的空气早已经让他汗流浃背,他把水壶里剩下的水喝完,还是渴。
他拿起锡杖,继续向前走去,心中默诵着准提咒,寄希望咒语的加持能够让自己身心合一,来减轻对外界的感受。
很多时候,他就这样一个人走在路上。他的目标是从厦门走到四川自贡。
行脚的第一天,只走了10公里,这个法号果衍的行脚僧就已经累得不行了,最后几公里甚至不知道是怎么走过来的。他脑袋空空,什么也没想就睡着了。
翌日并不停顿。他一路走着,走到了江西,接着走向湖南,脚上的皮已经脱了好多次,路走多了,新旧血泡交替,最后长出老茧,再走就不疼了。
人生中第一次走长路时,他才刚满14岁。也是一个人。虽然不是步行,但那一次显得更加遥远。
1979年,还叫作刘建明的他,出生在四川省射洪县的一个贫困村,家里还有一个姐姐。当地民风很彪悍,加上年轻人血气方刚,从小学到高中,小混混们做过的事情他都做过,中学的时候打群架,手中的武器不仅有刀,还有火药枪。
有一次,他照例约上一群人去职业学校打架,被打的人受了重伤。事情闹大,为了避牢狱之灾,他想逃到新疆。
临行前,父亲说:“你已经年满十四周岁,从今以后要自己负刑事责任,父母再也管不了你。现在家里只有三百块,买一包尿素肥四十块,剩下两百六十块你拿去,想去哪里去哪里。”刘建明记得很清楚,一张从绵阳到乌鲁木齐的火车票,花了两百一十块,路上两天三夜吃饭花了三十块。下车的那一刻,他攥着手里仅剩的二十块钱,明白了今后的生活将是另一番景象。
几个大学生路遇这个满面风尘的僧人,觉得从气质上看,与平时路上见到的出家人似乎不一样。他们攀谈起来,越发相信这是一个“真和尚”。于是,邀请他去参加一个护生(保护生命)主题的夏令营。
果衍欣然答应。分享了自己的佛学心得后,他未作过多停留,翌日继续赶路。
天色尚未破晓,山风还在拍打着树叶,淡淡的光把远处的山笼罩了起来。凌晨四点半,果衍穿好衣服,背起背筐,杵着锡杖,借着微光,走在去往湖南的山路上。
一路上他会持准提咒,以求“让内心和周围的环境融合在一起”。太阳升起来后,天气越来越热,再走一段路,又是汗流浃背,他就放下背筐,坐在路边,喝一口水。
修行的长路总可以慢慢洗去神情中的沧桑过往,一路上,有哪个擦肩而过的路人看得出这位行脚僧曾经放浪,也曾经风光。
九十年代,市场化风潮席卷全国,新疆也不例外。一张地图,一支笔,一个塑料袋,刘建明开始在新疆摸爬滚打。最初,他在建筑工地上搬过砖,卖过西瓜,摆过地摊,后来开过酒店,开过歌舞厅。很快地,他赚了第一桶金,为了扩大歌舞厅的业务,他还曾去深圳、香港考察,把更新潮刺激的生活方式引进到新疆。
2003年“非典”爆发,娱乐行业受到冲击,生意非常不景气,刘建明觉得风头过去了,加之在新疆失意,他结束漂泊回到了四川。在家乡,他开了一个养牛场,一度长袖善舞,得到政府的关注,最了不得的时候,县委书记也给他颁过奖。因为企业红火,他入了党,还被评为了优秀党员。但没过多久,这个商业明星风光不再,牛场倒闭了,有人把责任归于政策的瞬息万变,有人认为刘建明经营不善。
在商场上周旋,刘建明不缺少年少时的那股蛮劲,也很有江湖气,也陷入复杂的利益纠缠当中。如今一落千丈,当初结下的恩怨情仇让他终日担惊受怕,而世态炎凉也让人心灰意冷,极度疲惫,很多次,坐在江上的大桥上,他只想往下跳。
2004年,刘建明瞒着父母,背着一个旅行包来到自贡市千佛寺。
当时他还没有想出家,只是来这里散散心,但四个月后,他就剃度成了果衍和尚。他喜欢上了寺庙清静的生活,没有那么多是是非非。他把出家的事情告诉了姐姐,姐姐很了解弟弟的性情,对他说,出家是好事,至少可以保住你的命。
成为果衍不久,他又开始自卑起来,因为他是一个木鱼不会敲、佛事不会做、经也不会念的和尚,甚至对于出家的规矩也一窍不通。

△果衍的背影 图/弥心
一位师兄和他说,酒必断,不断就不要出家。一次他在房间喝着酒说,明天开始戒酒。师兄走过来,拿起酒瓶丢在垃圾桶里,“既然有这个心就从现在开始戒。”
过去常常酗酒的他馋酒馋得睡不着觉,半夜悄悄从垃圾桶里把酒瓶捡起来,正准备喝,被师兄发现了,他记得师兄对他说了一句话“你是人还是狗啊?”从此他就把酒戒掉了,被人瞧不起的滋味比喝不到酒还难受。
一直走路,妄想自己便会来。天气热,内心就会烦躁起来,走半天路看不到一个人,恨不得来一辆车一下子把自己带到终点。
他必须克服妄想,坚持脚下的修行。
这次长途修行是果衍自己的决定。
六年前,在千佛寺师父的鼓励下,他考上了闽南佛学院,第四年的时候,同样是因为师父的坚持,他放弃了退学的想法。
萌生退学念头那阵子,果衍最渴望的就是去做一个行脚僧,他相信路上的磨炼与修行自有价值。
“你会行脚吗?”传明法师的问话让果衍愣住了,传明法师又问:“你有这个福报行脚吗?”
果衍似有所悟,于是他做了两年的准备,思考行脚会遇到的问题,坚持不下去怎么办?烦恼来了怎么办?初心退去了怎么办?他不断观察自己的初心,发现行脚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毕业前,一个居士对他说:“师父,毕业后不要回四川了,我给你在厦门建一个寺庙,你就在这里当家就好了。”中观法师也对他说:“毕业了去佛学院教书吧。”他都拒绝了。果衍要从厦门南普陀寺行脚到四川自贡千佛寺,走回到自己出家的寺庙。
闽南佛学院今年毕业的学生里,只有果衍一个人选择传统的行脚,大多数的毕业生会选择去西藏、尼泊尔,印度或者东南亚佛国参学。
行脚不是旅行,是修行,要照顾当下,依境立心,观察自己起心动念。
刚开始托钵时,果衍也会感觉到不好意思,担心被别人看不起。他想,这是“我执”占据了内心,画地为牢,才会起烦恼。这是修行的好时机。这么安慰了一下自己,内心舒服了许多。次数多了,也就不在意别人会不会布施,这家不给,退出来再去另一家。遇到供养的人,果衍会在接受供养之后给对方念一段回向偈“愿消三障诸烦恼,愿得智慧增明了,普愿罪障悉消除,世世常行菩提道”。
来过假和尚的地方,对于真和尚也不再相信了,果衍也曾在内心抱怨那些假扮和尚行骗的人,一次他行脚走到农村,去西瓜摊买西瓜,母女两个看到是个和尚,摊子都没有收赶紧往家里跑。
天色还未亮,窗外的山风呼呼刮着,他背着背筐,带着斗笠,执着锡杖,借着微光走在去往湖南的山路上。
过往曾有过迷失的他,这一次没有走错路。
(文中刘建明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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